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我是仙人?”
“你穿得这么白,又好看,仙人不就是这样的?”李尽意神情认真,领路领的抬头挺胸。
李尽意口中所说的村子,是个破败无比的小村落,屋舍残破,田土荒芜。
田舍与土路都被枯草连成一片,分不清路径方向,而村民或坐在大路上,或坐在门口,一副无事可做的样子,只是睁着眼睛看。
济善从他们面前走过,觉得奇怪:“为什么不开荒,不种地?”
“地太干啦,种不了。”
李尽意小声的挨着她:“而且这里的人,都是流民,原来村子里的人不是饿死了,就是跟着白山消失了。”
“除了那个老头儿。仙人姐姐,我爹娘本来也是这个村子里的,把我卖了之后,他们就上白山,消失了。”
“然后,那两个坏人就带着我回来,要霸占我家的房子!”
老头儿院门大开,站在门口,直对大堂,能瞧见他躺在藤椅上,睡得干干巴巴的。
“老头儿!”
李尽意喊了一嗓子,小跑过去,轻轻摇他的肩膀:“快醒醒!”
他把嘴凑到老头耳朵边,大喊:“醒醒啊!来人啦!”
“仙人姐姐有事要问你,喂,醒醒!”
济善走过去,低下头试了试他的鼻息,赶开了几只苍蝇。
“他死了。”她说,伸手一按老人的肚腹,瘪的好似前后两张皮已经贴合在了一起。
“饿死的。”
“喔——”
李尽意撅了嘴,睁着大大的眼睛,紧紧靠着济善:“真讨厌!死老头,怎么不等咱们问完了再死!”
济善轻轻巧巧抬脚,踢个石头子儿似的,一脚把这孩子蹬开了:“别贴着我。”
她在屋子里走了一遭,这地方也是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还有谁认字?”
李尽意挠了挠头,一脑袋的虱子,他挠了半天,说:“那,那就得去城里了。咱们去城里?”
济善瞄见他这个动作,在屋子里寻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子,朝着李尽意转过身:“过来。”
李尽意无知的走过来,待济善一手揪住了他乱蓬蓬的发髻,一手展开了剪刀,他才后知后觉的大叫起来。
济善不为所动,在李尽意的大喊大叫声中,咔嚓几声,利落干脆的把他剪成了个癞癞头。
李尽意摸着头咧嘴嚎啕,觉得自己变得奇丑。
然而他也不好意思对着济善大发脾气,便只好自己嚎啕一阵,恢复了平静。
既然村子里没个能认字的人了,两人打算往城里去。
李尽意不记恨济善的剪子,把济善推出院子,又乐癫癫的跑了回去。
“等我呀!”
济善在外头等了一会儿,等来了一场徐徐燃起的大火。
她站在院门口,看着火舌从屋子后头烧起来,先是浓烟,之后火越来越大,烧进堂屋,逐渐吞没了老人。
李尽意嘻嘻哈哈的跑出来,眉飞色舞地说:“灶台里还有火呢!”
这个放火的罪魁祸首非常快乐,他伸开双臂转圈,自顾自的哈哈笑:“起火喽,起火喽!”
济善仰头望着这片火,一言不发,李尽意捡起地上的枯枝败叶,石头破瓦扔进火堆里,玩火玩的乐不可支。
待玩尽了兴,他背对着冲天的火势,一蹦一跳的跑过来,拽了她的手。
“走呀,仙人姐姐,咱们去城里!”
其他人都看见了这场火,然而人们只是避得远了些,没有人来救,也没有人来指责他们。
老头死了,这也算是一场火葬,等火灭了,屋舍的灰烬就把他掩埋在此处。
在这个世道,饿殍遍地,鹰吃狗叼,人有力气死,没力气埋,能安稳入葬的,已经是普通老百姓高攀不起的待遇了。
送人走,世间的规矩,总是要念一段经。李尽意嘻嘻哈哈的时候,济善在心里,磕磕绊绊的念完了一段印象模糊的经。
她没有什么表情,响亮的一拍李尽意的癞癞头,目标明确:“带路,去城里。”
济善没有问城里离这里多远,她只想找一个能把字认清楚的人,告诉她,陈相青去了哪里。
一个屁也不懂的半大孩子,一个懵懵懂懂的胡涂仙人,就这么凭着两条腿走,一直从天亮走到天黑。
李尽意黄昏以后就走不动了,撒泼耍赖,济善只好把袖子裙摆都挽起来,沉甸甸的把他托在背后。
她自己头发也在屋子里的时候绞了一半,只胡乱用树枝束着一个发髻,把自己走的不再像个仙人了,像个乡下丫头。
李尽意最初在她背上,还唧唧歪歪地啰嗦,说自己被一袋米卖了的时候,多么伤心,多么难过恐慌。
说知道自己要被卖了吃肉的时候,多么惊恐,多么绝望。
他说自己很会干活,会洗衣裳,做饭,砍柴,栽苗,他那稚嫩天真的童音,认认真真地说:“仙人姐姐,你可千万别不要我啊。”
济善问:“你认不认识陈相青。”
李尽意没听过这个名字,嘟嘟囔囔把下巴伏在她肩头,把这个名字翻来覆去的念叨。
念着念着,那个稚嫩的声音下去了,济善走了一段路,肩头一阵湿意,她扭头一看,是李尽意的口水。
他在自己肩头睡得东倒西歪,莫名其妙的信任依赖,倒也不怕被趁机卖了。
济善右肩湿的难受,几度想把这崽子给扔地里去,然而又走了一段路,她还是没扔。
天很快黑尽,远方的天幕上星芒闪烁,点缀了成千上百颗。
在漆黑的天幕尽头,逐渐浮现出跳动的火焰,济善眯起眼睛,看了一阵。
那火焰在黑夜里越汇越多,逐渐汇成了火海,气势汹汹地从不远处席卷而来,如同一场浪。
济善往路下头躲了躲,站在了一丛枯木林子后头,听清了随着火海一同袭来的喊声。
“倒行逆施,背时啖民!”
