袁康就地一滚站了起来。
画筒远远滚了出去,落在水池边的一块石头上。
袁康再一次认真打量着傅承勖。
袁康老早就派人去彻查傅承勖,阿狸和这男人的来往也全由手下汇报到了袁康耳中。只是傅承勖十分神秘,手下一时没能挖出什么秘辛。
袁康本以为这男人只是阿狸的一个追求者,现在看来,两人关系远远不是那么简单。这男人的体格和举止一看就是练家子,和他短暂交手后,发现他实力果真不浅。
一股强烈的被背叛的愤怒冲上袁康的头顶,他自牙缝中挤出讥讽:“你是她的新搭档?就这么一个花花公子哥儿?”
傅承勖一边慢悠悠地扯掉领结,解开领口的扣子,一边朝袁康微笑。
“你应该对你师妹的眼光有点儿信心,袁先生。”
话音落下的一瞬,两个男人同时扑向画筒。
黑暗之中只听拳脚砰砰相击,树枝咔嚓折断,沙石飞溅。
傅承勖比袁康略高大些,体格健壮有力,但袁康也因此比他稍灵巧一分。
傅承勖受过极好的训练,招数精湛,而袁康的出身让他有着更丰富的实战经验。
两个男人各施所长,拳拳到肉,一时难以分出胜负。
好不容易找到一丝机会,傅承勖将袁康踹开,奔向水边。手堪堪碰到画筒,袁康飞扑过来,将他拖住。
可也就是这么一下,画筒咕噜噜滚下了石头,扑通一声落进水里。
紧接着哗啦一声,有人跳进了水里!
傅承勖的手肘重重撞向袁康的脸,翻身跃起,随即瞪大了眼。
就见陈教授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双手颤抖着,正托着画筒。
傅承勖急忙踩着水奔去,将陈教授搀扶上岸。🗶ᒝ
“画……进水了没?”半身湿透,陈教授冻得直哆嗦。
傅承勖扶他在岸边坐下,拧开画筒检查。
“没进水,您放心。”画筒是铜制的,盖子又拧得十分紧。
陈教授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袁康站在数米远处,目光深沉地打量着这两人。
傅承勖看着陈教授这样子,眉心轻蹙,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陈教授望向傅承勖:“请问,傅先生想抢这幅画,是为了什么?”
傅承勖严肃道:“这画应该物归原主,不该被孙开阳送给什么日本人。我想,陈教授应该和我想的一样。”
陈教授用力点头,面有悲怆之色:“只是……只是……”
“这个男人是冒充孙开阳的秘书来偷画的。”宋绮年从林子里走出来,指了指袁康,“而陈教授您打不过他,画被抢走了。”
“你倒是替陈教授把说辞都想好了。”袁康讥笑。
陈教授有些欲言又止。
“你该走了。”宋绮年冷冰冰地注视着袁康,“这一局你输了。”
“二对一,不公平。”袁康朝傅承勖扫了一眼。
“那你下次也带个帮手来。”傅承勖公然耍赖。
袁康冷哼了一声,向后退了一步。
宋绮年听到他以极低的声音道:“师父已经不行了。你要是还想见他最后一面,得抓紧了。”
袁康再退一步,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戏台上,小武已坚持了近十分钟。
腾空转身,脚落地时一崴,幸而紧急用长枪支地,才没有跌倒。
但是很多客人都看出了端倪,欢呼声骤然一降。
小武喘息着,望着台下那一张张面孔,头晕目眩。
他浑身衣衫尽被汗水浸透,热汗顺着脸颊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耳中尽是隆隆的声响,雷声,雨声,斥骂声,惨叫声,交叠成一道巨浪朝他打来。
天旋地旋,小武身躯摇晃,喘息越发急促。
“……”他嘴巴翕动,无声地念着什么。
突然,整个园子灯光俱灭,黑暗笼罩了一切。
片刻后灯再亮起,舞台上已空无一人。
方才那一场酣畅淋漓的表演,宛如众人集体做的一场大梦。
1914年,夏。
烈日如灼,知了在枝叶间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
麻绳鞭抽在人身上的啪啪声响彻庭院。
一个女孩正跪在被晒得滚烫的石板上,豆大的汗珠布满她苍白且稚嫩的脸庞。一个少年站在她身后,手执鞭子,一下下抽打着女孩的后背。
女孩被打得不住摇晃,疼得已把唇咬破,却非但不哭,连一声都不吭。
这么小的女孩,竟然如此倔强和坚毅,实在难得。
可屋内另一个少年已看不下去,扑通跪在一个中年男子跟前。
“师父,求您收手吧。阿狸知错了。”
曹震云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道:“康儿,你就是这点不好,对女人心太软。你以为我是想罚阿狸?我是在磨她的性子。我这半辈子收了那么多徒弟,除了你之外,大都资质平平。没想已关门了,又得了她这么一根好苗子。偏偏她的性子……”
曹震云冷笑着摇头。
“也罢。天分卓绝之人,往往性格也桀骜不驯。就好比天上的鹰隼,山林里的虎豹,不狠下手段将其驯化,就不能为已用。”
袁康苦劝:“师父,她还小,再打下去要打坏了!你也说她是个好苗子……”
“麻绳鞭又不比牛皮鞭,打不坏的!”曹震云渐渐不耐烦,“小小一个女娃子,居然心气这么高。我必须把她这气焰压下来,让她认清自已的身份。我这也是为她好!女人,乖乖听话便是,有主见只会害了她!继续打!”
