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九均前半生从未到过建安。
只是先看过了安乐康泰的武陵,繁华的建安在他眼里有些过于浮华,喧嚣底下透着一股空洞的死气。
秦郜有心不在台阁中任用有功名之人,他无疑是最合适的,这几个月里,他在台阁摸爬滚打。
多少个日夜,他在沉寂肃穆的宫殿中,忍耐着、等待着。
这华而不实的建安,快让他窒息了,再不快点见到她,他可能就要疯了。
初任命的台阁首辅破绽太多,蔺九均甚至无需耗费多少心力,便能将他从高台上拽落。
皇帝的诏书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传旨太监尖锐的嗓门中冒出,精良工细的官服穿上身,虚假的道贺声中蔺九均搬出了宫。
有了独属自己的府邸,台阁首辅蔺府。
秦郜以为,他是萧贵妃所出,萧家再怎么势大,也不会站在他的对立面。
但是他忽视了,君君臣臣,臣子怎会不怕兔死狗烹,也会有自己的私心和谋划。
秦郜与谢太后的对弈太过漫长疲惫,萧羿又势大性烈,他卧不安席、困心横虑。
蔺九均便建议秦郜选择与萧家亲上加亲的方式,将萧羿放在火上慢炖细炆,方能勘破萧家。
秦郜于政务暗昧不清,受谢萧两家势力胁迫,他十分仰赖独属自己的台阁,蔺九均就是他最好的谋士。
秦郜和萧羿提了这件事,萧羿当场回绝了,秦郜心生怒火,又叫蔺九均去与萧羿说项。
去公主府前,蔺九均在清冷单调的寝室里,认真地挑拣着衣裳。
他并不衷爱这些华而不实的外物,只是今日会见到她,他要挑一件她会喜欢的。
在公主府的庭院里,那个小厮临时被叫走。
他笑着说,认得路,让他放心先去。
是的,他认得去她院子里的路。
那名男子手段粗糙、无羞无耻,他笃定她不会被这拙劣的演技迷惑。
眼见她愈来愈信手拈来地调戏着赤裸半身的男子,心中之火被点燃,险些烧毁了他的理智。
他忍不住出言唤住了她。
但是看见她的回眸,他片刻便冷静下来,他需得徐徐图之才行。
庭院里那个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野男人罢了,哪怕是萧羿,他也能将之从她身边赶走。
-
萧家不欲与皇帝联姻的事刚过,萧羿的西郊大营便出了事。
朝中有一颍州调来的任上官员,在朝堂上参奏萧羿。
那位官员说三年前,萧羿带部下前去颍州平乱之时,其部下拿下姜家攻略的城池后,进城烧杀抢掠。
此事一出,震荡朝野,如此没有纪律和规制的军卫,怎么保护大夏山河!
正是风口,皇帝眼见是个良机,即刻下令彻查西郊大营。
朝堂上,萧羿据理力争,言道,“全是妄言,萧家部下进城清缴,只针对姜家,断没有伤害大夏子民之事。”
廷尉李轲出列,话中犀利,“将军若是律下甚严,应是不怕陛下查的。”
朝会过后,萧羿被宣进文德殿。
西郊大营还没开始查,皇帝就已经忍不住,他言语皆是敲打之意,借此番过错逼迫萧羿交出萧家半边兵符。
萧羿果然回绝,坦荡言道,若是彻查出他的部下有什么错处,所有惩处,他萧羿敬谢不敏。
兵符是不可能交的,他也交不出这仅有的半边兵符。
皇帝当即震怒,下令严查,一个也不许放过。
于是,西郊大营的结果一日不出,萧羿就得赋闲在家。
宫中的谢太后闻此朝堂之事,心有不安,她怕萧家这个得力盟友因此倾倒皇帝。
不多时,秦知夷便被传召入宫,觐见太后。
宫门口,宫门尉例行查探,知晓是公主的马车,急忙出言收歉,挥手放行。
马车只能行至西华门,后宫禁廷需下车步行。
姝花扶着秦知夷下了马车,有些担忧地说道,“太后娘娘每回唤殿下进宫,准没好事,不知道这次又是有什么事。”
若是时莲在,定是要训一训姝花这般口无遮拦。
秦知夷看了眼远处的天,叹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行至重华宫外,远远见着已有一人在殿外等候太后传召。
那个身影,秦知夷再熟悉不过。
台阁首辅,蔺九均。
竟又遇见了他。
虽然秦知夷真的很想绕着蔺九均走,但眼下避无可避。