“平南贼子,天意难容!”
有领头的嘶声高呼,有成百上千的人附和呼喊。
“杀平南王!”
“得大雨!”
“杀平南王!”
“能吃饱!”
“杀平南王!”
“有活路!”
“杀!杀!杀!”
李尽意被这浩大声势吵醒了,他锁在济善背上,喃喃地说:“怎么了,仙人姐姐?”
济善平静地说:“日子太苦,人们饿不住了。”
“在造反。”
第4章 谭延舟
造反是一股浪,一阵一阵的拍,浪足够大的时候,能把所经之处的人全部卷进去。
济善就这么背着李尽意站在路边,那股反浪拍过来,把济善自然而然就卷了进来。
本来她不想掺和,然而那个紧眉俏眼的丫头眼贼尖,把火把往路边一送,她大声喊:“哎,那是不是个人?”
济善只好掺和进去了。
呼喊造反的人里,有爷们,也有大娘,还有十来岁打赤膊的小子,紧眉俏眼的丫头,都举着火把,拿着镰刀大棒,气势汹汹的要去杀平南王。
济善让李尽意拿出那张纸条,给一旁的丫头看,正巧那丫头是个认字的,她对着火光看了半响,一拍大腿。
“平南王府,叫你去平南王府呢!”
丫头紧着一双眼睛瞧她:“你同写这个字的,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叫你去平南王府寻他?!”
济善:“我不知道他是谁,无意中救了他一命。”
她顿了顿,补充:“他欠了我一顿饭。”
“那你是他的救命恩人嘛。”丫头痛心疾首:“哎呀!你不该救他的呀!平南王府里,没有一个好东西,全是一帮吃民脂民膏,吃得脑满肠肥的东西!”
济善点点头,没把这个话放在心上,作为丫头给她认字的回报,她把李尽意往身上又托了把,说:“起义不是这么起的。”
“你们这样去,走不了多远,便会被刺史的府兵拦下,他们有盾有枪,立盾刺枪,你们抵挡不了。”
此言一出,周遭的人都瞧着她。
丫头问:“你这话听着有几分道理,你怎么知道?”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济善:“你是哪家的小姐,还是人家养在府里的私兵?”
济善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知道。”
“你背后这个小孩儿呢。”
“我路边捡的。”
李尽意吵吵嚷嚷的:“我叫李尽意!我姐姐是仙人,很了不起!”
了不起的仙人姐姐声音毫无起伏的说:“起义,先打旗号,有据地,有兵有马,才算是一件正经的事儿。”
“你们这样,只是在胡闹。”
热热闹闹的队伍,一瞬间安静了下来,人们举着火把,转过头来瞧她。
“好!”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来了个懂的!咱们现在就缺这个,快些把她送去见头儿!”
于是她糊里胡涂的,被人群簇拥着,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造反的人群里,大部分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那丫头边领路,边说:“连着五年了,不是旱,便是涝,田里种不出来粮食来,都荒了。”
“本便是灾年,那平南王穷兵黩武,竟然还逼我们刺史征粮收税,不交粮,就出兵!”
“姑娘,你瞧着年纪也不大呢?是哪里人?”
济善:“白山......”
“白山脚下的!”丫头说话速度很快,又快又脆。
“白山不是突然没了么?我跟你说,就是上天对平南王的警告!他不仁不义的报应要来了!”
“你知道那些饥民是为什么上白山?都是被平南王的兵赶上去的!”
济善:“哦......”
李尽意趴在她背上,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
“名字?我家里人都叫柳丫头,你也叫我柳丫头吧!”
柳丫头又道:“咱们村子里是一忍再忍,粮是被他们征了又征,你白山下头的人,是不是都饿的开始卖儿女了?”