屋外的少年高高扬起鞭子,朝女孩后背抽了下去。
女孩的身子重重一晃,险些扑倒。
院门边有几个大几岁的女孩正探头探脑。
见到玉狸的惨状,有的面露担忧,有的却咯咯直笑。
“到底怎么回事?”
“师父让玉狸去偷一户人家。玉狸觉得人家太穷,没舍得下手。”
“师父这是故意考验她,看她听不听话呢。结果她第一关都没过。”
“蠢货!不听师父的话,以后有得苦吃。”
“她是师父的亲侄女……”
“亲侄女不也一样挨打?”
终于,女孩朝天上望了一眼,软软地扑倒在石板上。
“阿狸!”袁康冲了出去,用力将执刑的师弟推开,把女孩抱起。
师弟朝师父看去。曹震云无奈地摆了摆手。
袁康抱着玉狸匆匆离去。
好几个女孩望着袁康的背影,腹中直冒酸水。
“肯定是假装的,逃了鞭子,又能让狼哥心疼。”
“小小年纪就是个狐媚子。”
有人听不下去:“玉狸才多大呀。你们几个……真是的……”
对方立刻反驳:“你少假惺惺!你最会装乖卖巧,讨师父的欢心了。”
……
小玉狸趴在床上,望着地板上的裂缝。
袁康正给她背上的伤上药。药水沾到伤口,女孩疼得肌肉一抽一抽的,却依旧一言不发。
自打把玉狸捡回来,她的话就很少,非必要不开口。以至于最初的时候,袁康他们还以为这孩子是个哑巴。
“你这丫头真是犟死算了!”袁康恨铁不成钢,“我早和你说了,师父给你布置这个任务,就是在考验你。就是要看你听不听他的话。”
玉狸这才开口:“不偷穷人!”
嗓音沙哑且稚嫩,却透着一股刚毅之气。
“不说了是考验你吗?”袁康无奈,“你只用配合一下,让师傅知道你会听话就行。唉,这么一个小人儿,脾气怎么比牛还倔?”
他怜惜地揉了揉玉狸的头发。
刚把玉狸捡回师门的时候,师婶看了玉狸的牙,推测她顶多五岁,又说她出身应该不错。
因为这孩子虽然饿得皮包骨头,皮肤生癣脚生疮,但牙和骨头都长得挺好的。
等玉狸终于开口说话了,字正腔圆的北方口音,谈吐条理清晰,懂礼节,认识的字甚至比袁康还多。
“没准是大户人家走丢的孩子。”师婶直摇头,“这样的孩子,爹妈肯定正满大街找呢。”
要是真的,父母再怎么找也没用。
曹震云得了这么一个天资卓绝的小徒弟,才不肯交出去呢。
他要把她培养成一代神偷,成为千影门在江湖上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但在这之前,他先要驯服她。
“师父虽然严格,但只要顺着他的意思,就不会吃苦。”袁康劝着小师妹,“不要以为你是他侄女,又有天分,他就会对你网开一面。等他耗尽了耐心,你就会知道他的可怕了。”
女孩瞪着一双猫儿眼,又有些委屈:“你说的,不偷穷人。”
“我说过这样的话?”袁康一头雾水,“我怎么不记得了?总之,阿狸,听师兄一句劝,你要听师父的话……”
你要听话……
要听话……
……
1929年,正月十五。
午夜,开往上海的火车平稳地行驶在茫茫夜色之中。黑暗的大地上,这一串移动的灯光是唯一的光源。
卧铺包厢里,江映月面朝厢壁,已沉沉睡去。那一个信封正被她紧抱在怀中。
对面的卧铺上,宋绮年睁着眼望着天花板,耳边不断回响着一串声音。
你要听话……听师父的话……
师父是真的不行了……
要听话……
我可以救你,也可以毁了你!
听话……
宋绮年掀开被子下了床。
她裹上大衣,轻轻推开包厢的门,走了出去。
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在梦乡里,宋绮年穿过空荡荡的走廊,来到车厢连接处。
这里要冷许多,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烟味。一个男人正靠在窗边抽烟。
见宋绮年来了,他立刻把烟丢下,一脚碾灭了。
宋绮年的唇角浮现微笑,朝男人走过去。
“小武还好吗?”
