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如今礼教崩坏,世道纷乱,单就论“公子”这一样,南边的世家唤公子,北边的权贵叫少爷。大伙儿如今都乱叫一气,李哲也全然不管自己那改来改去的称呼,总之好使就行!
陈相青也随他,公子自己都野性难驯,平日都是装个谦谦君子的样,更不管这些。
然而说了几个字,他抬眼瞧见陈相青那要笑不笑的模样,面上好似是笑的,可眼里是冷的,猛然战栗。
有必要对公子撒谎么?济善的事儿他知道,难道自己昨日见了济善,他会全然不知?
公子当着他的面提了这句,已经是敲打了!
他忽然回过味来,狠狠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属下知情不报,隐瞒公子,该死!”
陈相青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膝盖,挺轻巧的动作,道:“看这张嘴,都说上该死了。你这么能说会道,又叫我说什么好?”
被点了膝盖,李哲当即明白过来,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三年前,有个与他同在公子身边当值的人,军里的武官出身。因为能干,他得过公子的青睐之后,脾气随着权势日益见长,又自诩为公子心腹,时常自作主张替公子拿主意。对李哲等人更是眼睛长头顶上,无法无天得很。
李哲当面不与他冲突,只冷眼旁观,到了公子忍无可忍收拾他时,李哲便立即将自己之前搜罗的证据奉上,要了那人的命。
他失权丧势的那刻,李哲还记得清清楚楚。上午还耀武扬威,命李哲给他倒茶的人,到了下午,就在地上爬——爬过去向公子求情。
陈相青不搭理他,慢悠悠地喝茶。他又朝李哲爬,也是求情,在地上爬出两道淋漓的血痕。
不爬不行,他膝盖叫公子命人挖了。靠武力挣功名的人,膝盖没了,一辈子就废了,再也耀武扬威不起来。
可他当初为什么耀武扬威,为什么无法无天?
还不是公子给的底气吗?
这底气陈相青说抽走就抽走了,又由得了谁?
李哲这回不敢说话了,对着自己一个劲儿扇耳光,使了吃奶的劲头儿,直把自己扇的头晕眼花。
平日里公子不管的时候,他耍小聪明是使得的,可一旦公子发了话,他就犯不着自作聪明!
陈相青轻描淡写地:“行了。”
李哲停下手,顿了顿,又结结实实地嗑了一个头,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她想乱,就由她乱去。济善同你们不一样,你明不明白?”陈相青说,又是好声好气的了,仿佛很有耐心:“她唯恐天下不乱,难道我就盼着天下太平么?这于我又有何好处?”
李哲轻声道:“属下明白了。”
陈相青:“明白了就起来,回去将脸敷一敷。你那手劲,平日里不大,方才倒是力拔山兮...朗家怎么突然想着嫁闺女?”
李哲逃过一劫,也不能表现出喜悦,只好愁眉苦脸的答道:“密探回报,朗正清身子不好了。”
陈相青扬起一边眉毛:“朗正清还能为个废物儿子把自己气病了?”
“这,好像是急病。朗家如今应当是长子掌权。”
朗家除了一个废物二郎,神经异常的三郡主,还有一个性格相当软弱的长子。
陈相青听着都想替郎正清叹一口气,这老东西一生要强,可膝下儿女一个塞一个的没用,关键时刻可着劲儿的掉链子。
然而因为他们是敌人,陈相青不仅没叹,反而笑了起来。
当家的病了,长子一接手,立即就吓的六神无主,要向平南王府讲和,恨不能将自家妹子称斤论量立即给卖了。
虽说朗星珠原在王府,就如同在火坑里。假若不是陈相青对她手软,以及朗星珠自个儿浑浑噩噩的只知道浑玩,她这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
李哲轻声道:“公子打算如何处置朗郡主?”
陈相青一笑,笑容里头是飒飒的锋利:“她想回家,就送她回家去!看看这个脑子有毛病的郡主,和那软弱的兄长,哪个有本事。我记着,朗星珠可从来不软弱啊!”
讲和?朗家想得倒美!
纵然平南王同意讲和,陈相青也绝不愿意。
只是到这个程度,他的手还未曾深入青州,那头便已经要丢盔弃甲,服了软。
可他们是对平南王服软,不是对他啊!到时候青州的土地与矿产,经过了平南王,还能落到他手里多少?
更何况失踪的陈相瑀,始终是陈相青的一块儿心病。
陈相瑀是长子,是平南王始终不曾动摇过的,正儿八经的继承者。一旦他回来,那么今日陈相青的权力,便又会被强行剥离出去。
陈相青能与长兄杀得你来我往,可仍动摇不了父亲。
平南王简直是恨透了他,若非是长子如今还下落不明,而此刻又需要他,陈相青相信自己亲爹干得出,喝醉了把自己一杯毒酒鸩死的事儿!
陈相青很早便清楚,自己在平南王面前,纵然是把孝子做到死,都比不过大哥叫一声“爹”!
