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瞪大的眼睛里蓄了泪水,泪光模糊视线,叫眼前的美人身形忽然虚幻,变成了一个戴冠的骷髅。
骷髅枯白的五指抓住他的手,紧紧交握,一个是干瘪枯朽,一个是青春濒死。
“你不想死。”“......我不想死......”
“你能给我什么?”
“......我......”
我......
我还能给出什么?
那个属于济善的声音,很温和地,平静地,像接过那朵花的时候一样,带着一点愉悦的满意,循循善诱。
“你,还有同宗五代。”
“......我......”柳长年血沫顺着嘴角喷涌。
他想说我柳家诸代都死于沙场,就连我爹都死在攻打上阳之时没了,我无有父母兄弟,无有子孙后代,更没有什么亲人了。
何来亲族五代呢?
我给不了啊。
然而那个声音又那么的可信,紧握着他的骷髅骨手,如同一根丝线,吊着他,叫他不至于在下一刻就坠入炼狱。
他狠狠倒抽一口气,无声嘶喊:
“...我为你献上......同宗五代——保我不死!”
行至绝境之时,权贵以人为畜活祭,穷苦潦倒者以后世子孙,乃至于宗族为代价,乞求仙人降临,达成心愿——此为捡仙。
月下空山,柳长年在最后一刻听见桀桀低笑,喜悦得仿佛是吃到了糖的孩子.....又如鬼如仙。
第19章 粮官
“死了?”
“千真万确。”喏连道:“一箭穿喉。在下确认了,他确已断了气息。”
“只是,济善姑娘不许我带尸体回来,说要就地安葬,只割了一只耳朵来。”喏连呈上精致的熏香小盒,道:“在这里。”
陈相青瞧了一眼,不曾接过:“你瞧着埋的?”
“是。”
他手中拈着一颗东海珠,极好的大珠,自他手指间流利地滚过,莹白微亮,仿若是水珠一般滑过。
陈相青将手里这枚珠子放在那小盒上,随口说:“拿去吧。”又问:“她人又上哪儿去了?”
喏连知道这是赏自己的,连忙腾出一手来接住,那珠子冰凉圆润,窝在手里,是沉甸甸的分量,肉眼可见的价值不菲。
他道了谢,道:“济善姑娘...去上任她那个粮官了。”
正说着话,李哲推门进来,行了礼,说:“公子,济善姑娘去了军中粮帐,问了几本账,然后带着人去了水和县。”
陈相青莫名其妙:“干什么去?”
李哲也是同样的莫名其妙,并且对于她的亲历亲为有点不忿:“收粮?”
*
济善站在田埂之上,用一只从身边同僚手中抢来的草帽扇风。
水和县是个富庶的地方,良田千顷,稻穗绵延。济善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熟透的了金稻,一个劲儿地盯着看,嗅着空中飘逸的麦香。
县令在一旁赔着笑说:“这算什么啦?今年水不足,粒不够大,穗上都没结满呢。”
另有一身兵甲的人立即喝道:“少唬!今年王府的府兵掘了洛江的水渠下来,一条水渠从县南通到县北,钱财人力没让你们水和县出一样!如今要交粮了,开始托说找理由!”
县令说:“不敢,不敢!该交的自然是不该少了的!”
水和县的县令是个面貌和善的中年汉子,低头哈腰着:“然而朝廷今年又加征了税,咱们县交了应孝敬的上千斤粮食,再缴了朝廷的税.....咱们就白忙活一年,没得吃啦!”
那同为粮官的男人又骂,县令便将头低了又低,要低进稻田里去了。
济善弯腰看,见走进了细瞧,的确是金绿夹杂,并且那金也不是明晃晃的饱满金,而是带着一点褐,一点儿焦。
田里是忙活的士兵,身手矫健,打仗割稻谷都是一把好手。济善从他们身边走过,随手捻了一粒谷粒放进嘴里嚼。
这年头皇帝不当家作主,世道是乱得理直气壮,一个地方得遭各方盘剥。朝廷征税是朝廷的,各地州府加收是州府的,有兵马盘踞之地,还得再分出一部分去给这些地方霸主做额外的“徭役税”。并且这部分的徭役税,往往要远超上交朝廷的税。
济善倒是问过人:“若是不交呢?”
同僚热得满头满脸的汗,一个劲儿的擦:“不交?朝廷的税么,不交也没什么,但缺了咱们的税,来一队人直接拉着他们种地的汉子,就拖到营里去!不出粮食,就出人!交不上粮全拉去当兵!”
