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枭站在原地,犹如被人点了穴,回忆方才那个女人转身走开的一幕,眼眸一黯,冷冷扫了她一眼,把绿樱吓得闭上了嘴,大步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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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镇收到定北转运使何家被抄家的消息时,时值龙抬头,万物生机盎然,家家户户祈求风调雨顺,驱邪禳灾,纳祥转运。
遥州城内的街道满是上香拜佛烧的香火纸钱味,他家夫人前两日出了城,回娘家正忙着给外甥庆贺他春闱成绩出来,考了个贡士,虽然遗憾不是第一名,但第二名也足够光耀门楣。
掰倒定北转运使何家的不是旁人,正是周枭。那日他遇刺,险些丧命在刺客手上,幸好周枭身手敏捷,才幸免于难,刺客身上的令牌正是来自何家。
这关键性证据恰恰证明了他们之前的猜测,何家是魏人佘佴咏德的走狗。定北转运使何天逸经受大理寺审理时,在狱中凄怆承认:曾经动用了三百万贯军费买佘佴咏德手上的一颗北珠。
何天逸本就是个沽名钓誉的人,本来以为只是一桩买卖,一步险棋而已,动用三百万贯军费买一颗北珠对他来说只是暂时挪动军资,官家对他大为夸赞时,他就已经把三百万贯的窟窿填好了,因而无人手里有证据指控他。
但偏偏事情就出在三百万贯窟窿填好之前,佘佴咏德知道他用了军费买北珠,以此为要挟让他把三百万贯钱运送给溧兰山头的黄阳手上。
他没办法,只能按照对方的要求做,直到看到黄阳时他才知道自己上了贼船,因为黄阳是不折不扣的土匪,魏人佘佴咏德给他运送大量金钱,不就是为了培养反-叛势力?
但他已经抽身不了,只能被迫和外敌勾结,沦为对方的走狗,直到北珠价格降低,佘佴咏德无法敛取大晋朝的大量钱财,于是派甘衢袭击榷场,杀光北珠散户,以维持市价。
没想到甘衢被周枭诛杀殆尽,佘佴咏德痛失一支强劲有力的土匪势力,对周枭痛恨至极,便命何天逸暗中派人刺杀周枭,没成想何天逸的手下是个酒囊饭袋,派去的刺客落下了把柄,被周枭扛着尸体一举告发到官家面前。
官家震怒,动用军费、勾结外敌、迫害本朝功臣,每一桩都是抄家掉脑袋的罪名,当即派人抄家处死,何家二百余口无一幸免。
而佘佴咏德不知什么时候收到风声,早就逃了,魏国皇室派人过来,他们表示根本不知道佘佴咏德竟然有这么大的能耐,只知道佘佴咏德是居住在扈湖一带的族群,靠卖北珠为生,没想到竟然在大晋朝做出如此令人发指的行径,对有佘佴咏德这样伤害两国关系的蠹虫深恶痛绝。
为维持两国盟约,魏国皇室下令举国搜查佘佴咏德,当众处死,以给晋帝一个交代。
周枭说,处死一个佘佴咏德只是为了消弭晋帝的怀疑而已,但能当天子的人怎会天真,经此一遭,晋帝没有撕破脸皮,而是加强了魏国每年的岁贡,换而言之,让对方吞进去的再吐出来。
据说,魏国皇室在金銮殿上的脸色堪比潲水,又臭又难看。
崇尚北珠的风气也因此得到遏制。
周枭凭此次功勋官拜正二品凛威将军,手握实权,赐了无数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以及良田百亩,京中府邸一座。
晋帝体恤他火蝎军折损过半,追赠部将胡天为中奉大夫,谥号“勇靖”,家属得到抚慰,另一边为周枭扩招甲兵,让其休养生息。
田镇恭祝他高升腾云,然而周枭却没那么开心,谁都来恭贺他,偏偏没有卫瑜然。
自从前段时间给她办好了榷场香露经营许可,她就仿佛抽板过河,再也没有理会自己,自顾自做起生意来,还别说,给她做了起来,魏人格外钟爱到她的露华香苑买香露回去。
他偷偷让人买了一瓶乌木香露回去,确实有冷凛凛的气味。
“哪个女子不爱金银珠宝,周大哥你多在这方面下下功夫,保准她对你死心塌地。”田镇为他支招。
可这一次,周枭不再采用,“她不是一般的女人。”
她骨头硬得很,一句话记到现在,到如今自己经营铺子。
他也试过让人给她送消瘢痕的缠丝玉露,因为此前她在脖子上留下一道剑划破的伤口,可她转头就让人送了回来。
在田镇那吃了酒,暮色降临也不见蹲守在卫娘宅子前的侍卫回来跟他汇报。