既然如此,他就不指望着平南王府这么一个地方。
陈相青抬头望了望这座雕梁画栋的府邸,飞檐之上,月色如洗。他始终有一种预感,陈家早晚要走到父子相残的那一天去。
第29章 血与吻
这是个没道理的事情,素来大家族,只讲究多子多福,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然而平南王府之中,只有他们兄弟两个,本来已经称得上是子嗣凋零,却自相残杀不被亲父阻止,反被暗中纵容,就仿佛是期盼着他们能够杀掉对方一样。
陈氏实在的邪门的有些过了头。
而陈相青也能够肯定,即便到了父子相残的那一天......也绝对不会是他主动挑起的战事。
平南王一直想要杀他,陈相青知道,年幼时就明白的一清二楚。不仅知道,还时刻在预备着这一天的到来。杀兄,仅仅是弑父的预演。
而此事他却谁都不能说,谁都不能讲,哪怕是心腹也不例外。
在王府内盘踞几十年,准备了几十年,双方都心知肚明的食子弑父,这说出去简直是惊世骇俗,立刻就能让陈氏父子变成外人眼中的疯子。
每次拜访父亲,父子对视,陈相青都能从父亲眼中看见明晃晃的杀意。
从他年幼到成人,这杀意始终高悬在他的头顶,一年又一年,终于把陈相青从惶恐不安,逼成了磨刀霍霍。
但平南王从来没真杀过他,只杀了他的生母,他也只好悄悄地磨刀,悄悄的逆反,静悄悄得几乎要将他逼疯。
故而陈相青只好高深莫测,暂时将锋芒在明面上对准兄长,试试自己的刀——
父子相残是疯子,兄弟之间为了争权夺利而自相残杀,听起来倒还好。
也仅仅是还好而已。
陈相青走过池塘,听里头一阵水声翻涌,便挥退李哲走了过去,然后果然瞧见了济善。
她拿着一碗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喂池子里的鲤鱼,边喂,边自己吃。
陈相青满腹心事地走过去,揣着自己无法与人说、毫无人伦可言的预谋,一撩袍子,在济善身旁蹲下了。
济善从碗里揪了一块儿扔进池塘里,又揪了一块儿塞进自己嘴里,陈相青才发现她在吃馒头。
她转过脸来看着他,不说话,月色照映下来,仿佛在她眼瞳之中投了一个圆而小的月亮,澄澈空灵,倒映着陈相青面无表情的脸。
陈相青也知道济善背着自己做了些什么,这家伙性子太野,简直不是吃里扒外四个字能够形容的。
然而陈相青在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发觉自己竟然能够容忍。
大抵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不算是一个人,因此从来没对她报有过人的期望。
济善不讲规矩道理,没良心,没伦理,没道德,但偏偏她每次捣乱,都捣得很合他的心意,好似是一杵子捣进心口里去了。
陈相青坐在这个没良心,没伦理,没道德的人身旁,觉得心静。
无论是良心伦理,还是道德,有得多了,都会令人倍感折磨。
而济善这样什么都没有,还活的理直气壮,见了他毫不心虚的人,对陈相青而言,像极了另一种桃花源。能让他窥见那令自己羡慕流连的生活姿态。
济善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伸手把他的衣领拨开,望里头伸:“这是什么?”
陈相青笑了一下:“掐痕。”
“谁掐你?”
陈相青望着她,在心里对自己重复,她没良心,没伦理,没道德。
她什么都不懂。
然后陈相青回答:“我父王。”字咬的很清晰,落音重,仿佛话说出了口,还要难为情,是一件极其丢人的事情。
所以他说的云淡风轻,说的清清楚楚,绝对不能因为口齿不清而再重复一遍。
“他要杀你?”
“嗯。”
济善说:“那你杀了他?”
“没有。”
济善把自己的手指按在他脖子上的掐痕上玩。她好像也不觉得,这么大的人了,父子还能闹到掐脖子是件叫人惊骇的事儿。
她被陈相青脖子上青紫斑斓的痕迹吸引了注意力,把池子里的鱼扔到脑后,又问:“他为什么杀你?”
“因为很多事情。”
“喔。”
陈相青想了想:“也许只是因为,我还活着。”
济善玩着玩着,就把上半身凑了过来,像小动物一样轻轻地闻,趴在陈相青胸口,把柔软的脸颊,贴向他的脖颈。
手指轻轻抚摸着另一侧脖颈,她道:“唉,你爹也是的,要杀为什么不早点杀呢?拖到现在,真把人拖的难过死了。”
济善说的是心里话,她真是被祭品馋坏了。既然平南王压根就没这么爱这个儿子,并非是舍不得,为什么不早点杀了给她吃?
陈相青一听之下,几乎心神震动。
是啊,为什么不早点杀呢?
