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传来蔺九均一声不大的回应,“好,婶子慢走。”
蔺九均边将鱼放进水缸,边应着外头葛大娘的话,一回头就看见个灰白色身影进了灶房。
只见那个身影有些埋怨地说道,“原以为你们说完了话,屋里冷得厉害我才出来的。”
蔺九均了然,拿了个干净凳子给她坐着,说道,“灶房生火做饭,比寝屋暖和,姑娘稍坐片刻,在下热个汤就去屋里烧炭。”
他又听着外头,约莫人已经走了,复开口道,“葛大娘人好,就是话多了些,见到生面孔,她难免有些好奇。”
那他还让她去念信!
秦知夷压下心中燥气,暖了暖手,不客气地喊道,“喂,书生,你同葛大娘说,我是你亲戚么?”
蔺九均愣了愣,并不在意她这样随意的称呼,解释道,“如此说可能唐突了姑娘,但村子里人多口杂,说成是亲戚才不会徒增是非。”
秦知夷略一寻思觉得有理,嗯了一声,看着蔺九均身旁水缸里游得欢快的两条鱼,又问道,“冬日里也有这样肥的鱼?”
“是白鱼,葛大娘的儿子葛辛全去溪边捕的。”蔺九均侧了身子去拿汤盅,说道,“今天可做一条来吃,剩下的得留到除夕夜。”
秦知夷眼眸一下亮了,她昨日吃了他做的那道笋煨火肉,现下还意犹未尽,“怎么做?”
“蒸。”
“切成菱状,裹了粉炸有味些。”
“做不来细致的菜,能吃即可。”
……
秦知夷捏着手,心中默念,忍一忍,寄人篱下、寄人篱下。
还得在这住半个月,还要吃他做的饭。
屋里静了半晌,秦知夷突然问道,“葛叔识字么?常年在外,对葛婶可好?”
也许是前头秦知夷并不想与葛大娘多加交谈,眼下却突然关心起来,蔺九均面容露出疑惑。
秦知夷见了蔺九均这副模样,故意说道,“那话本里不都写着,书生都会抛弃糟糠之妻,外出游学会佳人、上京中举尚公主什么的么……”
“葛叔是跑船的,他们夫妻二人皆不识字,信是给了银子请人写的。”蔺九均蹙眉解释回道,“即使是书生,也断不会做出抛弃糟糠之妻这等不仁不义之事。”
先头被他呛声,秦知夷这才故意挑头说起书生话本的事。
听着蔺九均一板一眼地为书生正名,秦知夷托着下巴,看着灶下火苗一跃一跃的,她唇角微勾,“哦……”
溪水村近几日都在下雪,农户都不大出门走动。是以这些日子,秦知夷顺顺当当地在蔺九均家住下了。
柳乔总会来北侧屋温书,小姑娘可爱又伶俐,秦知夷与柳乔相处的还算不错。
二人偶尔会一起玩闹,院里一块堆个雪人、拿个壶和石子当投壶玩之类的。
在秦知夷闲得无聊的时候也会教教柳乔念书。
日子过得还算平安,不知不觉间,腊月就过倒了底。
秦知夷一想到竟在这家农户屋里安安稳稳住了快小半月,就深深佩服起自己。
不过也是多亏了蔺九均做饭好吃,每当秦知夷对床铺、屋子、炭火、洗澡等等稍有怨气的时候,吃到了那口热汤食,她就觉得还能再多忍耐几日。
眼见就要除夕,过了除夕便能去驿站寄信。
回青州的日子越来越近,秦知夷心中也雀跃起来,觉得这些日子吃过的苦也不算什么了。
这夜是除夕,临近晚上用饭时,柳阙问秦知夷,是否同他们一起吃年夜饭。
秦知夷住在这儿的小半月都是单独一个屋用饭的,想到快要走了,她就欣然答应了。
夜幕将至,已经有年夜饭做得早的人家放起了爆竹。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不断响起,从村头到村尾、从溪水村到对岸的谷梁村,接二连三,时有稍息。
万家灯火、辞旧迎新。
西侧屋里有个稍大的桌,容得下四五个人。
菜色不是什么满汉全席,普通的三菜一汤。
但是有鱼有肉,好意头满满。
柳阙还另做了一碟栗糕,热了一小壶酒酿,放了一盘压岁果子。
白鱼用酒蒸煮的,肉质细腻,鲜而不腥;炉焙鸡,小火焙干,加了酒醋汁,颜色金黄,吃起来酥烂。
炒三笋,即各类笋清炒;台菜汤,台菜心最糯,剥了外皮炒的,放了蘑菇、新笋作汤,着实清淡好喝。
秦知夷虽吃过许多珍馐美味,却觉得这小半月在草屋里吃的不比从前吃的差,有股烟火人家的菜食味道。
柳阙对秦知夷比较客气,她说道,“宋姑娘多吃些菜,这酒是我年前酿的,后劲有些大,醉人得很,不可多吃。”
酒过三巡,秦知夷还是有些吃醉了。
她醉眼朦胧中看见柳阙拉着柳乔和蔺九均,正要把两个红袋子塞给他们。
袋子微晃,听得出装的是铜钱。
柳乔收了袋子,高兴得紧,偷瞄着想看有多少个铜板。
蔺九均未收,无奈地说道,“柳姨,我不需要什么压岁钱了。”
