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寒冬腊月,殿门轻启,蔺九均带了外头的一丝寒气入殿来,却瞬间被殿内的暖香熏炉泯散。
“殿下,这是今日的奏折。”
未见其人,先闻其奏章。
秦知夷听着便觉得头大,她突然想起今早收到的那封信,心里顿时顿时有些五味杂陈。
见蔺九均放下了奏折就要走,她忍不住出言问道,“蔺九均,你为什么不待在武陵,要来建安?”
那是一封来自姜国武陵的信,是舅舅姜傕寄来的。
姜傕说,他担心谢太后为人狠厉绝情,送了几名细作入建安暗中护着她。如今知晓万事太平,便附上细作名单,若是这名单里有人助力过,可嘉奖一二,或留或送回姜国,都随她的意思。
她看见了蔺九均的名字。
原来他不是太后的人,更不是皇帝的人,而是她的人。
蔺九均一怔,立时明白过来,“殿下知道了。”
秦知夷眼神飘忽,“嗯。”
蔺九均幽深的眸子望着她,轻声道,“因为殿下说过,不会离开臣,若是臣留在武陵,便是与殿下分离了。”
竟是山不来就卿,卿自去就山的意思么……
秦知夷愣了愣,拿奏折捂了脸,“你……”
蔺九均忽而话头一转,正色道,“臣会待在殿下身边,殿下无论想做什么,臣都会为殿下扫平障碍。只是眼下这些折子,还需殿下费些心力。”
殿内刚有些旖旎之色,瞬间被这话冲散,秦知夷丢了奏折,炸毛起来,“我昨天的都还没批完,哪来这么多的奏折!”
秦知夷脑海里飘着四个字,不想干了。
不想干了!
找个人接班!
蔺九均轻笑一声,说道,“殿下近来进步迅猛,已经能够独自批阅奏章了,批完手头的,今日便歇息吧。”
秦知夷被这突然的顺毛顺懵了,“当真?”
“当真。”
“那这些奏折不要紧吗?”
“不要紧。”
“不要紧你还每天都给我丢新的批!”
“只是今日不要紧,过完节还是要补的。”
秦知夷就知道没这么好的事,恹恹地看回奏折上的字。
突然,她问道,“什么过节?”
“明日是除夕,殿下近来繁忙,不大记得了。”
秦知夷偏头,透过窗棂看向窗外纷飞的雪,原来这么快就到除夕了。
蔺九均的声音清润好听,带了一□□人,“明日是除夕,殿下的今夜,可以留给臣下么?”
秦知夷这才挪回视线,仔细看向蔺九均,他又在说什么模棱两可、暧昧不清的话!
蔺九均从前都是穿清一色的翠竹衣衫,不是青色就是绿色。
今日倒特别,穿了一件藏蓝色金绣鹤纹大氅,看起来贵气非常,不同以往。
他眉宇似蹙非蹙,显得柔弱异常,那双含情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勾着她。
秦知夷在确定他就是在故意勾引她时,立刻收回了目光,轻咳一声,不自在地问道,“什么今夜,你要宿在宫里?”
似乎知道秦知夷想歪了一般,蔺九均轻笑道,“今夜宫里会提前试燃明日的烟火,臣想同殿下一同观赏。”
……
什么破烟花,有什么好看的,她都看了十几年了。
不如赶紧批几份奏折,好在春假的时候去玩冰嬉。
见秦知夷不说话,蔺九均语气中带了一丝委屈,说道,“听说今夜燃的烟火不输明日,臣久居颍州,从未见过建安的烟火。”
……
“好吧,好吧,都依你。”
秦知夷刚应下来,就觉得蔺九均仿佛狐狸尾巴收起来了,立刻矜持起来,一点不见刚刚狐狸媚态!
她怎么觉得从批奏折开始,就被蛊惑了。
说起除夕前的烟火,本是为了除夕的皇宫夜宴不出差池,才会在夜宴前一晚在皇城外试燃。
后来,京中都将这日的试燃烟火传得有些神乎其神。
说是一起看过除夕夜前的烟火,若是夫妻,则恩爱长久;若是朋友,则无忧顺遂;若是有情人,则终成眷属。
她不大信这些的,可是蔺九均要和她一起看烟火。
他知道那个传闻吗?