蔺九均已经看见了她,他行礼开口道,“臣见过殿下。”
秦知夷默默点了点头,回道,“蔺大人有礼了。”
然后,二人一同站在殿外等候,空气中一时之间透着诡异的安静。
殿外的沉寂没有持续多久,殿门大开,冯嬷嬷从殿内出来。
冯嬷嬷对着殿外等候的二人行了礼后,先对蔺九均说道,“蔺大人,太后娘娘有请。”
蔺九均颔首,对冯嬷嬷行了个礼,“有劳嬷嬷了。”随即,他又对秦知夷作了个揖,“殿下,臣告辞。”
蔺九均礼节有加,全然一副不认识她,敬重她公主身份的模样,叫人挑不出错来。
待蔺九均刚进殿,秦知夷看向冯嬷嬷。
冯嬷嬷才犹豫地说道,“殿下,娘娘她要您先去东偏殿的佛堂里,静心思过。”
秦知夷面无表情地应下,抬脚便往东偏殿里去,不见丝毫迟疑。
不是抄经,就是罚跪,家常便饭罢了。
佛堂安静,熏着檀香。
佛身金光,灿然若朝阳。
谢太后是将门虎女,带兵打仗不输先帝,杀孽过重,想以静心礼佛来修过,殿中常年供着香。
沉静的佛堂里。
谢太后姗姗来迟,她一言不发地点上香,下跪叩拜。
谢太后双手合十,闭着眼说道,“萧羿这段时间很难熬,你身为他的妻子,应当好好关怀。”
秦知夷神情恬淡,回道,“祖母的话说太早了,西郊大营的结果还没出,萧羿现在还没那么难熬。”
谢太后扭头看过来,声音隐隐不悦,“秦知夷。”
秦知夷忽略谢太后的不悦,仍一副安静乖巧的模样回道,“祖母。”
“你要任性,得有任性的资本。你现在任性,是仰仗我,如若大计不成,你只会被皇帝和萧家剥皮拆骨地吞个干净!”
秦知夷曲意奉承地应着,“祖母说的是。”
佛堂里,静了好一会,谢太后突然说道,“你和萧羿,该有个孩子了。”
秦知夷怎么也没想到,谢太后会催生,还赐了一壶房中暖情酒。
但谢太后也不能抓着她同萧羿圆房,自有她阳奉阴违的。
出了重华宫,走在宫道上,姝花端着装了暖情酒的匣子,看着秦知夷黑沉沉的面色,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这酒……”
这酒自然不能带回府,秦知夷咬牙切齿地说道,“出了宫,随意找个地扔了。”
行至西华门,停着几辆马车。
秦知夷再次看到蔺九均。
二人曾经做过夫妻,虽然是假的,但也真的做过那档子事。
她此前以为他亡故,还念了他许久,现下知道他还活着,虽意外惊喜,还是惊比较多。
眼下蔺九均是不认识她的,她却认识他。
秦知夷说不清自己心里对蔺九均是什么感觉,但以两人如今的身份,还是继续当陌路人,不要再有交集,能不见就不见。
可是她怎么进宫能见着他,出宫还能见着他?
蔺九均抬步走至秦知夷跟前,又是欠身一拜,“殿下。”
秦知夷已经皮笑肉不笑了,她客套应和道,“蔺大人,真是好巧。”
“殿下,确实很巧。”
忽然,蔺九均声音有些沉,问道,“太后娘娘给殿下赐酒了?”
秦知夷一惊,看了看姝花抱着的匣子,疑心是不是这匣子太过显眼华丽才让蔺九均一眼就看到。
但他怎么知道里头装的是酒?
秦知夷回道,“蔺大人眼神敏锐,装在木匣子里都瞧出是酒了。”
“臣供职于台阁,未升任首辅之时,居住在宫中。宫中的暖情酒都是以这样的木匣装点,所以臣识得。”
秦知夷了然,但她此刻不想谈论这酒,尤其是和蔺九均谈论。
她匆匆告辞,就要踩上马车边的杌凳。
蔺九均好像不识眼色般,疑惑地问道,“殿下与萧将军还需要这样的酒吗?”
秦知夷险些踏错步,幸而被姝花扶了一把,她僵硬的扭头,干笑两声,胡扯了几句,“蔺大人还没有成亲吧,自然不知道房中情趣。”
秦知夷找了个最烂的解释。
话一出,她就好想逃,只盼着蔺九均别再说了。
她却听见蔺九均轻声说道,“臣已经成亲了。”
听到他的认真回答,秦知夷愕然。
她一时无措,心中后知后觉涌上一股酸涩之意。
随后,她又觉得自己的情绪过于莫名其妙,她都成亲了,他当然也会成亲。
蔺九均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有些炽热,低语道,“臣在一年前就已经成过亲,算来比殿下成亲还早,臣应是比殿下还略懂些房中情趣。”
哪有人这样明目张胆地在宫门口谈论什么房中情趣啊!
