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知夷轻咳一声,“不必忌惮,随意说即可。”
陈容鸢回道,“他可能是自刎的。”
秦知夷愣了一瞬,很快又道,“这个说法不行,秦衡要是自刎,那就是畏罪自戕,不就说明刺客与他有关系了,我们现在得说是刺客杀的他。”
陈容鸢面容严肃地说道,“我说的是真的,他是自刎的。”
秦知夷看着她眼里的认真,又看了一眼没有一丝温度的秦衡,彻底惊住了。
几番折腾,秦知夷一行人终于来到秦郜的帐子里。
偌大的帐子里,秦郜面前跪了一地的朝中官员,台阁官员跪在另一侧,蔺九均也在其中,萧羿却不见踪迹。
秦郜跟前,只有李轲立于一众官员之中,执着进言,“陛下,宴会遇刺,慌乱不堪,应回京细细查明,再行定夺。”
秦知夷自知李轲说的是要定夺谁,她扬声走来,行了个叩拜大礼,“长仪拜见陛下,太子之死实有蹊跷!”
收到秦知夷的眼神示意,陈容鸢上前两步,叩拜后,细细说来查验后的致命刀口是为匕首之伤,却未言明是自戕。
言毕,一个年纪颇大的官员仍是跪着,却抬了头疾言厉色道,“你一介庶人,怎敢查验太子之身!”
他又直指秦知夷,说道,“长仪殿下一介女流,更不应当站在此处参与朝廷中事!”
秦知夷面不改色,字字铿锵有力地说道,“长仪闻此宴席之事,便探听追寻,果真发现太子殿下的死因有蹊跷之处,布防兵都是用刀用箭之人,太子殿下怎会死于匕首之伤?曾经垂帘听政的谢太后是长仪的祖母,曾主理查探贪腐之事的是长仪的父亲,长仪虽是女流之辈,却也耳濡目染,并非耳聋眼盲之人。”
她知道这么说会引起皇帝不悦,但是她不得不这么做。
而后,秦知夷对皇帝叩拜道,“陛下,太子之死实为蹊跷,萧家为宴席布防是失职,刺杀一事还请陛下明察!若是在座哪位大臣不信此番查验结果,还请陛下再请太医仵作前去查验!”
秦知夷三言两语就将萧羿的过错归咎至宴会布防失职,句句不谈太子之死与萧羿有关,还提及谢太后和秦扶徴,秦郜心中顿时燥郁非常。
秦知夷话里说哪位大臣不信就去查,这不明晃晃地说他不信么!
不管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女子验得对不对,秦知夷已挑起了疑,他若是不让人去查,正就说明秦衡的死因就是不清不楚。
帝王上座,看着帐子这么一出,他面容低沉,半刻后,出言道,“蔺卿,你怎么看?”
立时,帐中稀稀疏疏向蔺九均投去几道目光,其中就有秦知夷。
蔺九均缓缓抬头,目光与她对上,片刻又移开,他抬手作揖,泠然道,“夜已深,今日兵荒马乱,陛下该歇息了。”
蔺九均未直言是非对错,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
秦郜瞬间紧皱眉头,他并不想听到这句话,但此刻被台阁和朝臣架住,只得无奈说道,“明日再议。”
西郊的围猎场,一时的兵荒马乱消弭于夜深人静。
回到帐子里时,宫侍说,崔宛禾已经被李轲带走了。
秦知夷肩侧的伤被重新处理了一番,帐子里只点了一盏灯,姝花在寝间外守夜。
秦知夷躺在床上,难以入眠。
不说围猎场上的各家眼线宫仆,最迟明日,西郊的事就瞒不住了。
萧羿一旦被定罪,谢太后忍耐这么久,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局势乱起来。
倏地,寝间唯一一盏亮着的灯,猛然摇曳了一下。
秦知夷立时坐起身来,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匕首,神色姿态都警觉起来。
可那从帐篷窗口而入的人,竟是一身黑衣的蔺九均。
秦知夷刚疑惑他什么时候身手这样好,就见蔺九均身姿轻巧,行至她床前,自顾坐下了。
秦知夷思绪顿住,看着眼前男子。
姝花还在外间,她压着声音问道,“你怎么来了?”
蔺九均声音低沉,有些颓靡,“殿下受伤了。”
去秦郜的帐子之前,虽随意处理了伤口,但沾染了血迹的衣裳已经换下来了,蔺九均怎么知道的?
秦知夷疑惑地问道,“你怎知我受伤了?”
蔺九均看着她的肩头,随意地解释着,“见殿下的帐子里进出宫侍反复、慌乱,稍作询问,便知殿下千金之躯有损。”
今天这么乱,他还有空留心她帐子里的人乱不乱!