那他们如今是什么呢。
这几个月以来,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相处多有严肃,甚至更像师生。
蔺九均再没有湖心亭那次那样上来就啃嘴巴,也没有帐子那次上来就搂搂抱抱的。
当然了,秦知夷知道他之前那样都是因为喝醉了。
但他也没有像在溪水村那样动不动就脸红羞涩了。
她之前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如今知道他过往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她突然就在意起来,为什么要为了她,为了她又为什么能做到这种地步。
秦知夷脑海中突然飘过‘无忧顺遂’几个大字,她面色突然木然。
虽然,但是,不至于吧?
她倒也不是非要他乱吃飞醋、啃嘴巴的意思……
毕竟二人曾做过那样亲密的事……
秦知夷看着笼子里烧的滚热的炭火,幽幽叹了一口气,她好像比她想的还要在意蔺九均。
这就是喜欢的意思吗?
第42章 烟火
皇宫城楼上,是观赏烟花的绝佳之地。
宫侍们未随行,蔺九均和秦知夷已等候在城楼之上。
城楼之下,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倏地,漆黑的夜幕之中,涌上数簇流星,烟霞烛花瞬间散满天际,似落英缤纷。
秦知夷袖子里揣着手炉,于烟火间隙之间,她看向蔺九均,问道,“蔺九均,你知不知道关于这个烟火的传闻?”
“知道。”
“那我给你说……嗯?”秦知夷以为他不知道,刚想同他说起这个传闻,她有些惊讶,问道,“你知道?”
“知道。”蔺九均嘴角含笑,看着漫天灿烂的烟火,他说道,“所以,臣才邀殿下一同看烟火。”
秦知夷默默把手炉捂得更紧了些,她的脸有些烧红。
氛围突然静下来,只余城楼的风,很大,也很冷。
秦知夷踌躇着要说些什么,蔺九均突然说道,“食肆又开起来了,春根和刘芽看着店。前几日来了信,是账房先生写的,说食肆请了个学厨艺的姑娘,和春根不对付,俩人撞上了总是闹得鸡飞狗跳。”
话题被转开的太过突然,秦知夷有些讷,感叹道,“春根年岁渐长,心智却不曾,还是那个小皮猴。”
“嗯。”蔺九均应了一声,又说道,“柳姨成亲了。”
“咦,当真!”秦知夷这是真有些意外了,她有些欣慰地说道,“从前你总想着要柳娘子去过自己的生活,现在也算是得偿所愿了。这么看来,大家都有在好好的活着,真好。”
烟火光映照在蔺九均的瞳孔里,他说,“嗯,都有在好好生活,或和亲近之人,或和心悦之人。”
秦知夷闻言,眼眸轻转,她咬了咬唇,有些不知怎么开口。
从前,随意的喜欢可以张嘴不离,而真心实意的喜欢,却是有口难开。
又是一缕烟火光在天空绽开。
蔺九均在烟花声响中唤住她,“殿下。”
“嗯?”秦知夷偏头去应他的话,一息之间,她的唇被蔺九均迎面吻住。
“臣想待在殿下身边,朝朝暮暮,长长久久。”
接下来的事,发展得有些混乱而迅速,却又合理。
寝宫里,明明每日都见面的两人,如同阔别多日,忘情肆吻。
褶皱的寝被、半遮半掩的帐帘。
他凌乱的发丝,和紧扣的衣身。
秦知夷虽有些晕乎,但是手却很老实,扯起衣带子来甚是娴熟。
蔺九均又是轻轻一攥,捉住她的手,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秦知夷迷懵的双眼也清醒了半分。
怎么回回做这种事的时候,他都跟个贞洁烈夫似的?