虽然是她挑的头,但是他也不应该一本正经地接她的话啊!
等等。
一年前?
他说的成亲,不会是和她吧?
可是,那封和离书……
秦知夷顿时觉得百感交集,他的眼神太过奇怪,就好像,他知道她是宋妁。
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是吗?哈哈,那你们夫妻还挺恩爱,蔺大人,那个,天色不早了,告辞告辞。”
“我们确实很恩爱,她教会了我很多。”蔺九均似乎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漾然笑开,而后他退后几步,行了个礼,“恭送殿下。”
第37章 中秋夜宴
这个月十五,便是中秋,正巧秦朝英与谢家的谢耿行刚定了亲,皇后在宫中大摆宴席。
中秋夜宴,天家恩赐,王侯公卿都会到场。
席间,皇帝微醺,先至后间小憩。
有贵女向秦朝英举杯祝贺,“成宜殿下与谢将军当真是般配,又有陛下钦赐的上好红玉宝珠做定情之物,真是天赐良缘、佳偶天成的一对儿。”
秦朝英笑着喝下了这杯酒,眼睛中却不带笑意地说道,“本宫这算什么呀,要说还是长仪姐姐有福气。”
秦朝英说着,便望向不远处的秦知夷继续说道。
“当年外朝进献一块宝玉,先帝特意雕琢成两块镶嵌玉佩,一块给了萧将军,一块给了长仪姐姐,两家自此定下婚约。”
“萧将军日日将那物什佩戴在身边,姐姐也是玉佩不离身。就算是婚后,萧将军也是腰间仍不忘悬挂玉佩,只是不知姐姐还是不是颈间一玉兔呢?”
一语毕,几位与秦朝英相熟的贵女都向秦知夷看来。
秦知夷成婚后不满一年便收面首的事,京城谁人不在背后说一句他们夫妻二人貌合神离。
眼下秦朝英挑开了这个话头,大家都有些等着看秦知夷好戏的意思。
秦知夷拣起一颗紫玉葡萄,刚咬了半颗,她无视其他人的目光,自顾自地同旁边的崔宛禾说起闲话,声量却不输方才挑事的秦朝英。
“原不知成宜是和谢家哪个公子定了亲,一问才知是我那谢家表侄。我正寻思呢,年前谢家不是给谢耿行说了沈家那位青梅竹马么,怎得这样的好姻缘突然落在了成宜身上?”
秦朝英没想到秦知夷敢在中秋大宴上,当着皇后和太后的面点破这些阴私密事,顿时急赤白脸地站起来,“你胡说什么,没有的事!”
这桩婚事是皇帝和皇后一手促成,谢太后本就不满,如今只是隐忍只待动作,秦知夷更是没在怕的。
秦知夷将手搭在桌案上,托着下颚,悠然地迎上秦朝英的目光,继续说道,“只是按辈分,谢将军算是我的表侄,不知成宜嫁过去后,我是该称你为妹妹,还是表侄媳妇呢?”
末了,秦知夷又模棱两可地补了一句,“成宜到底是未嫁之女,不知道夫妻恩爱这种事,若是非要让外人瞧出来,那才是装恩爱呢。”
这话算是回应前头秦朝英的挑事,又点了秦朝英和谢耿行有些端倪的婚事。
皇后坐在高位,笑得脸都快僵了,眼见秦朝英就要闹开,她适时对着谢太后调侃说道,“孩子们就是爱热闹。”
皇后随即抬了抬手,顺带瞪了一眼秦朝英,又说道,“该起歌舞了。”
秦朝英收了母亲的眼神,也不敢再造次,甩了甩袖子,又坐回去了。
咿咿呀呀的唱调和曲乐响了起来,被秦朝英这么一搅和,秦知夷虽占了些上风,却觉得烦闷。
皇帝重回席上,宴会也接近尾声,歌舞就快散去。
秦知夷悄声知会了侍宴的仆从,领着姝花先行离开宫宴。
主仆两个走在宫道上,就要往西华门走,被谢太后身边的一个小侍女叫住,“殿下留步,太后娘娘为殿下准备了些……补身子的药在重华宫,殿下收了再出宫吧。”
什么补身子的药还要夜半去取?
上次是暖情酒,这次的药别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秦知夷立时脸就拉了下来,恹然说道,“姝花,你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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