秦知夷心间觉得古怪,有些情绪说不上来,她微撇了头,想将人赶走,“你快走吧,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蔺九均巍然不动,撩起秦知夷胸前一缕长发。
这样冒犯,这样亲近,完全不似那天在碧落酒楼烹茶的他。
蔺九均目光深沉,是不甘、嫉妒和恼意,他问道,“殿下今夜为了萧将军,当真是奋不顾身,竟这样相信萧将军不会谋逆么?”
秦知夷一怔,张了张嘴,不知怎么回他,“萧羿他……”
蔺九均将指尖轻轻搭在她的软唇上,他没有勇气听她接下来的话,“嘘……”
这张嘴、这抹唇,不能再说出什么相信萧羿的话来了。
秦知夷感受到唇上那点温热,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正要退开身。
蔺九均却将她一把拥住,容不得她半点逃离。
禁锢的相拥,他贪婪地收紧双臂,似乎妄图从她的体温里,汲取一丝一毫她对他的在意。
今夜这么乱,他的回话又触怒了秦郜,他本不该出现在她的帐子里。
但若是再不来看她一眼,他就快要被妒火烧灭了。
他真的快要疯了。
萧羿那样的莽夫有什么值得她这样拼命护着的?
可是他一点也不敢问,生怕听到的回答会让他跌入无尽黑暗。
秦知夷僵得身子一动不敢动,她细嗅着他身上还未散去的酒味,问道,“你今日宴席上饮酒了?”
怪不得言语举止一如那夜中秋的怪异。
蔺九均沉闷回道,“我没醉。”
这一句话将二人都带入嘉平县那个醉意沉沉的夜。
突然,寝间外,姝花轻声问道,“殿下?您还没睡吗?”
姝花听着帐子里似有说话响动,不太确定,才问了一声。
秦知夷没应,姝花又说道,“殿下可是伤口扯疼了,奴婢进来给殿下看看?”
秦知夷这才推了推蔺九均,轻声说道,“快走吧。”
今夜这样乱,他与她不应当再这么纠缠下去了。
第40章 定罪
秋狩回京,萧羿就被关进了廷尉寺的大牢。
这桩案子牵扯太子之死,廷尉寺虽主理查探刺杀一事,但多位旁府别寺的官员并同审理,这桩案子倒是纠缠了多日。
夜宴遇刺,参与夜宴布防的萧家自是难辞其咎,而宴席上刀枪箭影,前去救驾的,只有萧羿和太子。
布防兵是萧羿的人,供词不能采信;刺客与太子俱亡,无从追查。
多日查探竟走成了死棋。
李轲在廷尉寺翻看卷宗,时有些坐立不安。
不多时,他叫来马车,去了一趟公主府,见秦知夷。
公主府的书房里。
李轲问道,“殿下,廷尉寺的三个仵作,虽都验出太子致死之伤是匕首造成,可都不无支支吾吾,微臣疑惑,希望殿下再请出那日在西郊查验太子之伤的女子,也好和仵作们商榷一二。”
秦知夷把玩着手中折扇,“廷尉寺仵作都不敢说的话,李大人为什么会认为她会说呢?”
李轲听此,便知道秦知夷也知道太子死因是自戕。
秦郜秋狩回京,定下疑凶萧羿为杀害太子之人,又有谁敢说太子死于自刎?
不说又要扯出一桩案子来,更别说这可是往太子身上安谋逆的罪名。
李轲心中明了,他道,“陛下避讳谈论太子之事,其他证据也无法佐证,萧将军的冤屈恐无法辩白。此案已告一段落,明日上朝微臣便会将此案的结果阐言于陛下。”
秦知夷垂了眼睫,李轲这是提前告诉她,如果秦郜一意孤行,那么萧羿就脱不了身了。
秦知夷喊了一声时莲,又看向李轲,话中透着某种决心,“李大人,我有一人需要你见见。”
不过初冬,建安城暗涌着一场风雪,要同这宫宇砖瓦殊死一搏。
朝堂上,朝臣肃穆,今日便是要结了太子之死一案。
秦郜睥睨朝臣,幽幽说道,“早前廷尉李卿将太子一案报呈台阁,朕已细细读过,虽不能证明萧羿谋害太子,但他也脱不了干系……”
正待这时,李轲出列,叩首后,说道,“陛下,萧家西郊大营一案还未结,微臣找到了一位关键人物。正在殿外候着要同陛下诉说冤情,还请陛下传召此人。”
秦郜昏沉的眼珠一转,他不介意将萧家踩得更死一点,“哦?那便传吧。”
一布衣男子垂着头,欠着身,双头举于额前,从殿外走过列卿,在如意踏跺前跪下了。
他声音洪亮,“草民陈翀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郜闻言,看着这并不熟悉的身影,心底泛起一丝疑心,“哪个陈冲?抬起来头,你是要诉说什么冤情?”
