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龄左右看了看,确定是在唤她,忙跪上前去,“殿、殿下,奴婢只是进来换冰,没有乱听乱看!”
那个声音一顿,随即有些寥落地说道,“这殿内已不会再有什么不准你们乱听乱看的事了。”
碧龄这才知自己说错话了,惊恐道,“殿下恕罪,是奴婢说错话了……”
桌案后的女子起了身,揉着肩走至窗前。
她看着大开的窗门外,那种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她说,“起身吧,不会罚你,这是已经入夏了么?”
日子过的这样快,累积的朝政让她不敢停歇,她已不知今夕是何夕。
碧龄答道,“是的,殿下。”
她低头沉思着,喃喃道,“本宫不大记得名字,文德殿的拟旨太监你去寻来,是时候该拟一道旨意出来了。”
日光灼灼,夏花绚烂。
永安六年七月,长仪王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元仪,成为大夏的第一位女帝,史无前例。
第44章 安阳王
元仪二年,台阁成为政务中枢,直接对丞相府和女帝负责,御史府主理监察、弹劾,协理政务。
新任太尉名存实亡,军权逐渐向帝王倾斜。
前有秦扶徴改官制、修律令,所以秦知夷无需在改革变法上费心。
她为政自成一格,贵在清静,轻徭薄赋,让这个年幼的王朝得以休养生息。
上朝与百官议事,下朝处理政务。
为了稳固这个皇权经历动荡的朝廷,秦知夷将自己关在这寂寥幽深的皇宫里,已经一年多了。
岁月的流逝好像无法模糊她的记忆。
夜深人静时,她仍然会想起那个青竹衣衫的谦谦君子。
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深刻,一次比一次痛彻心扉。
今日,陈容鸢进宫了,来琼花池陪秦知夷喝酒。
秦知夷如今身份不便,除非必要,鲜少去宫外了,所以通常都是陈容鸢来宫里陪她喝酒。
琼花池,是一处花榭。
宫侍们鱼贯而入,端上珍馐美味、琼浆玉露。
自从执掌政务,秦知夷只能透过陈容鸢感受她身上那分自由和不羁的气息。
陈容鸢今天脸上挂了彩,秦知夷刚入座就眯了眯眼,“你嘴巴怎么了?”
陈容鸢闻言,伸手遮了遮,更显欲盖弥彰。
秦知夷将酒盏轻轻拿起,“都和宋闻渡纠缠了快两年,我回回见你都像是在看什么苦情戏,你们之间真没结果了?”
陈容鸢叹了口气,说道,“他现在是当局者迷,我一个平头老百姓,够不上,也不想够上他们宋家的门楣。”
秦知夷顿了顿,说道,“可我听到的却是他如今又重拾科考之心,还想有了功名,到时再同宋家分个家什么的。也许不再受侯府制约,你们之间也可缓和些了?”
陈容鸢灌了一口酒下肚,哝声道,“不过是换个院子关着人罢了,我陈容鸢就没想过嫁人这事。反正现在也没人要我的命,宋闻渡若是将我惹急了,我就离京去。”
秦知夷不赞同这种扬汤止沸的做法,说道,“怕你才是当局者迷,你若是走了,他那副离不开你半步的模样,不得追着你去?这宋大公子一走,宋家可不要乱套了,恐怕你还没出京城,就被逮回去了。”
陈容鸢愤愤地将酒杯一掷,“这京城权贵!”
秦知夷闻言,幽幽看了她一眼。
差点忘了眼前正坐着个顶顶权贵之人,陈容鸢也立时闭口,转了话头,“我前日子炮制出来一种药,本是为解百毒,谁知吃下去后,会导致人呈现休克假死之态,七八日后苏醒,倒像个没事人一般。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就假死彻底消失,届时也不必你徇私,替我瞒一瞒就好。”
秦知夷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东西,“拿副作用当药性使,别到时候给你吃死了。”
陈容鸢默默地瞅了秦知夷一眼,“你怎么又怀疑我的医术?这药我一年前就放鬼市上去卖了,都是先收一半定金,若买家事后用的有效,便结余下银钱。我卖给了三个人,卖出后不久就收到一笔结余的银钱了!”
秦知夷凉凉说道,“哦?我记得京里对鬼市严抓狠打,已私下端了好几处,你嘴里的这个是哪处的鬼市?”
陈容鸢惊觉说漏了嘴,讪笑着吃起菜来,“一年前,一年前嘛,现在也许早被端掉了?”
