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善瞧了谭延舟一眼,觉得他简直是个奇才,内心刁钻的罕见。
昨夜若无其事杀了爹,今儿还能继续这么若无其事的教训儿子,把儿子训的心服口服,信赖听话。
谭延舟脸不红,心不跳,面对济善的目光,他依旧是微微的一笑。
谭延舟,济善在心里把这个名字又念了一遍,心想,这个人的心计,比深潭还要深。
深不见底。
白山军开仓放粮,无论是上阳还是白山军,都统一的领白粥吃饱饭。
本来老百姓还哭郡守,粥一到嘴里,是哭也不哭了,统一的喜笑颜开起来。
并且上阳城的百姓,在粥香里后知后觉起来,原来城里一直是有粮食的,只是不拿出来!
不卖,也不赈,就这么藏着!看着他们饿!
济善过两天再出门,就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柳长年说:“那是老百姓在烧郡守的尸体呢,烧了泄愤!”
他一边说,一边不好意思的挠头摸耳朵。
“小善军师,大街上人怪多的,咱们另寻一条路吧,我带你去看花啊。”
济善没意见:“好。”
柳长年牵来两匹大马,边骑马走,变冲着济善笑,笑的满脸通红,东倒西歪。
他背后背着一把长刀,年纪小,个子高,身形健壮,讲话的时候,常常露出两颗尖尖的牙齿。
柳家父子好似一个德行,不过柳长年比他爹好上许多,对济善进退有礼,非常恭敬,时不时脸红结巴。
济善话不多,也是感觉没什么好说的,柳长年没话找话:
“小善军师,你还会骑马啊?”
济善:“嗯。”
“真厉害。我还想着,万一你不会的话,我得给你找顶马车来。”
济善:“不用。”
两人慢悠悠的捡着小路走,后头悄无声息跟着亲兵。
小路越走越往山上去,很快贴着山壁,路上头上,也随处都开着星星点灯的小花。
拐过一处山壁,两人骤然看见了一大垂花,从高处开下来。
花开的又艳又红,泼泼洒洒,压着下头密密匝匝,厚实深绿的叶。
济善睁大了眼睛,仰着头望着这片花,总觉得似曾相识。
柳长年激动起来了:“小善军师喜欢?我去给你摘!”
花开在陡峭山壁上,看着近,其实远。
济善来不及阻止,他已经跳下去,一马当先冲向了山花。
柳长年生的手长脚长,矫健而活泼,攀着山岩,在下属的惊呼中,很快荡到了山花丛里。
济善仰着头,看着他挑挑捡捡的摘了好几朵,却无处安放,只好咬在嘴里。
他动作大,如同一只钻进了花丛中的鸟,扑扇翘尾巴的,惹落了满头满脸的花瓣。
脚下的岩石很快支撑不住,咔嚓咔嚓的响着碎裂开来,朝山下落去。
山高,谷深,石块落下去,听落音都要等。
而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咬着红花,背后长刀落了满红,他毫不在意,只是回身朝济善笑,有种天真而得意的傻气。
济善下意识也笑了,朝他一招手:“快回来。”
柳长年来到她马前,拔刀将自己衔过的地方削掉,抬手将花递给她。
“小善军师你看,真漂亮。”
济善把花攥在手里,闻到了若有似无的香味。
看完了花,两人原路返回,柳长年兴高采烈的扯东扯西。
济善看着花:“你身手很好。”
柳长年很高兴:“我?我的身手也就那样吧,不过攻城摘花不成问题!”
“我爹的那几个兄弟,才是有真本事。”
他说:“小善军师,你别以为我们真就是一帮乡野莽夫,本来这里没有柳村……”
柳长年顿了顿,自嘲似的一笑:“算了,
你是自己人,这些话不怕跟你说。
我爹原本在镇守使麾下,是个武官,我嘛,打小跟着爹守边,练了些把式。”
“后来,镇守使满门抄斩,我爹跟着遭殃,带着我和一帮兄弟,逃来此处,才有柳村。”
济善:“哦……”
难怪谭延舟敢指挥这他们反,原来这群人本来就是一帮打江山的。
然后她更感慨了,柳千万真实身份是个武将,有身手,可谭延舟杀他的时候,他没一点反抗。
这不仅是因为谭延舟的手太快,刀太快,济善猜测,更是因为,柳千万完完全全的信任他。
一个武将,要信任到何种程度,才会对后背毫不设防,被一刀封喉?
