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靳湜也昂着脑袋,凑到他的耳朵边。小声道:“嘘,爸爸你不能这样说。”
“为什么?”他也气声问。
小也一本正经,“这样妈妈会听见的。难道,你就不想妈妈吗?不要骗我哟,我都发现了。你每天睡觉,总是偷偷看妈妈的照片。”
“你手机的壁纸,都是妈妈呢。”
“你这小不点。”
周颂宜看不到父女二人的画面。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这种幸福感,即便什么都不做,也充盈全身。
她将平板搁置皮质沙发的扶手上,轻身端起刚才泡的热茶,抿了一口。
问:“你们两个在悄悄说什么呢?还得背着我,有什么是我不能听见的?”
“嘿嘿。”
“你们两个到底在做什么呢?”周颂宜问,“这么久过去了,怎么你那边光线都是黑的。是家里边停电了吗?”
“不是。”
靳湜也终于忍不住,“妈妈,其实是爸爸把摄像头给捂住了。”
“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周颂宜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女儿没说错吧?还是说我是我听错了?”
靳晏礼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什么时候回来,我和女儿,还有家里的福宝都想你了。”
“我也想你们了。”她轻轻翻身,仰面看着吊顶上的云朵灯,“忙完这阵子,我打算休息一下了。”
“嗯。”靳晏礼淡淡应了声,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即,酒店的大门被人敲响,周颂宜连忙起身,“待会聊,有人敲门,我过去看看。”
哪知,门外的声音和听筒的身影一道传了出来。
“开门。”
“是我。”
-
靳湜也上了学后,靳晏礼和周颂宜二人独处的时间变得宽裕起来。某天,靳湜也读到诗经《国风·邶风·古风》时,在里边看到了自己名字的出处。
不过这句“泾以渭浊,湜湜其沚。”的出处,整体看起来,并不太美好。也只有不结合背景,单拎出来,才有美好的祝愿。
偏偏,听她妈说,这还是她爸冥思苦想了许久选出来的。有时候,真怀疑自己是从垃圾箱里捡回来的。
不过,这种无聊幼稚的问话,还没等她开口询问,便被自家父母一副恩爱的模样劝退。
高中学业逐渐变得繁忙,她果断选择住读。
“小也,你真的想好了吗?”
周颂宜最近在家,没事的时候,跟着网上的教程学做甜品。
此刻,从烤箱中取出烤好的蛋挞,装在盘子中,撒上糖霜做点缀,端到靳湜也的面前。
她一手撑在沙发扶手,托着下巴看这张五分相似于她,五分肖像靳晏礼的面庞。指尖点了点自己的面庞,“不过,我觉得你爸大概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
靳湜也捏起一个蛋挞,烫得龇牙咧嘴,连忙呼出气,捏了捏自己的指尖。随后一屁股坐在周颂宜的身旁,“我可不这样觉得。”
“我要是告诉我爸,他肯定巴不得呢。”
“说不定,他早就觉得我碍眼。打扰你们两人过二人世界。”
“说什么在呢?”靳晏礼从书房走出来,刚一出来,就听见靳湜也的后半句话。见女儿不回答,他走到周颂宜的身边坐下,询问的目光探向她的眼睛,“刚刚不是还聊得好好的吗?怎么我一出来,就不说了?”
即使年过四旬,两人得天独厚的脸庞,也看不出太多岁月遗留下的痕迹,反而是气质沉稳下来。整个人变得越发稳重、儒雅。
周颂宜目光看向女儿,又转回来,觉得有点儿好笑。她充满爱意的目光望向靳晏礼,“女儿说,她打算开学住读。”
“是吗?”
听见她这样说,他的目光看向靳湜也,“在家住不好吗?怎么忽然想着,要住学校了?高中读书本来就苦,学校那条件,真能习惯?”