周枭动身准备回去,坐上马车,不死心地让人从卫瑜然的宅子前经过,然而即便经过,也不见那个女人出来,今日所有人都知道他升迁,只除了她。
放下窗帷,周枭闭上眼,马车行驶在大道上,在夜色阑珊的人群中穿过,恍惚间听到了几声柔婉的“周郎”。
他猛地睁开眼,却只看到空荡的车厢,日落前最后一道残阳暮色透过车帷缝隙照进来,落到威严肃穆的紫袍官服身上,本该意气风发的刚毅面庞,此刻却拓下一份落寞。
踏雪马骓拉着马车驶出城门,朝着营寨驶去。
夜色降临,李勇扶着喝醉了的男人经过竹轩居,再回到房里。
“李勇,你去喊卫娘过来陪我,她今日还没来祝贺我……”
李勇吃力架着周枭到床上,看到他闭着眼大马金刀坐在床边,如果不是知道他醉了,凭借他一身低沉压迫的气势和威风凛凛的大紫官服还以为要训斥下人。
“……你告诉她,我周枭的钱库都是她的,她爱怎么花便怎么花,我今后绝不会再说一句。”
李勇听着他语气,一时分不清他醉了还是没醉,“可是……爷,大少奶奶已经搬出去一月有余了。”
“一月有余……”男人自嘲,“竟然一月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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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卫瑜然从榷场回来,马车停在宅子前,小厮过来放下踏板。这段时日,她添了几名小厮、打扫的丫鬟和两个做饭的婆子,实钱在手的滋味果真不一样,她想花钱便花钱,想请几个下人就请几个下人。
今日有些不一样,听小厮说,周枭过来了,有事要和她说。
她穿过甬道,来到花厅,就看到两名带刀侍卫站在花厅外候着,而花厅正中央的一张檀木躺椅上正躺着一个男人,丰神俊朗,听说最近又升了官职,可谓是风光无限,偏偏这样的人在登门时,却闲适得就像是在他家一样。
卫瑜然让人沏壶瑞龙茶过来,走过去,不咸不淡开口:“大哥过来所为何事?”
周枭听到她声音,睁开眼,入眼便看到美艳的芳色,比花园里的杏花杜鹃还要艳丽,她今日穿了乳云纱对襟衣衫,胸前瑈蓝抹胸,臂弯挽着柔缎披帛,丝光熠熠,未施过多粉黛,却若花树堆雪,柔婉娴雅,周身萦绕淡淡的馨香,勾得人迷醉。
他想起升迁那日,她根本毫无表示,周枭收回视线,“榷场有人想开香露铺子抢你生意。”
卫瑜然侧目看他。
“你不担心?”
卫瑜然缓缓坐到旁边的花梨圈椅上,面色渐凝。
虽说最能挣钱的香露是她的独门秘方,功效奇好无比,即便定价三十两一瓶也不愁卖。
但她也知道只卖那黯然销魂的香露太过单一,制作有限,因为有些材料难找,五天左右才能制作出一瓶出来。有好些香露,她其实都觉得不错的,可来光顾的大多是男人,其他香露男人又不感兴趣。
为了解决这两个问题,她好不容易想到了捆卖的法子,若想买黯然销魂香露,必须先买其他香露,买够一定数额,才有资格买一瓶黯然销魂香露。
这样一来,既带动了其他香露的销量,又控制了黯然销魂香露的市价。魏国男人们买了其他香露回去,大多不爱用,觉得是娘们才用的,因而通常都会赏赐给府里的姬妾。
据掌柜今日给她的反馈,说有部分魏国的女人们都想托人捎一瓶这些添香的香露,换而言之,在没有黯然销魂香露的捆绑下,普通添香香露这才了有些许卖家青睐。
普通香露是她从遥州其他香坊进的,精心挑选的品,大多十来文一瓶,因为散播熏染幅度有限,不受大众喜爱。而他们大晋朝的人大多偏爱用香炉熏烤小香饼、香丸和香粉,这些更便宜,点一块小香饼能弥漫到满屋皆是。
魏人没有熏香的习俗,如今好不容易找到缺口,把香露卖给她们,甚至能卖到一百二十文一瓶,其中的利润较为可观,几乎是翻了十倍。
卫瑜然咬了咬唇,她确实不想刚有成果的时候,被别人分一杯羹。
周枭看出她的犹豫,毕竟她能把铺子经营好,能挣钱了,自然不想别人来分一杯羹。他站起来,负手看着花园里开得正盛的杜鹃和梨花。
“这事我会替你摆平,榷场除了你一家香露铺子,不会有其他人跟你抢生意。”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周枭这一招确实正中她下怀,她无法拒绝,可她又不想和他牵扯上太多关系。
卫瑜然眉心蹙起,转头看向另一边,淡声道:“你想我用什么跟你交换?”