她垂下头望着花,露出来的耳朵小巧洁白,像一小块玉。
柳长年眼睛不住往她脸上溜,把自己溜的满脸通红。
花……
红花……
自己还在哪,见过这么红这么艳的花?
济善琢磨来琢磨去,一直琢磨到回了家,她抬头瞧见谭延舟,忽然一个激灵。
当天晚上,她又做了梦。
她高居台上,一个清秀漂亮的小孩儿,被打扮的金尊玉贵,跑进殿来的时候,手里就掐着一朵偌大的花。
那花数不清几十重的花瓣,红如凤凰血,开的少有的红,少有的艳,沉甸甸一朵,看着喜人。
她说不上多喜欢花,然而很爱世上一切少有,稀奇的东西。
于是她专心的盯着花,等待供奉者提出请求。
他额头一点朱红,神情严肃,将花放在自己面前,他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的念叨起什么。
然而他严肃的念词,来不及传到济善耳朵里,很快被追上来的另一个半大孩子打断了。
两个孩子剧烈争吵,后来者抓起那朵花,掷在地上踩的粉碎。
而眉心缀红的孩子站起来,怒不可遏,抽出了腰间的一把镶嵌着宝石,黄金为柄的短匕。
两人扭打在一起,她看的大为无聊,闭上了眼睛。
一闭,人间就过去了三年。
第8章 爆炸
白山军在上阳各处布防完毕,就这样将此城占了下来。
柳长年占据了原本郡守的宅子,也给谭延舟安排了一处住处,有花有草,一条长廊环抱,是个清净又便利的好地方。
而济善毫无意外的跟着他,和柳丫头住在了一起。
柳长年对此很有意见,嘀嘀咕咕的说:“人家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军师老管着她做什么……”
他不敢当着谭延舟的面说,私下嘀咕,柳丫头听见了,就道:“你少管!”
柳长年管不了谭延舟,只好闭上嘴走一边去。
郡守的府邸,如今应该被叫柳府,里头没几个下人丫鬟,就连柳长年吃饭,都爱自己蹲灶台面前捣鼓。
他特别爱做烤糍粑,烤完了端着盘子就来找济善分享,蘸一点可贵的白糖,吃的眉开眼笑。
后来柳长年干脆是把济善拉去了灶台面前,烤一个给她吃一个,把她吃的肚皮溜圆才肯放走。
济善天天吃糍粑,吃的都不大消化了,往床上一躺,翻了许久才睡着,乱七八糟做了许多梦。
半夜时分,不知道是谁在梦里,凄厉而绝望地叫了一声:
“着火了!”
济善猛地一睁眼,强挣着在黑暗中四处看了看,没看出火苗来,于是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睡到了白天大亮,醒来之后,无所事事的吃吃喝喝,到了夜晚,又是倒头一睡。
这天夜里,真的开始着火了。
济善被柳丫头摇醒的时候,柳丫头披头散发,连脸都是白的。
“快,快,快走!”
济善茫然的望着她。
“上阳城要炸了,快走!”
济善出了柳府,只见路上都是白山军,扯着嗓门,挨家挨户的踢门砸窗。
“粮仓已毁,上阳要炸了,快醒醒走咧!别收拾啦!”
灯一盏一盏的亮了,人们从家里奔逃出来,背着包袱,披散着头发。
有许多人拉扯着自己还没醒的孩子,怀中还抱了一个,抓着白山军问:“军爷,这是什么意思啊?上阳好端端咋个会要炸了?”
“是啊!”商户打扮的人,包袱各位大:“上阳不是个小地方,说炸就炸?!”
白山军这队的小头领一甩手:“你他娘的,敌军烧粮仓,我们去救,谁知道粮仓下头埋了炸药!”
“我早说平南王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让上阳替他存粮,下头就是炸药,你知道那炸药有多少?
我们派的人去勘察过了,从粮仓的南街一直埋到北井头!能把上阳炸上天!”
他说着用力踹了身边的人一脚:“还不快走!出城走!”
柳丫头嘴唇都是哆嗦的,杀柳千万的时候,也没见她这么慌张过。
用力拉了济善一把,看着元良牵来了马,柳丫头道:“走,元良带你出城。”
济善问:“谁在勘察炸药?”
“延舟!他带着人想法子灭粮仓的火,灭不掉,要我们快走!”
济善下意识点了点头,转身就走,然而柳丫头睁着大眼睛望着她,眼里就写着“你就这么走?”几个大字。
她顿住了脚步:“我过去看看。”
柳丫头盯着她,没阻止,扭头对元良说:“再牵马来,走!”