“好歹是国际学校,师源、住宿条件都是一级的。怎么到了爸你的嘴里,就变得这么不堪了。”
靳湜也翘了翘嘴巴,“再说,您未免也太小看我了。我又不是柔弱得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是去学习的,不是享受的。”
“学习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所以我打算全身心地沉浸下去。我小舅可是清华毕业的,您也是大学特聘教授,这么些年,sci期刊没少发。我妈又这么优秀,我作为你们的子女,再怎么样也不能落后。”
“路是我自己选的。”她语气坚定,“我这不是和你们商量,这是我深思熟虑许久后得出的结论。”
靳晏礼皱了皱眉。
“行。”
周颂宜注意到他的表情,知道他其实不大同意的,但还是应了,“我和你爸说不过你,答应了。”
“谢谢妈,”一边说着,一边分别给靳晏礼、周颂宜,一人一个大大的拥抱,“谢谢爸。”
-
五十岁后,周颂宜渐渐将工作重心放下来,慢慢地开始以家庭为重心。女儿如愿上了北大,开始忙碌自己的学业和事业。
变得越来越自立。
靳晏礼这几年比较忙碌,北京的家算是忙碌之下的落脚地。其余时候,开始全国各地地跑。周颂宜空闲下来,就陪同他一起前往陌生的城市。
秋天天气疏朗,树叶泛着秋黄。两人相携走在铺满梧桐叶的大道上,耳边车水马龙、人潮熙攘。
他学会了拍照。
这几年,中国的每座城市,都留下了两个人的剪影。四季更迭,看云卷云舒。
一晃眼,又一个几十年过去了。长辈皆已离世,只余至亲的手足,晚辈承欢膝下。两人相携走过近六十载。前年秋天,靳晏礼没能熬过病痛的折磨,享年86。
秋季的某一天午后。
周颂宜最近身子骨越来越乏力了,躺在窗前的摇椅上。秋日的午后,阳光并不炽热,摇椅轻晃,那些透过窗棱的光斑,也一点一点的晃动。
晒在花白的头发,暖和极了。
她眯着眼。看向窗牖外,玉兰树掉了不少叶子了。又到一年的休养期了。
“外婆,外婆!”
沉书舒急匆匆地从院子外赶进来,手中还捏着一沓信封。跑进屋里,急切地唤着周颂宜,“我刚刚在外祖父的房间里,发现了一沓信封。”
“上次清理的时候,都还没有发现。”
“上面写着吾妻启。”她小心翼翼地递到周颂宜的眼前,“您要不要看看。”
周颂宜一愣,转而睁开眼。里面含着温和的笑意,“书书啊,外婆老了。眼睛已经花了,看不清了。你打开,读给外婆听吧。”
“好。”
“坐着吧。”
沉书舒展开信封,像是展开一份老旧的故事。字迹遒劲有力,匆匆略去,字里行间中虽没写明爱,可爱早已无处不在。
她缓声读着。
人老了,身体各项机能都在下滑。视觉、听觉、嗅觉,皆在下滑。沉书舒温和、舒缓的声音在耳畔传来,那么一瞬间,周颂宜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在听。
这样的日子,好像一下回到了两年前的秋日。
靳晏礼前年去世的。离世前,缠绵病榻了许久,精气神一直不太好。犹记得,最后那一天,像是回光返照般,气色好了许多。
将自己拾掇得精气神足了些。蹒跚地朝周颂宜走去,坐在她的身边。拉着她,絮叨了许多话。
大多数时候,她都在静静听着。偶尔附和那么一两句。
说到最后。
靳晏礼慢慢弯下僵硬的脊背,动作机械、轻柔地趴在爱人的腿边。眼神柔和、气质儒雅。
他说:“小宜啊,我给你写了许多信。要是未来有一天,你想我了,就让孩子们读给你听。那样,就好像我还在你身边一样。”
周颂宜垂下眼睛看他,轻声问:“我要是不答应呢?”