“要不然说咱们粮官大小是个官儿呢!咱们就管这个。”
济善不出汗,见他热的这个样子,就把手中的草帽递给了他,随后朝县令走去。
县令刚笑完,她来了,又得笑:“官爷。”同时上上下下的打量她。
军中本来就难见女人,何况这这么美的,又做着官。
县令又觉着她恐怕是个难哄的厉害角色,又觉得她大抵是哪家的使者,于是跟她说话越发的谨慎,满是恭敬和试探,一句能说出十八个弯绕。
他把济善听得很胡涂,无法做出什么明确的回答,只好沉默的微笑,时而模棱两可地回答几句,县令又觉着她高深莫测。
到了中午,县令又摆开了宴席请他们这群粮官吃饭。饭是新米,菜也是农家的鸡鸭之类,因为连年的收成都在降,水和县是靠着天然的富庶肥土与王府照应撑着,才能还有粮收。
故而猪羊也是养不大起了,席面上只上了很可怜的几道炖肉炖羊腿,厨子没法儿在在上头大显身手,因为猪羊都没肥油,料理了也不出滋味。
这已经是县令能张罗起来最好的席面了。
县令端起酒杯来,带着自家的妹子儿子,一巡一巡地敬他们。
济善常饿,在旁人喝酒的时候,她喝酒,在旁人谈天耍吃酒令的时候,她左右开弓地吃。眼见着大伙都醉翁之意不在菜了,她毫不客气地将新上的菜肴都拖到自己面前,大快朵颐,并且在心中琢磨着吃人与吃牲畜的区别。看得县令连连咂舌,更是摸不准她的路数。
粮官是个近十几年来,靠着朝廷失权、各地肆意妄为胡乱加征私税,才发达起来的位置。又管着粮食收割采买,又靠着凶悍的军里兵泼才,简直像个有兵权的地方小户部!
县里的老百姓,轻易碰不到兵,可这帮粮官,却是每年都要按时按点,同活阎王一般来上门的。
县令也同打仗似的,给敬酒的队伍安排得如同摆阵一样。他自己敬一轮,让下官敬一轮,叫自己娇滴滴的妹子和愣头愣脑的儿子敬一轮,又将县里稍富裕体面些的人家都叫来,再一轮一轮的敬。
敬完之后,下面的名堂就多了。
趁着外头还在热火朝天的敬酒,县令钻进了屋子里:“快快快,各家的银子都拿到了,你包好没有?”
堂屋里动手包着红包的县令儿子说:“动辄征个上千斤粮食走,这些兵痞倒是美滋滋地丰收交差了,剩下县里老百姓,又吃一年的豆米麸皮。往年总有些陈米吃,今年恐怕连陈米也没有了!还得给他们礼,还得给他们礼!”
县令走上前来,拆开一封别家的红包,从里头拿出一封银来,包进自家的红纸里去,道:“少在这儿放屁!有本事上跟前儿说去,方才敬酒一个好屁崩不出来,如今在这儿叽歪什么?”
县令儿子叫何内雄,他把红包一摔,说:“我是在为咱们县里的人想!如今的田,究竟是朝廷的,还是他平南王的?!一年忙到头,全缴去给他们打仗了!”
县令急了眼:“混账东西,闭上你的嘴!”
“我不闭!打仗又落了咱们什么好处?他们倒是发得盆满钵满......”
县令一个嘴巴,终于将这聒噪不止的儿子打闭了嘴,随后指着他道:“莫逞那无用的强!现下的世道,没有平南王,也有平北王平西王!你瞧洛江以北的青州吧!青州的人都背井离乡开始逃荒了!”
“你若真有这个心,去多说两句好话,讨好讨好外头那帮粮官,叫大爷们松松手,好歹留个几十斤存粮!再说了浑话,若是叫他们听见了,拖出去打死,我做老子的也保不住你!”
儿子挨了老子的打,果然就老实了,红着眼梗着脖子,发了狠的包红纸。
县令见状,放缓了声音,又道:“瞧着外头那个美娘子没有?人家也是个粮官呢!新面孔,你爹我好生盘问了一上午,看着倒不像是个咄咄逼人的。你再去探探究竟,等入了夜,咱们逐个击破!能要回多少粮来,全看今夜啦!”
县令又干劲满满地出去了,何内雄不忿地在屋内收拾红包,一想到等会还要自己去卖笑陪人,而且还陪一个女人,就越发的咬牙切齿,觉着自己丢了君子颜面,一会儿觉着自己像个太监,一会儿觉着自己像个小倌。
他读了些书,也生得面皮白净,向来是有几分自矜的。
虽然书读的不怎么样,但因为朝廷的科举已被各家垄断,让他失去了上去丢人现眼的资格,反倒令何内雄自视不凡起来,认为是这些到处屯兵生事的武夫,断绝了自己做官的前途。
酒过数巡,在同僚的挤眉弄眼之下,济善也收了几个大红包,在手里沉甸甸的。都是实打实的银两。
她理解了之前说的“李哲要记恨她”是什么意思,一遭真不是白走的。据同僚的分享,水和县是有粮的地方,故而他们是收钱收粮,若碰上没粮的地方,就是抢人征兵。
征兵也是有油水可拿的,一个人头记一个账目,而至于人抢走了,那没了主子的田呢,自然也是归他们这些粮官来瓜分了。
“今年......不行。”喝醉了,同僚大着舌头,跟她说:“往年,把新米拿去换了陈米入库,也没人知道,新米陈米的差价,咱们又赚一轮!”