“瞎说什么呢,你又没成亲,当然是个孩子。”柳阙轻打了一下蔺九均,抹了一把眼泪,开始骂起来,“蔺家人这群黑心肝的,也真是狠心,欺负你年幼,将你丢在这么个地儿自生自灭……”
谈起往事,蔺九均神色无异,没有多言,他低声劝道,“柳姨,宋姑娘还在呢。”
秦知夷正喝得不亦乐乎,听了这话,觉得蔺九均有种家事不应在外人面前说道的意味。
于是她捏着酒杯,瞪了蔺九均一眼。
她还不稀得知道他家的事。
第4章 除夕夜
除夕夜,夜色渐浓。
饭席用过后,秦知夷就回北侧屋了。
随意洗漱过后,她醉意中带了点清醒,整个人懒懒地靠在小书房的竹椅上。
西侧屋的炕通着灶房,不需另外生火,秦知夷面前放着的是刚从西侧屋挪来的炭,但也快烧没了。
此刻,她等着蔺九均忙完来北侧屋热炕。
蔺九均收拾了碗筷,又放完了年夜饭后要燃的一挂爆竹后,便进了北侧屋,他很快就把炕烧好了。
蔺九均起身唤了几声宋姑娘,书房里也没动静。
他进了隔间一看,暖黄的烛光下,人好像已经睡得迷迷糊糊。
秦知夷说不上是睡着了。
因为屋外家家户户又开始燃爆竹,一声声的,吵人得很。
醉酒又让她困得紧,虽听到有什么声音在喊她,但是眼皮睁不开,身子怎么也不听使唤。
蔺九均这边走近了些说话,“炕热好了,宋姑娘去睡吧。”
秦知夷仍旧没动静。
突然不知是哪家的爆竹声响如惊雷一般,在稍微安静了些的夜里骤然来了这么一声,瞬间把秦知夷醉意、睡意都炸没了。
是以秦知夷一睁眼,就看到离自己好近的一张清冷容色。
因着醉意秦知夷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脱口而出,“书生,你真好看。”
蔺九均静默了几息,再次重复道,“炕热好了,宋姑娘去睡吧。”
……
秦知夷没有搭理,只是就着朦胧的昏沉烛光,再次注意到蔺九均额角的伤口。
今早她就看到了,但是两人嘴上功夫不对付,她懒得搭理蔺九均,就没有多问。
现下不知道她的思绪神游到了哪里,也许是酒劲又上来了些,秦知夷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你、你这儿怎么受伤了?”
“起夜时摔了一跤。”蔺九均住了几日柴房,以为熟悉了,就摸黑起夜,结果柴房东西堆得多,还是绊了一跤。
蔺九均简单解释了一句后,又说道,“姑娘可以去歇息了。”
“哦。”秦知夷不错眼地盯着他,然后伸了手,语气中带了点命令的意思,“扶我过去。”
蔺九均往后退了一步,木着张脸说道,“此举不妥。”
?
不太清醒的秦知夷此刻便犟上了,“就要你!”
这小半月里,她频频要个什么热水洗澡,蔺九均虽都一一给她备了,但在她嫌澡豆味难闻时。
他说那便不要用澡豆,一日三趟的洗澡也能褪层皮下来了。
这样拐着弯的说她,她虽气着,但也不好发作。
再说穿衣吃饭的。
明明也吃过他偶尔做的精细菜肴,她不过想要吃些好的,他也不做,只说她住的不是酒楼,是草屋。
她气极了,说他收了银镯子也不愿做些她爱吃的东西。
他却真的说,银镯子还没当掉,可还给她,他不日就去找辆马车送她去官府。
是以她憋闷好久,就盼着外头事平,早些寄信去青州。
屋里,二人还在僵持着。
蔺九均眉头略微紧蹙,说道,“宋姑娘声音洪亮,看来意识还算清醒,快些进里间歇息才是。”
秦知夷见蔺九均转身就要出门去,她勉强站起身来,使了些力气扑上去,拽住了他的胳膊。
秦知夷向来顺风顺水,也少有人忤逆她。
她此刻心中有恼意,却也只是说出了一番攻击力不大的话,“你这个满口酸夫子话的呆书生!”
蔺九均扯着快要被秦知夷拽掉的衣裳,挣脱不开,说道,“宋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虽然大夏民风没那么保守,但是蔺九均读书十几载,满脑袋装的都是知礼守节之事。
秦知夷顶着红润的醉相,似是看出他有些惧她的。
她玉色的手搭上他的胸口,一脸得意地说道,“已经碰了。”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屋外已经没什么爆竹声了,只有星星点点的烟火声。
蔺九均的身子在她的手搭上来的那刻,面色就不大好看。
他没有多加思虑,直接伸手揽住她的肩膀,然后拦腰将她抱起,快走好几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人丢到了床上。
秦知夷惊恼地喊出一个音节,“你!”
