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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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凉雨过后,便是立冬了,天比往常更冷了些。
绿樱一觉醒来,都得翻出皮袄添上,去厨房端来饭菜,发现厨房今天做了许多饺子,一打听才知道他们遥州立冬吃饺子的习俗。
加上昨晚周统制剿匪成功,双喜临门,整个营寨的将兵们一早起来吃上热乎的饺子,笑得合不拢嘴。
“二少奶奶。”绿樱端来碗饺子到屋里,屋里已经放了两盆炭火,暖烘烘的。
卫瑜然则是翻出来前几日到集市上买的丝缎絮丝锦镶獭兔短袄,穿上后不仅暖和,还显得人精神。
獭兔毛领贴着鹅颈,毛茸茸的。
先前从锦州带来的胭脂果然一入冬就不能用了,硬邦邦一块,卫瑜然只能转而用上紫矿胭脂,抹到手里,质地细腻,还散发淡淡香味。
听到绿樱说饺子,她好奇:“是馄饨吗?”
绿樱看着碗里又大又饱满的饺子,“那不是,里面有很多馅儿呢,个头比馄饨大。”
卫瑜然从妆奁起来,朝她走来,“这么大啊,绿樱你吃过吗?”
绿樱猛摇头:“奴婢没吃过饺子。”
卫瑜然坐下来,望着碗里比铜钱还大的饺子,“我尝尝。”
卫瑜然细嚼慢咽吞下了一颗,“这馅儿剁得不怎么细。”她像是在吃饺子皮和一粒粒肉,要是剁碎一点就好了。
绿樱:“那奴婢让厨房的人去重做一份?”
“回来。”卫瑜然喊住她,“今天是立冬,全寨的人都吃这个,吃的是个喜庆,这样也挺好。”
绿樱只好打消念头,忽而看到卫瑜然脸上抹上了新的胭脂,夸道:“二少奶奶用的是周统制送的胭脂?是绵胭脂还是紫矿胭脂?奴婢瞧着二少奶奶今天特别好看。”
“有吗?”卫瑜然接受她的赞美,浅浅一笑,“用的是紫矿胭脂。”
吃过饺子后,天愈亮。因为归期不定,卫瑜然怕她娘担心自己,跑去周府探望自己,打算写一封信寄回去。
笔墨纸砚都在竹轩居,卫瑜然移步那边写,只是刚写完,还没收起来就差点被身后的男人吓一跳。
“大哥,你怎么过来了?”
周枭穿着件墨绿色圆领袍,也是卫瑜然新买的,心情不错坐下来,瞥了眼她写的信,“给家里人写信寄回去?”
“嗯……妾身怕娘亲担心。”
“也好,给你娘捎封信,让她不用担心你在我这儿的生活。”
周枭看到她今日穿了獭兔短袄,衬得人小巧可爱,那一张脸在冬日下愈发明亮娇艳,“立冬了,晚上冷得话,再添几个汤婆子,好入睡。”
“谢大哥惦念。”卫瑜然又道:“前几日买了两张羊毡毯,妾身觉得很暖和。”
“那就好,别冻着了。”
绿樱端来沏好的茶,“周统制,请喝茶。”
卫瑜然把信收好,顿了顿,“大哥今天不用操练吗?”
“我给他们放一天假。”周枭喝上茶,发觉这茶和以往有些不一样,好像没那么粗了,更加细致醇厚,还有淡淡的茶香味。她挺会品位好茶的。
他扫了眼眼前的卫瑜然,“正好我也需要休息两天。”
卫瑜然闻言,目光不自觉落到他后背,因为看不到他后背,只能落在肩膀上,“……大哥昨晚没添新伤吧?”
“没,只是原来的伤需要处理。”周枭不经意提起:“李勇说,你昨晚来了一趟军医处?”
卫瑜然面色微妙。
“是不是有事找我?”
卫瑜然没想到他会知道,“妾身本想给大哥送金创药,看到军医给大哥医治了,想着应当是没有妾身的事了,便和绿樱一同回去了。”
“……军医确实给我医治了后背的伤。”周枭意味不明话锋一转,“这倒不用你来处理,不过脸上的伤倒是可能需要弟媳上一下药。”
卫瑜然放眼过去,以为他在昨天和黄阳交战中伤到了脸,“哪疼?”
“脸。”男人突然变得言简意赅。
卫瑜然迟疑了下,还是倾身凑过去看他的脸,硬汉一样的面庞,甚至比草原硬汉还要硬朗,下颌锋利,透着不容小觑的严肃。
只是她凑过来时,他视线往另一边瞥去,好像有几分不自然。
她端详了许久,也没瞧到有伤口,只看到硬朗面庞上刚毅而俊朗的五官,“哪里有伤?”