李尽意说:“对啊!”
“我们柳村,有个厉害的人物,人家是读过书,从京城里头来的。比村长说话还好使!”
柳丫头道:“就是因为有他在,他将柳村管的好,村民吃得饱,不卖儿,不卖女,派人把村子口一守,外头的灾殃及不到柳村来。”
“若不是那平南王非得征粮,哼!我们何苦?”
李尽意嗓音稚嫩,带着小男孩儿变音的哑嗓子:“对啊!”
他一低头,脸贴在济善脸上:“姐姐,平南王真不是个好东西!”
济善:“哦。”
午夜时分,济善见到了那个京城里来的读书人。
读书人住着村里最好的院子,外头围着小篱笆扎的栅栏,还挺精致,上头还爬着藤,一点点绿,在黑夜的火光下摇曳。
在外头人饿的东倒西歪的时候,柳村屋舍俨然,田土规整,隐隐听得鹅叫鸡鸣,竟然很有了几分世外桃源的意思。
济善走进院门的时候,正巧里头的人打帘跨出门坎,身长玉立,穿着长衫。
他身后灯火明亮,身前火光丛丛,他立在一片窄窄的黑里。
远山眉,丹凤眼,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眉眼间蕴着阴影,看面相是个斯文书生。
然而他长衫的袖子捋到了大臂,一手端着一个药罐,一手握着个铁杵,正要往外倒,一抬眼瞧见这么多人,他还愣了一下。
柳丫头说:“延舟,快来!这儿有个平南王府的......”
她转过头:“你是谁的恩人来着?那人叫什么?”
济善:“陈相青。”
“对!她是陈相青的救命恩人!还懂得怎么起义!”
对方走进熊熊的火把光下,跃动的火光映在他眼中,是两点灼眼的星:“在下潭延舟,幸会,敢问姑娘大名?”
“济善。”
柳丫头在一旁道:“她是白山脚下的人,村子里的人大概也没了。同平南王,也是有仇呢。”
柳丫头:“你会跟着我们反平南王的,对吧?”
济善没说话,盯着他手上的铁杵,上头沾着血。
潭延舟顺着她的目光低头,哈哈一笑,他道:“见笑,见笑。”
“姑娘,可愿进屋一叙?”
他礼貌周到的对着济善一躬身,随后转过身,他高了声音,举着铁杵的手一挥:“挤在这儿做什么?去去去,看猴儿呢!”
人群哄一声散了。
这就对味了,守着一个要起义村子的,不会是个弱声细气的书生。
柳丫头原本要将李尽意带走,李尽意被扯下济善肩膀,立刻躺在地上大撒其泼,连蹬腿带哭嚎。
没法子,柳丫头扯不动这头活驴,一松手,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到济善身边,紧紧抓着她的手。
潭延舟笑眯眯的:“就让孩子进来吧。”
济善踏进他的屋子,险些被里头的药味熏的一个跟头。
屋子里桌椅都有限,也没个装饰,穷墙净屋子,唯独立着七八个小火炉,上头咕噜咕噜煨着药,一个劲儿冒白烟。
潭延舟对济善道:“劳烦姑娘稍等。”
随后他走向屋里唯一的桌子,把桌子上的蟾蜍草药一把抓起来,全部扔进臼里,抓着铁杵咕唧咕唧乱捣一气,捣的血沫子飞溅。
李尽意张大了嘴,又立刻闭上,并且捏住了鼻子。
他看着潭延舟把那臼里混着蟾蜍骨头血肉的一坨,倒进药罐子里,又从一旁的立柜里抓了几把药,一起撒进去,倒了小瓢水。
潭延舟把药罐放在小灶上,一屁股往小凳子一坐,他呼了口气:“哎,终于忙活完了。”
“哎,你坐啊。”潭延舟手里还攥着那铁杵不放:“别客气,姑娘。”
他眯眼一笑,笑得毫无保留:“柳丫头是不是同你胡吹了一通?我也是个乡野粗人,不讲那些虚的礼节。也讲不来。”
济善很好奇,满屋子的药味,并且这药味还相当杂:“你在煮什么。”
“药嘛。”潭延舟抬起手,用卷到手臂的袖子一擦脸上的汗:“村里常有人生病,村里没个郎中,便只能让我来了。”
“没事捣鼓捣鼓,万一有人病了,我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桌子上,地上,到处都摊着医书,济善弯腰捡了一本,翻来覆去的看。
“这本千金方,我才粗略看完一遍,姑娘可是也读过?”
济善摇头:“我不识字。”
“那没事,村子里不认字的多了。”谭延舟白脸叫七八个火炉子烘的红彤彤,又擦了把汗:“柳丫头说,你是陈相青的救命恩人?”
济善点头。
他看着济善:“姑娘是怎么个打算呢?这柳村里的势头,姑娘也瞧见了,与平南王势不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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