“不答应也好,免得我怕你想我了。”他逗趣的语气,“我也不能掀开棺材板出来。”
“只能干着急。”
“净胡说。”她动作轻盈,一下一下地顺着他早已稀疏花白的头发。眼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庞滑落,冥冥中早了预感。
可她什么话,都不能说。
那天,也如今天这般。阳光暖和,晒得人头发都带了温度。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这般静静坐着。
“小宜啊,我怕是要先走一步了。”靳晏礼睁开眼,看着窗外的景色。
山映斜阳,余晖穿过树梢。落下一大片不规则的阴影。绿叶边缘,闪着金灿灿的光。
耳边,鸟雀煽动着翅膀。
他气若游丝,面临死亡没有惧怕,“这辈子,我最后悔的事,便是这段感情的开始没有征询过你的意见。但我不后悔。曾试想过无数个没有你在身边的假设,都没有这一刻来得确切,没有你在身边,我这一辈子注定了只会孤孤单单、身如浮萍。”
“这辈子,已经走到尽头了。”
“我很满足。”
“不敢再奢求下辈子了。”
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微弱。直至终了的那刻,削瘦的嘴唇一张一合,几乎用尽全部的力气。
“小宜啊,”靳晏礼的眼神柔和,注视着这个用了一生去爱的人,“我爱你。”
“很爱很爱。”
年轻时,爱总挂在嘴边。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相携一生的爱人,许久没再在从彼此的嘴里听到“爱”这个字眼。
因为爱,早已无形融入生活中的点滴。不需要特地地去描着,一举一动,尽在不言中。
骤然听见“爱”这个字,相处的那些时光,像是碎片般纷涌而来。周颂宜心中难受,眼泪不受控地落下。
“啪嗒——”滴落在靳晏礼的面颊,他抬起手,试图去擦拭她眼角的泪水。只是,已经没有了力气。
“别哭。”
她哭着,眼中却带笑,“我不哭。”
靳晏礼久久地注视着她,两人谁都没再开口说话。落日隐于深绿的山峦,夕阳斜下,探进窗棱的阳光变得微弱。
光线偏移,落在两人的面颊。
他在她的怀中,慢慢咽了气。走的那刻,没有痛苦,很安详。唇边衔着一抹极淡的笑容。
-
“外婆,外婆!”沉书舒停下读信,叫了几声周颂宜。她从回忆中抽身,睁开眼,眼神慈爱地望向她,“书书啊,怎么了?”
“这封信字迹最简短,里面还有一张崭新的十元纸币。不过,这张纸币年份挺久了,竟然保存得这样完好无损。”
沉书舒一边说着,一边将这些物品递到周颂宜的眼前。
“呀!”她惊讶出声,将信封里的照片倒出来,“这里面,还有一张照片。”
“外婆,这是你吗?”
周颂宜没有吱声。看着旧物,不太清明的思绪思绪,此刻慢慢游走、发散,又顺着一根藤条,直往前奋力游进。
有一瞬间,又仿佛是昨日才发生,可细数时间,时间以“年”为单位,早已拨转七十多圈了。
08年冬,中国南方地区遭遇了罕见的雪灾。那年她刚上初三,学校组织个人捐款活动。由于是自发式的,要求每张大额钞票,需用铅笔在钞票上落款自己的姓名。
她那时性子沉闷,回家后和周平津说了这件事。捐款的数额,最后选在了吉利的666。当时,网络并不发达,捐款的钱,还是周平津特地去银行取出的,每一张都无比崭新。
不过,她并没有在钞票上属有自己的姓名。捐多捐少,都是心意。做善事,也不一定非要留下姓名。
只是,再将这些钱塞进捐款箱里的时候。她还是拿起铅笔,在其中某一张纸币上写下了这么一段文字:
我用的这张纸币,到底会经过多少人的手里,又会漂流几座城市呢?真是让人好奇。
字写得很小、很轻。
写完之后,又觉得这样的做法并不好。写下的铅笔字,被橡皮一一擦去。最终,只留了2008 周颂宜 北京。
像是q.q里放出的漂流瓶。
未来兜兜转转,流落到谁的手中。这一切,都充满了未知数。
现如今,几十年过去,“漂流瓶”被人拔开瓶塞。里面记载文字的纸条,在这个黄昏时刻,诉说着旧时的故事。
“书书,外婆想自己一个人静一会。”周颂宜微微一笑,“你先出去吧。”
“好。”
大概是勾起了往日的情绪,沉书舒应了声。继而又道,“我就在您房间外,到时候您叫我就好了。”
周颂宜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好。”
人走远后,这座房间只剩下她一人,连同手中的信笺、照片、钞票。
旧物铺展眼前,往日情勾起。她费力地睁眼,努力去辨认那些字迹:
小宜,今天我整理房间的时候,在你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张照片。我想,大概是大哥结婚前几天拍摄的。我很诧异,照片中,你的小腹微微隆起。原来在这单薄的相纸中,框住的不仅是我们那个尚未降临于世的孩子,还有你。
我原以为,你是不喜这个孩子的到来的。但这一刻,我想我大概是错了。或许,没有任何人能够感知到你当时的情绪,没有人比你更纠结、彷徨、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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