陈翀抬头,是一张历经沧桑的熟人面孔,惊得秦郜直接从龙椅上站起来。
陈翀双手交叠,目不斜视地看着秦郜,他又面朝诸臣拜了拜,朝臣们也将将看清楚他的容貌。
宋钊一眼就认出了陈翀,他眉宇阴晦,面露杀意。
也有不少人陆续认出,窃窃私语。
“这不是先帝的副将陈翀吗!”
“他不是随先太子战死北境了么?”
“他为什么还活着?”
陈翀说道,“陛下,萧家军营律下不严之事尚不是最要紧的,草民躲藏多年,就是要将先太子冤死在北境之事呈告陛下!”
秦郜身子凉了半截,他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要同朕说什么。”
陈翀一字一顿说道,“当年的右将军宋钊,勾结萧家,致使先太子在乌丹遭受十日围困。”
朝中顿时一阵哗然,宋钊更是拳头紧攥,正要出言辩解。
御史大夫崔中理直言,“尔等何敢在朝堂上大放厥词,你可有什么证据!?”
陈翀只死死盯着秦郜,说道,“草民活着就是最好的证据。”
秦郜瞥了一眼宋钊,深觉不能再在朝堂上纠缠,得赶紧退朝,将陈翀解决了才行。
“此案不宜再议,稍后丞相李卿,御史大夫崔卿,太尉宋卿,台阁首辅蔺卿来文德殿详议即可!”
李轲却上前几步,就要再进言,丞相李隽海见状忙喝道,“竖子!快住口!”
李轲充耳不闻,说道,“陛下!先太子当年战死北境,副将军陈翀却销声匿迹,此事先帝在时便是一桩疑案。只因先帝龙驭宾天,此案才不了了之,如今陈翀已在,言语中直指太尉宋钊,宋钊怎能再参与此案详议!”
秦郜面色不耐烦起来,“那你想怎么办?”
李轲回道,“即刻拿下宋钊,押入大牢,审过才知清白与否!”
宋钊冷笑道,“凭个不知哪冒出来自称陈翀的狗东西,疯言疯语的,就想定我的罪?”
宋钊立时跪下,对秦郜说道,“陛下,千万不要捕风捉影,遂了小人心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是仅凭疑心便可定罪,廷尉寺就无需设立了!”
这话虽是宋钊的辩白,却戳中了秦郜,此前议太子一案,他就是要以疑案踩死萧羿。
秦郜不悦地皱起眉头来,环顾殿内,他半晌出言,“宋钊即可上交兵符,撤换郎中令宋宣。”
不管是谁要借陈翀来护住萧羿,他正好借力打力,收下宋家兵符!
宋钊面色一凛,“陛下!陛下!当年北境您……”
秦郜突然拔高了音调,死盯着宋钊,他说道,“还不快将宋钊带下去!”
这夜,落了一场大雪。
公主府暗卫来报,谢家趁着秦郜撤换郎中令,撤换了卫尉底下的宫尉,已经就着夜色拿下禁廷。
秦知夷拢了拢厚重的狐裘大氅,看着漫天飞舞的雪片,她轻言,“时莲,你是我的亲信。秋狩时,萧家几位副将军都见过你了,你拿着兵符去西郊大营。你只说,萧羿如今已和宋钊一同关进了宫里,本宫作为越平侯萧羿之妻,要闯宫救人,便可调动军令。”
时莲有些急切,“殿下为何不亲自去?”
秦知夷伸手接着落雪,她道,“我要进宫,想赌一赌,赌这一切不会发展太糟,赌兵不血刃。”
大夏建国不过十几年,刚经历了战乱的国家,怎么承担的起一次又一次的腥风血雨。
秦知夷并非经邦纬国之才,她只知,昔年庭中与父亲对弈之时,他在感慨民安物阜,母亲在一旁说起女学时,眼中的光亮似天上红日。
万民涂炭、四海困穷是秦扶徴不愿看到的,清平世界、本固邦宁是姜妩心之所向。
时莲闷声问道,“何时闯宫呢?”
秦知夷声音带着空洞的寂寥,说道,“若我掌控大局,便会放三支焰火,若我未得手,我便会放两支焰火,你见机行事即可。”
那是最不得已之举。
宫门口,重兵把守,都是谢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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