床铺是软的,所以并不疼,但是秦知夷被摔得有些懵。
“宋姑娘日后还是少喝些酒。”蔺九均的嗓音冷冷清清,似乎没有一点情绪波动。
秦知夷脸埋进被子里,憋了一口怒气,下了逐客令,“出去!”
人虽是不高兴的,但声音因为睡意和醉意显得软软的。
翌日天光,正月初一,溪水村四处可见红火的年节氛围。
正月里最热闹的就是新岁贺喜了,村子里的男丁们带着孩子踩着积雪、迎着寒风,从早上起就出入邻里,相互庆贺新年。
柳乔还是小孩子心性,爱热闹,蔺九均就带着她出门拜年去了。柳阙在家中备了些茶水果子之类的,等候招待上门拜年的邻里。
村子里或多或少都知道蔺九均被蔺家赶出来的事,就算不知道,也能揪着一点细枝末节编排出一本书来。
闲话一传开,村里就没几户瞧得上蔺九均,还会时不时踩上一脚。
拜年这事也没几个人会来蔺九均家,往年也是只有葛大叔、范大叔还有韦村长会来拜年。
葛家夫妇和范大叔都是老实本分的庄户人,与葛家、范家是交好,才会相互走动。
韦家其实也看不上蔺九均,但他们家是村长家,少不了要碍着面子在村子邻里的走动走动。
韦村长是个老秀才,娶过两房妻子,家里三四个孩子,小儿子又在县里书塾念书,韦村长常说自己是‘书香世家’,平日里最爱摆架子。
不多时,柳阙便招待完了人,就要洗洗碗盏,歇息下了。
院子里突然吵吵闹闹的。
是郑老汉,身后跟着的是他的小儿子郑文麟,他还带了大女儿郑秋锦来。
也是怪得很,同他们家没什么交情。
要是细说,可能还结了怨。
郑家是松山庄里唯一一户会杀猪的,村里最大的院子就是他们家了。
因此,郑大娘仗着家里有点本钱,从来都是村里嘴巴最碎的那一个,没有一家能逃得过她的编排,包括蔺九均家。
郑大娘小了郑老汉二十来岁,生了两个女儿才盼来了一个儿子,平日最爱捧着郑秋锦四处炫耀。
柳阙在院里瞧见郑秋锦也跟在后头,心里咯噔了一下。
两三年前,郑秋锦刚及笄那会,郑大娘成日上门来柳阙跟前说,她家女儿又是会洗衣做饭,又是会缝衣绣花的,屋里大小活都抢着做,从不让她动一点手。
诸如此类,生怕柳阙不知道她女儿的贤惠和能干。
后来,不知道蔺九均同郑家人说了什么,他们便再也没上门来了。
这会,身材矮胖的郑老汉进了西侧屋,四下打量了一圈。
然后他往座上一坐,满嘴黄牙,张口就是,“这也没几户能走动的,蔺九均还没回来?”
言下之意便是,没几户人家来蔺九均家,也没几户人家愿意蔺九均上门去。
郑老汉的尖酸刻薄比之郑大娘,
过犹不及。
柳阙忽略了那句带刺的话,客气地问道,“郑大哥是有什么事么?”
郑老汉转了转眼珠子,斜睨着眼前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
随即,他又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问道,“县里那边最近还找过你家没?”
柳阙闻言,瞬间冷了脸,她自然知道对方问的是县里蔺家。
郑秋锦心细,看出柳阙不大高兴了。
她推了推郑老汉,对柳阙扬起一张笑脸,说道,“柳姨勿怪,我爹说话直,就是关心一下。”
听郑秋锦这么打圆场,柳阙的面色也缓和了些,但语气还是有些生硬,“可有别的事?”
郑秋锦看了一眼郑老汉,才微微红了脸,开口道,“也没什么事,我娘最近在给人说亲,有个合适的姑娘想让阿均哥哥相看一番。就是不知阿均哥哥从前在县里时,家里有没有给他定过亲。”
蔺九均虽然无父无母的,家里又穷,但他会读书,是个有才的书生,模样生得又好。
蔺家虽将人赶了出来,但也未将他从族谱上除名,日后到底有他一份家产。
是以,郑秋锦想嫁给蔺九均好些年了。
但郑大娘明里暗里的和蔺九均提过许多次,都被蔺九均三言两语给挡了回来。
好些天前,郑秋锦看见蔺九均从葛大娘家抱着被褥出来,后来她暗暗打听了一番,才知道蔺九均家来了个亲戚,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
郑秋锦本就寻思是不是蔺家给蔺九均定过什么亲,他才一直不同意。
得知他家那突然来的亲戚,她这才着急忙慌地拐着弯来打听。
柳阙听了郑秋锦的话,面色有些难看起来。
蔺九均过了年就二十了,也确实该给他说亲了,别的男子在他这样的年纪,孩子都遍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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