夜里,满桌的文书,几盏昏黄的烛光。
秦知夷又坐进了文德殿,下午和陈容鸢喝酒是一时闲适放松,这会就要加钟加点了。
几沓奏折中有一份来自颍州的请表,是老安阳王病逝,其长子褚子朔请求特批新任安阳王。
秦知夷拿起折子,看到颍州这个字眼时,愣了愣。
那段刻意掩藏的过往片段争先恐后涌了上来,她如今就像一个不会凫水的人,溺在了记忆的潮水之中。
果然不该夜里看州郡送上来的折子。
秦知夷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折子像是有千斤重,她费力掷到一旁。
而后她扶着钝痛的额头,殿内熏香顺着她的大力呼吸,钻入她的胸腔,带着一股凝结不开的沉郁。
过去这么久了,即使她刻意遗忘,他还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占领她的思绪和心府。
一月后,正值盛夏。
颍州安阳城内,天子特批的旨意随着赏赐一同到了。
安阳王府正门,正忙着将赏赐物件搬进府内。
正堂上,圣旨刚宣读完,褚子朔跪地接过。
他还未来得及接受亲朋好友的道贺,宣旨太监就捏着嗓音说道,“王府东角门处还停着陛下赏赐的一众奴仆,还请王爷前去掌掌眼。”
不过是些奴仆罢了,褚子朔本要说随着府内管事领进来便是,可他见那宣旨太监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摆出一个请的姿势。
褚子朔心里顿时有些发毛,只好起了身。
论说承袭荫封一事,谁家有他风光,想必这赏赐的奴仆怕是不一般,他也不好得罪宫里来的人。
宣旨太监领着褚子朔到王府的东角门处。
那里停着一架轿子,肃穆地站着几十号侍卫,险些要把这狭窄的巷子站满了。
褚子朔正纳闷,女帝给他送这么多侍卫干什么?
随即,他的目光便落在了那架其貌不扬的轿子上。
轿顶和四角的悬挂的物件规制不凡,好眼熟,似是在哪见过——
褚子朔突然虎躯一震,慌忙跪下来,“微臣失礼冒犯,竟不知陛下亲临颍州!”
轿子里传来一声略有威慑的女声,“近日来颍州查个案子,借住卿府上,此次是微服私访,卿一切如常,不可让外人惊疑。”
“哎,好,好,微臣遵旨。”褚子朔额头上冒得汗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说怎么这次特批的圣旨随着一队人马浩浩汤汤地来到颍州,他自出生来,就进建安面圣过一次,如今他这小庙却要住进这炙手可热的女帝!
秦知夷出了轿子,她戴着一顶素色帷帽,穿着平常官中女子的服饰。
刚跨过东角门的门槛,她突然幽幽对着还跪趴在地上的褚子朔说道,“把你们颍州那破律令给朕改了。”
“哎,好,好,哎?”褚子朔有些诚惶诚恐,刚不过脑子的应了几声,待回想起秦知夷的话,他懵了一瞬,啥律令啊?
秦知夷却不再多言,在一众人的簇拥下直接进了王府。
半月过后,安阳城几十里外的一小村郭里。
快到晌午,田间劳作的男人女人们三三两两地寻了几处树荫,啃着早上从家里带出来的干粮。
正是盛夏,田间农忙时候。
田埂的一处树荫下,蔺九均身上的粗布短衫已被汗水浸透。
但他仍不愿同其他男子一般,直接脱衣纳凉。
他只将袖子挽到手肘处,拿出一个壶子饮起水来。
皮肤下的青筋若隐若现,水珠顺着结实的肌肉线条,滑落直至衣里深处。
他的肤色因常在日头下劳作,已晒得浮现一层淡淡的古铜色。
如今的蔺九均一点也不见从前那个文弱书生模样。
一年前,他以身入局算计萧羿,从京中假死脱身,为免麻烦,化名林均在这个小村子里住下了。
萧羿最后虽只是流放戍边,不过好在如今他没有资格再出现在她身边,萧羿同样没有资格。
现在她的身边,干干净净,什么人都没有,那便就是最好的。
她如何处理京城和州郡事务他都有在时时刻刻关注着。
也如他所料,没有他,她依旧做得这样好。
简单用过午饭,蔺九均正要拿草帽盖脸上,小憩一会。
田边的小路上,跑来一个梳着两角辫的小童,“林哥哥!有一封从嘉平县给你寄来的信!”