周枭视线转回来,就这么直直盯着她,看她凑过来的脸颊漫过来淡淡的胭脂味,是新的胭脂粉,他竟觉得好闻,就像春天的桃子,细腻中又夹杂芳香,在她格外精巧的脸颊上烘托出一股诱人的通透。
他把昨天捱扇的左脸侧过来,“被一个女人打了,能不疼么?”
卫瑜然有一瞬的愣怔,回过神来,明白他说的是谁。
是说她昨天那一巴掌。
卫瑜然想到他昨天因为避开樵夫,而导致重新渗出血的后背,心头浮起愧疚。
他触碰自己是无心之举,可她打他却是恼火所致。
其实谁都没错。
既然他喊疼,卫瑜然就干脆顺着他给的台阶下,给他上个药。
想到这,卫瑜然转身喊绿樱打一盆热水,接着她取来一条干净的罗帕,浸入热水中,再拧干,冒着热气。
卫瑜然站到周枭面前,一手捧起他的左脸,另一只手则是轻轻地用罗帕按压在他的右脸上,给他敷一敷。
湿热的罗帕贴着面庞,注意力本应该被罗帕吸去,然而周枭却目不转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卫瑜然,看着她犹如仙女那般俯身为自己擦拭和热敷。
这一看,就不由自主失了神。
过了好一会,卫瑜然才将他“疼”的脸敷完,罗帕重新放进热水里,纤长手指轻柔地揉洗一遍。
周枭望着她洗涤的举动,见她准备让人端下去,忽而道:“大哥胸膛也疼。”
“……”
卫瑜然凝眉斜望过去,周枭面色正经地看着她。
“那请大哥脱一下上衣吧。”
卫瑜然心想既然都敷了脸,那胸膛也顺道敷了吧,垂眸拧干罗帕,等她拧干后,一转眼就看到精壮有力的胸膛,腰腹处壁垒分明。
男人胸膛上还缠着新的细帛,卫瑜然自然而然想到他前一晚带自己冲出黄阳重围的一幕幕,轻轻叹了口气,俯身继续给他敷一敷。
只是这次热敷有所选择,细帛裹住的地方她避开,只落在空白的地方。
左手指尖试探般一点点按压在上面,右手握着罗帕开始给他敷一敷。
周枭被按得眸底情绪渐深,看了她片刻,“……大哥以后能不能喊你卫娘?”
他觉得直呼其名太过生疏。
他记得,弟弟是这样唤她的。
卫瑜然指尖一顿,凝眉瞧向男人,那眼里的感情她不是看不出,事实上早在他要送自己发簪时,就已瞧出端倪。
大哥对她有想法。
只是她不知道是何种想法,是郝才捷那种只想风流快活一回,还是像林大人那样只想娶她为妾。
无论哪种都不是卫瑜然想要的,夫君去世,纵然百般伤怀,但娘亲的话她也一直记在心里。那些坊间传闻龌龊恶心,在锦州时她就常因为这个困扰,却无能无力。
卫瑜然只想要一个长期的,安稳可靠的避风港,帮她挡去那些流言蜚语,让她能体体面面地活在太阳底下就足够了。
这次千里迢迢从锦州来到遥州,原以为大哥是那个稳重可靠的避风港,但经过那么多事,尤其经过前一晚的逃亡,卫瑜然心下也难免迷茫混乱。
她不想松了这个口,却又怕处境更糟糕。
“大哥唤妾身名字便可。”她慢慢收回手。
“喊名儿多生分。”
周枭看她没有抵触,压下私心,嘴角掠过笑意,一边穿起衣服,一边道谢:“多谢卫娘的帮忙,大哥好很多。”
卫瑜然心里叹了口气,由着他去了。
潘旗捧着碗饺子从竹轩居路口经过,这是他刚从李勇那夺过来的,瞥到周统制春风拂面从里面出来,“统制,什么事这么高兴?二少奶奶给你做了好吃的?”
这全营寨里的人几乎都猜得到他们周统制对二少奶奶有心思。除了胡天这个大老粗。
这都不是什么秘密了,他们统制只身一人闯入黄阳土匪窝,不就是怕二少奶奶出事么?他们统制什么时候这么鲁莽过?
这事儿蹊跷,又加上周统制时不时去一趟竹轩居,只需稍一想想就猜得到。
周枭听到他打趣自己,眉眼一拧,沉声:“饺子难道还堵不上你的嘴么?”