济善朝他笑,他们也朝济善笑。
同僚都被上头嘱咐过了,说这位是公子的身边人,别把人家当愣头新兵欺负!因而他们只把济善当作是这个时段,特意来捞油水的,赚足了就走。生财之道格外不避着她,生怕少带她赚了一分半厘的,日后得了记恨吃瓜落。
济善也喝酒,却不醉,在一堆面红耳赤的醉鬼里,她团团转着脑袋学,心想这个官抢对了!
她总不能老靠着别人的势力,别人的兵,她得有自己的才行!柳长年如今算一个,然而无法立即用,还得另行谋划。
抿着手里的小盅,济善喝得一身清爽,依然是玉白剔透的脸儿。喝了两口,身边突然站了一个人。
济善抬头瞧,他便红着一张脸,自报家门:“何,何内雄......”
他没怎么喝的,脸比济善这喝了的还红。
济善朝他点了点头,站起来道:“你陪我出去走走。”
第20章 小崽子
何内雄在走了十来年的路上,别扭地险些把两条腿走成麻花。
平心而论,他不愿意走在这个济善后头,然而论起身份,他又实在没资格走在人家前头,而并肩呢,他也是一阵别扭。
因为济善生得太美了,美得很坦然,叫他觉得很高傲,没办法与其同肩并行。
而济善对此毫无察觉,自顾自地走,一会将他甩下了,他撒开了两条腿去跟,结果济善突然毫无征兆地剎了步子,他却没剎住,一下子溜出去老远。
回过头来,何内雄傻愣愣地与茫然的济善对视,她说:“你...有急事?”
何内雄干巴巴笑了两声,觉得自己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显得很傻,因为就不说话,只是笑。笑了一阵,他决定不能让自己再这么傻下去,于是问:“您是想看什么?草民直接带您去,免得在这路上漫无目的的走,这镇上没什么好看的,路也不是好路,也没几个人。”
济善回答:“我就想随便看看,很多地方,我看过,不懂。”
何内雄又笑,他很想说些什么,但此刻无师自通地遗传了爹的那套,一张嘴就是奉承话,他不想说,可不说又不知道说什么。
朝着这些对着老百姓抽血扒皮的粮官谈天下大事?说志向?还是说老百姓如今一年不如一年日子?
都说不成!
眼前这美人长得细皮嫩肉,瞧着恐怕是一丁点儿的风吹日晒都未曾受过的人,她懂得什么是苦,什么是难?
济善看了他一阵,低头把红包摸出来了,递给他说:“给你。”
何内雄愣住了,半响道:“虽不多,但是一份心意......”
济善又道:“他们往年饶你们几成?”
这是要问门道了。
何内雄想了想:“这,素来都是家父经手的...收了我们的孝敬之后,一成不到吧!比方说,上头说要征十斤,他们最后只带九斤多走,剩下的还给我们。”
济善回答:“那我告诉你,如今形势不好,青州朗氏要在洛江开仗,因此他们今年一成都不能饶。”
何内雄心下一惊,眉毛攒起来,当即就要发怒。
紧接着济善说:“我不收你的孝敬,饶你们两成。”
何内雄眼睛睁得更大了,失声:“两成?!”
说起来只有两成,那也是百斤的粮食啊!
济善:“你小声一点好不好?”
她做了一个下压的姿势,何内雄疑心她是在消遣自己,便道:“你决定的?还是你们都商量好了?历年来都只有一成...”
他回想了济善方才的话,越发觉得她在拿自己开涮,于是稳定了心神:“况且你都说了,青州要开仗,怎么还能多还了给我们?”
济善表情没什么变化,平静地说:“你不用管他们,今年我来了,就是我做主说了算。别的你不用管,我也不是白多给你的,百斤粮食,换你为我做件事。”
何内雄瞪着两只眼睛看着她,不说话了,太好的事儿,反而是敢信。
济善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你去和你爹商量吧,这多还回来的粮食,你们自己留着也好,卖了也好,都是你们的。”
说着,她偏过头来,眼睛暼了他一眼,流水似的轻盈目光,何内雄猛地心里一动。
谁知道明年收成怎么样?百来斤,不是小数目了!哪怕是留着放仓里,晚上睡觉都安心。若是不自己留着......如今粮食值钱吶!
何内雄松动了,紧步跟上,也不管那么多了,道:“那件事...是什么事儿?”
济善:“你答应了,我才会告诉你。若是你不愿意,那就算了。然而我告诉你,无论你愿不愿意同我做这一笔交易,他们都不会再返你们的粮食。”
“这么大的好处,那件事恐怕也不是好做的吧?”
“说难做,也不难。只是看你愿不愿意。”济善又瞧了他一眼:“他们要收你们的,是他们此行来的目的。我要还你们的,也是我此行来的目的。”
何内雄试试探探的玩笑:“您是专门来行善的?”
“这善你要不要?”
两人走了一阵,何内雄心中是汹涌澎湃,很想再问出点什么来,但济善就只是问他愿不愿意。
他不给个准话,她也就什么都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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