为什么不在他年幼无知,还对父兄抱有期望的时候,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地杀了他。而要一年一年地熬他,活生生地在父子之间熬出了恨?
陈相青缓缓地抬手,抱住了济善。
她是一个单薄的脊背,然而热乎乎的很有温度,陈相青告诉她:“我以前养过一只大猫。我从手掌那么大的时候开始养,亲手给它喂奶,一点一点养大的。因为是我爹送给我的礼物,我尽心尽力,当自己生的来养。”
济善仰着脸与他对视,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看起来漫不经心,不太在乎他口中的那只大猫。
于是陈相青能够继续讲下去:“后来,他把我娘的头缝在那只大猫的腹中,送给我。”
济善还是仰头望着他,眼瞳中倒映着他的脸,表情很平静,眼睛也很平静,只是嘴唇开合,在动。
“然后,我就再也不养了。”
济善大抵觉得这很无聊,把头埋在他的颈间,因为懒怠,懒得呼吸,故而陈相青连她的呼吸也感觉不到,怀里好像不是个活人。
可是她又热的,不会让他觉得冷。
陈相青抱着她,两个人都静了一会儿,济善饿了,又伸手去揪馒头。
但揪到一半,她的手缩了回来,抬起头看陈相青,她露出一个很甜美的笑容,心思昭然若揭地说:“我亲亲你。”
济善亲上去,在他唇上很亲昵地揉,然后咬了陈相青的嘴唇一下。
陈相青托住她的后脑,垂下眼睛吻回去,彼此唇舌相触,湿润温暖。他的手用了力,而济善也毫不客气地在他舌尖上也咬了一口。陈相青无声地笑了一下,没有躲,等待着济善吸吮这口血。
南地多有深林,行军之际,陈相青从参军口中听说了一种吸血毒虫。
这种毒虫在吸血之时,会往伤处注入一种毒素,令人不仅感觉不到疼痛,反而会有飘然之感——因而这种毒虫最需警惕,一旦被叮上,人极有可能被活活吸死,都毫无察觉。
济善吻他的时候,陈相青感觉她就仿佛那只毒虫。
分明血腥,凶恶,带着疼痛,却让他在被咬住的那瞬浑身过电般汗毛倒竖,警惕惊惧,而一股没由来的电从颅顶打到尾椎,他激灵之后,忽而又飘然轻松起来。
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们吻得粘腻,取舍难分,济善像吮吸一块儿糖似的亲他。陈相青喜欢得眯起眼,发出暧昧难抑的喘息,手从济善的后脑往下,用力揉捏她的纤细的脖颈和脸侧,不断把济善往自己怀里拥。
而待济善唇舌终于与他的分离,下滑,早有预谋地凑向他的脖颈时,陈相青犹豫了一下,随后捂住了她的嘴。
“这里不行。”他哑声说。
济善猛然把上半身往外头一仰,很不高兴地望他,觉着自己方才真是白干!
“那我要别的地方的血。”
“不行。”陈相青摇头,把自己的手指给她看:“这才过了几天?”
“守财奴!”
陈相青哑然失笑,想要再挨近她,被济善一把推开。她捡起地上的碗,从里面揪了一大块馒头塞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然后很不客气地说:“你滚蛋吧!”
陈相青没想走,他耳朵滚烫,气息也滚烫,不让抱,只好用腿挨着济善的腿,轻轻地说:“不是你要亲亲我?我是头一回,也没见你问我同不同意。”
济善鼓着腮帮子大嚼馒头:“还要你同意?你不同意,你杀我的本事都有,怎么不推开我?”
陈相青忽然笑起来,济善瞧着他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那我要换一具身子。”
他只是瞧着她笑,不说话,略低着头,只把眼皮向上一掀,显出清晰的眼皮褶皱,眉骨坚硬,是几乎阴冷的笑意。
然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抽出了那把熟悉的短匕,轻巧地在手臂上一割。
济善大快朵颐之时,听见他轻轻的叹息。
对陈相青而言,她是吸血的虫,也是难驯的兽,即便有一时温情恍惚,她也能立即叫他回过神来——
她从不被情与欲迷惑,无时无刻都在伺机恢复力量,吞食生灵,吞食他。
对济善让出任何一步,都只会叫她得寸进尺。
她吸饱了血的双眼铮亮,心情复而变好,亲昵地又在他脸颊上蹭一下。
因为觉得陈相青这次给的血比之前都足,她联系前因后果,双手撑在他膝上,十分聪明地讨价还价道:“以后都亲亲?”
陈相青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回去,因为失血,脸色在月色下略显苍白。
他低头笑笑,声音轻轻的:“你——”
济善等着他讲完,然而他吐出这个字之后就住了口,仿佛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形容她好。
她是如此的毫无道德廉耻,便如月色蛊惑人心的妖魅。
济善跟着他离了鲤鱼池,往小路上走,望着他的背影,明显察觉到了陈相青情绪的翻涌变动。
示好这一招有用。
她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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