潘旗有时候贱兮兮,加上今儿放假,就说:“一碗哪里堵得上啊,统制。”
见周枭面色要变,他忙说:“我要两碗!我自个儿去厨房盛,嘿嘿。”
潘旗识趣地赶紧走了。
烦人的苍蝇走了,周枭想到卫瑜然答应让他喊卫娘,心情又重新变得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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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冷,给娘亲写的信也派人寄了出去。
卫瑜然不知道归期在哪里,她想着能住一天是一天,起码在周枭眼皮底下,没有人敢嚼她舌根。
只是她和周枭的关系却从改了称呼开始,一天比一天亲昵。
他伤好了些,就来她这里喝茶,说喜欢她沏的茶,一口一个“卫娘”地喊。
前些日子因为剿了黄阳这个土匪窝,立下军功,官家对他大为嘉赏,升迁为正四品承宣使,又赐“忠武将军”称号,不仅为整个营寨的兄弟们获得了更多的粮草军费,还得到了不少赏赐。
消息传回来时,绿樱兴致勃勃同她说道:“二少奶奶,这次周统制升职,从正五品到正四品,官家还赐了‘忠武将军’称号,周统制可真厉害,奴婢还是第一次遇见当家的升职。”
卫瑜然又何尝不是,这些升官加爵的喜事她只听说书的人说过,却从未想到有一日就在自己面前发生,还是夫君的兄长。
她曾经想过等周贯聿考取科举,她就能跟着沾光,当上官夫人。
绿樱又说:“话说,周统制为什么一直不娶妻?哪怕纳个妾也好,冬天可以暖暖床。”
卫瑜然扫了她一眼:“别胡乱非议。”
非议当家的私事,一直都是不允许的。
绿樱悻悻捂住嘴,许是见卫瑜然没有多责怪,她又忍不住好奇起来:“难道周统制没有那个需求么?”
“绿樱!”
卫瑜然眼神冷下来,绿樱当即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奴婢知错了!”
“去把房间打扫一遍。”卫瑜然还是要惩罚她的,免得日后祸从口出,“另扣月钱二十文。”
绿樱内心叫苦,但也不得不认,谁叫她多嘴非议,“是……”
绿樱领罚去了,这时候卫瑜然听到竹轩居外有动静,待她起来,便看到周枭穿着一身官服,意气风发从朝廷回来。
“恭喜大哥,贺喜大哥。”卫瑜然福身恭贺,“大哥这次升迁之宴妾身已经着手让人准备了。”
周枭看到她衷心为自己感到高兴,似乎与有荣焉,面上增光,他忽然觉得这官职升得比以往都要值。
“以往升迁都不在家,只能和李勇他们吃个饭庆贺一下,这次有你在,我觉得很不一样。”
卫瑜然望着他,柔声道:“那这次便让妾身好好安排庆贺一下。”
周枭:“好,那就劳烦卫娘了。”
升迁宴席在营寨里举办,将兵同乐,晚上喜庆的氛围达到极致。
议事堂里,周枭坐在主座上,底下左右各坐着李勇、胡天、潘旗、参谋等主要部将,卫瑜然被周枭强烈要求坐在他身边,不允许走。
她想着这么喜庆的日子,不能扫了兴,就应了他的要求,坐在他旁边,给他倒酒。
周枭这人好像更高兴了些,兴致上来,和他的部将们喝了不少酒。
宴席比以往有所改变,还添了不少巧思,针对每个人的家乡口味专门让人做了相应的家乡菜,丰盛程度堪比外面的酒楼。
他们吃得尽兴,忍不住夸她蕙质兰心,心思周到。
卫瑜然笑笑,只能举起酒杯,浅喝一杯回敬。
酒过三巡,其他人都吃饱喝足后,卫瑜然让人一一送回住处,又安排了解酒汤给每个人。
在她忙前忙后时,殊不知周枭坐在主座上一直看着她。
直到所有事情处理完后,卫瑜然这才回去休息,与绿樱一同回去时,遇上初冬下雪。
“二少奶奶,下雪了!”绿樱惊奇道。
卫瑜然看着眼前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也是不可思议,“这就是雪么?”
她第一次见到雪。
卫瑜然抬起头看着这漫天的雪点儿,先是高兴,而后没过多久便排山倒海涌上一股流落他乡的孤寂感。
她恍惚记起,她今年是嫁了人的,然而此时此刻,她既不在娘家和娘亲度过,也不在夫家和夫君伉俪情深,她竟然一个人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遥州过冬,一个她从未到过的北方,屈居在亡夫的兄长麾下过活。
想到这半年来的几番巨变,急转直下的颠沛流离人生,卫瑜然竟哭了,难受得她胸口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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