周枭回首望向端坐在花梨圈椅上的女人,目光扫过她垂下的冷淡眼眸,“卫娘……我希望我们能和好如初。”
他不想再和她分隔两地,他在营寨里,每日操练甲兵后,几乎日日都到竹轩居,一坐就是大半天,感受满室的冷清,再也看不到她和她的丫鬟在里面做茶百戏陶冶身心,再也看不到她品茗的惬意身影,更看不到她垂眸算账本时的认真眉眼。
他才恍然醒悟,原来那段恩爱两不凝的时光竟如此美好。
倘若他们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没有吵架,前天他升迁,卫娘究竟会如何给他庆祝?会不会给他不一样的惊喜?会不会拥进他怀里,像看待夫婿一样与有荣焉地夸自己?
“不可能,你痴心妄想。”
卫瑜然不可能同意,当即就冷了脸,站了起来,准备离去。
然而她刚走两步,一具高大的身躯从身后紧紧抱住她,冷冽迫人的乌木气息包裹着她,磁性沙哑的嗓音压抑着情绪。
“卫娘……这段日子你知不知道我想你想到快疯了——”
第70章 身孕
卫瑜然浑身一僵,不敢相信这样的话竟然出自周枭之口。
在她印象里,周枭从来不是个袒露情绪的人,在下属部将面前向来是以一副不怒自威的面孔自持。可此刻却在一个女人面前,甘愿放下身段。
心尖一颤,面色隐隐动容,紧接着他曾经做过的恶行也随之浮现眼前,他每一句的怀疑、身居高位的震怒、违背她意愿的强迫……她通通都遭受过。
她以前还想过做官夫人,妻凭夫贵怎么不是一桩美梦?她也是个女人,浮世之下失去丈夫的寡妇,她比任何人都想抓住能够拯救她的浮木,也曾为周枭的特殊宠溺而几经沉沦,可后面的经历让她不得不清醒过来。
世上有几个男人会不在意她嫁过人?又有几个男人不会怀疑她的忠诚?也就是她这张尚有几分姿色的容貌,才让一个半年内连升三品的将军费心思来哄一哄。
哄到手了呢,还不是重走旧路。
卫瑜然不为所动,甚至对于他的过界行为暗恼,“大哥若是缺红颜知己,不妨去教坊司,若是缺暖被窝的可人儿,青楼也大有体恤将军的妙龄女子,若是想娶妻纳妾,弟媳也可以为大哥分忧解难,何必挂在我这样残花败柳的女人身上。”
“谁说你是残花败柳?”周枭拧眉将她转过来,定定看进她漂亮的眼眸,“你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许是对方的目光太过正气凛然,卫瑜然躲开目光,一边挣开肩上的大手,“天色已晚,大哥还是回去吧。”
“你……当真不想要我们的感情?”
“我们有什么感情?平日里说两句话,天冷天热时慰问两句便是感情了?”
“你这个狠心的女人。”周枭脸色沉下半分,“什么都做了,什么都亲了,你把我的心拿走了,你说没有感情就没有感情?”
这话一落,卫瑜然面颊无端发热,又羞又恼,狠狠剜他一眼:“你别说这种惹人非议的话。”
“我说了又如何?”周枭扣住她手腕,将她纤细莹白的手捂在他胸口,“难道我这半年来喜欢的是一个无心之人?”
卫瑜然被迫抚上他胸膛,隔着衣襟也能摸得到结实硬邦的肌理,仿佛被烫到一般,可偏偏又被他握住手腕,动弹不得,眸中燃起两簇怒火,语气浸着恼意:“周枭,你再这样,以后别再过来了。”
周枭见她油盐不进,铁石心肠,只得松了手,低声喊了声:“卫娘……”
卫瑜然转身离开,走了一步,一股恶心感涌上来,她下意识用手帕捂唇。
这一幕落在周枭眼里,浮起一个猜测,当即抬手把侍卫叫来:“去喊大夫过来。”
卫瑜然回头看他:“你喊大夫过来做什么?”
周枭:“给你检查身体。”
卫瑜然看出他的意图,是想看她肚子里有没有孩子,不可能,自从离开营寨后,她就有做措施,吃一些难以怀孕的药膳。
原本她是想找药房开当初那几包药性强烈的药,可到了药房,再一次听到药师说喝多了有伤身体,以后即便是怀孕也难以生产下来时,她脑海闪过周枭的身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影响着她,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转而找了人给她调理饮食,用药膳的法子避孕。
难道药膳不起效用?
卫瑜然脸上流露出一股凝重。
很快,大夫过来了,卫瑜然坐在圈椅上先是看了看站在她面前的周枭,又看了看精神矍铄的医者大夫,迟疑着把手伸出来,让其把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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