如今他身份多有不便,这一年里,蔺九均与原先炊记食肆的帐房先生有些书信往来,就是为了探听些京里的事。
但嘉平县近几个月都没寄信来了,因为蔺九均曾嘱咐过,非必要不寄信。
眼下,蔺九均摸出几个铜板给了小童,又坐回树荫下,拆了信来看。
耳边是田间其他男女小声嘀咕议论他的声音。
猜忌他的来历,猜忌他识字却在田间劳作。
他一概充耳不闻,只将目光放在书信上。
略过几处寒暄的话,蔺九均在看到第三行时,神色愣住。
‘有一件奇事,你祖家蔺氏从前的一桩案子近日又被翻了出来,是安阳王亲自审理,后案子审结,不仅在告示中言明了你父亲的冤屈,还提及了你一二。’
他现在的这个小村子离安阳城不过几十里,日前就有天子特批褚子朔承袭安阳王的旨意到了颍州,褚子朔还为此在周边镇县大摆施粥铺。
只是褚子朔为什么会突然去审蔺家那件陈年旧案?
蔺九均眼睫颤了颤,他的指尖有些慌乱,草草将信折好收入袖中。
安阳王府,褚子朔急得火烧屁股般地揪着小厮东儿的耳朵,“本王几时要你们办过事,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遭,竟搞得这样不成体统!”
东儿哎哟哎哟地叫唤了两声,“我的爷,一向只有去四处搜罗貌美女子的,清秀小倌也有,但这魁梧壮实的男子我上找去!”
褚子朔这半月里就常常打发东儿去给府里住着的那位贵人找几位服侍的男子来。
一开始要貌美、清秀的男子,后来又说要家世清白、身材壮实的俊美男子。
东儿心里苦,这光是家世清白就筛出去一大片了,这身材壮实,以东儿的人脉也只能寻到那干粗活的、从军的。
饶是这样,他挑挑拣拣也找不出个俊美的。
褚子朔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踹了东儿的屁股一脚,“若是找不来,你小爷我的封诰还没捂热就给摘了!”
东儿捂着屁股,龇着牙,“住在府里的贵人来头这样大?”
褚子朔苦丧着一张脸,闷声说道,“还不快滚去找?”
第45章 帐暖
安阳王只是虚爵,褚家一脉也并不在京中得脸。
自从褚子朔替女帝审了嘉平县的旧案,他越发觉得这正是光耀门楣的好时候。
正待褚子朔绞尽脑汁讨好女帝,不知从哪听来女帝从前做公主的时候,就有极好男色的传闻。
这不正合他这个纨绔的门当,忙送了几个貌美的男子过去,却惹得女帝不快,被训斥敲打了一番。
褚子朔因此才火急火燎地想再讨好秦知夷,他使了些银子在御前的侍卫里打听。
原来是没送对女帝喜欢的类型,这寻常姿色的,她轻易瞧不上。
王府里,御前的人已经开始收拾起来了。
在颍州待了小半月,京中堆了一摊子的事等着秦知夷,她不日就要启程回京。
李轲自从进了御史府做中丞,比他那个岳父,哦不对,前岳父还要积极,日日劝谏不说,她都难得来一趟颍州,他还能将劝谏的折子寄送过来。
如此情势,倒让秦知夷觉得,京中没了她一日就要出事了似的。
褚子朔闻言她要走,说什么准备了一场大宴践行。
秦知夷真想撬开他那个猪脑子,都说了微服私访!微服私访!
但看在褚子朔人蠢心思不坏的份上,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宴席上,也许是要离开颍州了,秦知夷放纵了一番,多饮了几杯。
被姝花发现的时候,她已醉得双眼朦胧。
最后秦知夷是坐着软轿回了院子里。
她喜静,一向不喜欢多人伺候在旁,院子里这会人少,只有守门的侍卫。
她到了院子,却自顾下了轿子,仪态如常,不似醉过。
姝花正暗叹时莲说得不错,陛下喝醉了,酒品甚好。
直到她看到秦知夷在院子里的石长椅上直接躺下了!
姝花立刻收回刚刚的想法,慌忙把人扶起,“陛下,这是院子里,要躺得去屋子里。”
秦知夷古怪地看了一眼姝花,“我当然知道,这酒喝得有点热,我在院子里凉快一下。”
“哦,哦,是吗……”姝花挠了挠头,还有些不放心,“我瞧着安阳王知道陛下爱喝酒,恨不得将酒窖都搬空了。那几坛子酒里我瞧着大补的酒不少,陛下您二话不说就喝下了。这正是盛夏,喝这样补的酒,可不要坏了身子?”
秦知夷将脸贴上石长椅,红润的双颊得了短暂的冰凉,“怕什么,朕是真龙天子,朕的身子又不是虚不受补!”
姝花无奈道,“陛下,还是进屋里躺着吧?”
秦知夷坐了起来,吩咐道,“那你去给我找些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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