他俯下身,克制地在她耳边轻喃,“殿下先说,不会离开我。”
如今心意已表,秦知夷张了嘴正要说,突然就想起来,他曾不止要求过她不要离开他,还说过媒妁之言,要等寻到她家里人成亲才可以做那种事。
可她还没和萧羿和离,萧羿还是她名义上的夫君。
宫变后,萧羿便被放了出来,廷尉那边没有定罪,她也守诺,放过了萧家。
此后她与萧羿一个住宫外,一个住宫内,也没什么干系,加上后来政务繁忙,她就把这事给忘了。
秦知夷想到之前在嘉平县的随口许诺不会离开他,他就记得这样深切,如今她倒有些张不开嘴。
他应当是很在乎礼节名分的人。
眼下还是不能做这样的事,她不想再伤他一次,得先和萧羿和离。
秦知夷突然就起了身,有些局促起来,“那个,那个天不早了,你先在这睡一晚,我去偏殿睡。”
蔺九均刚还染了情欲的双眸,顿时有些沉,“殿下不说也没事……”
秦知夷匆匆打断,“不是不说,是还有萧羿呢,我……”
她正要说等她和萧羿和离,但又觉得怎么都不太对,好像他俩是什么偷情,她为了他要踹了正宫似的。
他从没有问过她和萧羿的事,她也不知从何处开始解释。
秦知夷将话咽回去,含糊道,“我、我去偏殿睡。”
等和萧羿和离了,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秦知夷走后,蔺九均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
他木然坐在偌大的床上,衣带凌乱,脑中反复着她刚刚提及的那句萧羿。
他双眸渐渐泛红。
他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一个她,她却还是那样在意萧羿,为了萧羿丢下他。
-
萧羿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被传召时,他并没有多喜悦,因为他隐隐猜到她要说什么。
文德殿内,他跪拜在她面前,瞧见桌案后她略显疲惫的小脸。
明明不久前的除夕夜宴还见过她,仍然觉得好久未见,思之若渴。
见到他来了,她揉了揉眉心,说出了那句残忍的话,“萧羿,和离吧。”
“我不同意!”
他脱口而出,却见她目光灼灼。
威严之下,他突然意识到,她虽未行名义之举,却已是手握实权的君主了。
他再次开口,“臣不愿。”
她说,“叫你来,不是同你商量的,稍后太常寺礼院会去着手这件事。”
“殿下初涉朝政,谢家虽敛锋芒,却难防暗箭伤人。”萧羿声音颤抖,想要抓住他和她的这仅有的一点牵扯,说道,“只要殿下不与臣和离,萧家能一心一意为殿下镇压朝中冒出的异声。”
镇压异党,没有什么会比绝对的武力更有用。
“萧羿,你这是在威胁我?”秦知夷气笑了,扔出去一份奏折,“你们萧家若是要谋逆,我不介意到时将那些没有算在萧家头上的帐,一笔一笔写上去。”
萧羿突然站起身来,一步步向她走近,“阿妁,我们从小青梅竹马,我知你眼里没有我,可也从没有过别人,你从前不在意婚事,同我成亲是无奈,却也不会轻易说和离,如今到底因为什么?”
秦知夷冷笑道,“嫁给你是因为萧怀给了我半块兵符,即使知道你们家对我父亲见死不救,我还是为了能用得动那块兵符嫁给了你。”
“所以到头来,你不愿意做我的妻子,就只是因为祖父么?可祖父是无奈之举!而我的心从来都是向着你的!我为了你,甚至可以答应太子一同谋反!”
萧羿越说越激愤,此时已离她不过半步距离,他已经不顾僭越不僭越的了。
遵从本心,他将秦知夷牢牢困在他的臂膀和桌案之间。
秦知夷直接甩了他一巴掌,言语越发狠厉,“你那是为了你自己!萧怀无奈?他只是无情!他甚至做过我父亲的师长,却不如一个陈翀!陈翀不过是先帝的副将,都能千里赶至乌丹,为此隐姓埋名,你们萧家哪个不贪图这百年基业!那块兵符帮过我,我既往不咎,只当与你们萧家两清。我说过,你再这么以下犯上,我就要你的命!”
萧羿丝毫不放手,他面容痴狂,阴鸷道,“那就拿走!你只会是我萧羿的妻子,这辈子,我们生同衾、死同穴。”
萧羿是个军汉,力气又大,秦知夷实在挣脱不开,两人正以诡异的姿势争锋相对。
两人吵得太凶,以至于没有听到蔺九均进了殿里来。
他什么都听不进去,只看着二人这样亲密的姿态,面上虽沉静,心中却波涛汹涌。
半晌,蔺九均喉间干涩地轻唤道,“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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