“好多了。”傅承勖道,“他的腿以前受过重伤,不能着凉。阿宽正在给他做艾灸。”
难怪男人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艾草燃烧过后的气息。
“睡不着?”傅承勖问。
宋绮年靠在窗户的另一边,在微弱的灯光下凝视着男人分外俊朗的脸。
“袁康说我师父快不行了。”
傅承勖并不惊讶,有关的情报他显然也早就收到了。
“那你想去看看他吗?”
“我不知道。”宋绮年垂下眼帘,“当年我逃走的时候,我发誓永远不回头。”
“不回头是指不再重操旧业,而不是不回去探望一个生病的长辈。”
“更何况我现在还不是重操旧业了?”宋绮年自我调侃。
“这不同。”傅承勖摇头,“你在做着正确的事。”
宋绮年沉默。
傅承勖凝视着女郎因淡淡忧郁而出奇惹人怜爱的脸庞,柔声道:“我不清楚你和你师父的恩怨,所以不会随便给建议,更不会搬出道德来劝说你。但你和我一样,做人做事,都求一个不后悔。所以,不论任何决定,只要你不后悔,我都会支持你。”
宋绮年悠长一笑。
“你一定经常被女人夸奖很体贴吧,傅先生。”
“我一直致力于在女人中营造最好的口碑。”傅承勖大言不惭。
扑哧一声,宋绮年笑得肩膀颤抖。
“回去睡一会儿吧。”傅承勖柔声劝着,“你今天很辛苦。还有好几个小时才到上海。”
宋绮年从善如流。
“晚安,傅先生。”
“晚安。”
推开车厢门之际,心弦莫名一动,让她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
傅承勖依旧斜靠在墙上,身躯随着车厢轻轻摇晃,正遥遥凝望着她,表情一如既往地温柔。
宋绮年继续朝着包厢走去,唇角一直挂着浅笑。
这种被人从背后望着的感觉和别的情况截然不同,只让宋绮年觉得心底一阵温暖。
像是身后始终有一个守护者,回头就能望见。
次日,火车抵达上海。
宋绮年和江映月在袅袅白烟中走下车。
“谢谢你,绮年。”江映月由衷感激,“你又帮了我一个大忙。”
“你要和我客气到什么时候?”宋绮年道,“再说了,最后是傅先生陪着你去交易的。”
“他还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才帮我的。”江映月道,“这件事,换成别人,只会觉得我活该。可你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朋友该互相帮助,投桃报李才对。我一而再地麻烦你,简直是个累赘。”
“你想得太多了。”宋绮年笑着,“人不走运的时候难免接连倒霉,熬过了这阵子就好。我可从来不觉得你是累赘。只是……”
宋绮年放慢了脚步。
“阿月,有些话,我说了你可能不高兴。但我真心当你是朋友,只是想给你提一点建议。”
江映月不说话,也并不像生气的样子。
宋绮年便继续道:“我知道,你的成长经历和一系列遭遇,让你特别没有安全感,特别看重金钱。在我看来这无可厚非。只是这让你在遇到经济问题的时候,会……缺乏一些判断力。这次你就碰到了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下一次,我担心你会为了钱卷入一些其他的麻烦。比如风险很大的投资……”
江映月的头渐渐低垂。
宋绮年搂紧了她的胳膊:“我并不是在指责你,阿月。我只是想建议你可以尝试调整心态,以另外一种眼光去看金钱。同时,找一点事情做,让生活有个重心,有一份收入。你之前一直过着颠沛流离、不得不依赖别人的生活,现在你才真正地独立。你要像小孩子一样,先学好走路,然后再跑步,一点点来。着急会让你出错。说实话,你是我第一个闺中密友,阿月。我只希望你一切都好。所以,即便我的话让你不高兴……”
“不!”江映月动容,“我没有不高兴。我很感动。我从小到大,听到过无数句赞美、辱骂,以及各种虚情假意的话,唯独没有听到过来自真心的建议。你是个好朋友,绮年。好朋友才会对我说这一番话!”
宋绮年轻吁了一口气,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宋绮年没有说谎,江映月算是她第一个交心的女性朋友,所以她也在学着如何正常地和女性朋友相处。宋绮年其实担心江映月会恼羞,嫌她多管闲事,将友谊终结。
“我很感谢你这么为我着想。”江映月微笑着,“我这人其实毛病很多,以后让你操心的地方还不少呢。你可别嫌弃我。”
“我也有许多毛病。”宋绮年笑道,“朋友相处,求同存异即可。又不是螺丝找螺母,非得严丝合缝才能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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