火势熊熊,从济善上马开始,她便已经越过房檐,看见了那冲天的火苗。
一路疾行而去,越近越是兵荒马乱。
百姓跑的如同羊群,仓皇拥挤,一边跑一边掉了满地的金银细软,没人捡,都抢着离开那片火场。
济善举目望去,大火吞噬了整个粮仓,将一片街道都埋在烈火之中。
到了这个程度,灭火几乎是不大可能的,只能跑,跑的越远越好。
济善疑惑了:谭延舟怎么不跑?
走到一定程度,马也不愿意跑了,济善竖起耳朵,敏锐的听见了什么声音。
“砰。”
柳丫头脸色彻底变了。
济善所占据的地面,开始微微的震动起来。
济善朝火场奔去,在热得连眼前景物都开始摇晃起来的烈火旁,发现了谭延舟。
他穿着白日那套长衫,衣角被烧得焦黑曲卷,满额的汗。
他身边只有几个人,正在从被火烧塌的废墟下头挖人。
济善瞧了一眼,那个人被断木砸住了半边身子,其他人还没放弃,但是火已经从断木,烧到了他的身上。
“谭延舟!”
济善喊:“你怎么不走?!柳长年呢?”
谭延舟转过头来,看见她似乎有些意外:“我让他带兵出城了……今夜可能有仗要打。”
“还打?!”
谭延舟脸色看起来依旧很平静,唯独眼中被烈火炙烤着,疯狂而空洞的跳动着什么。
“我还是没算过他……他早知道我要来打上阳,他知道我会来打上阳……”
“他宁愿炸掉一个上阳,宁愿毁了这些粮食,也要毁了我的……”
谭延舟突兀的笑起来,笑着笑着弯下了腰,火焰几乎要烧到他的面颊上。
济善看着他要疯,一把拽住了他,回头对着那几个救人的喊了一嗓子:“别耽搁了,走!”
然而她这么一扭头,才发现火已经从后头烧了过来,把自己和谭延舟困在了一处。
后来济善才知道火场是不能轻易冲的,越是大的火场,火苗延绵的方向难以预料。
许多时候,眼瞧着火在前头,结果一不留神,火已经从侧面一直烧到了身后。
柳丫头慢她一步,被隔在外面一喊又叫,然而火场里将一切都炙烤的模糊了。
济善听不见,在火场里,只能用力去拽谭延舟,同时推了那些人一把,在火场中寻找活路。
谭延舟被她拖拖拽拽,似乎是回过神来了,问:“你怎么在这儿?”
济善简直无话可说。
另外几个人不肯放弃自己的兄弟,对济善的话充耳不闻,仍然不动,执着的拖拽那被压住的人。
她不怕火,拖着谭延舟走,而谭延舟边走,还边念念有词。
“白山军是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拉起来的,我牺牲了一个柳千万,牺牲了阿罗,牺牲了巧巧,牺牲了玉行,牺牲了……”
济善听他念叨的这个劲头,感觉他脚下简直踩着尸山血海,扭头望了他一眼,他又喃喃的道:
“我牺牲了父亲,还牺牲了……”
“嘭!”
两人皆是一个踉跄,紧接着摔在了地上。
地下的巨浪如同火龙翻滚,震动这片火焰中的废墟,转眼就把那几个挖人的都给埋了!
一块燃烧着的东西,从济善肩膀擦过,给她连衣裳带肉擦去了一块。
谭延舟的眼睛是空的,火苗在他身上燃烧,济善拍掉那些火,一把捧住了他的脸:
“别牺牲了,你还得帮我打平南王呢!”
谭延舟被她捧了个激灵,抬头望着她,眼睛里仍旧是空的,燃烧着两团火苗,喃喃道:“打平南王?”
“对,打平南王……”
“...陈相青......陈相青烧了粮仓,他肯定...他肯定在外头有埋伏......”
谭延舟快速的喃喃自语道:“所以我让柳长年走。城内大火,城外埋伏,柳长年不懂大火情况,肯定往后撤退,他一撤......”
“一撤就,”他张了张口:“嘭——!“
他被济善拽起来了,两人在火场里跑,济善没管他能不能过,冲着柳丫头的方向冲了过去。
济善在火里过了一遭,头发叫燎的刺啦作响,身上立刻被烫了一层泡。
她把谭延舟往地上一搡,他在地上滚了一圈,柳丫头赶快来打掉他身上的灰,将他拉了起来。
马匹在不远处嘶叫着要走,济善抬头道:“带着他走!”
柳丫头毫不犹豫地捞起谭延舟,他是个高个子,此时却像是丢了魂儿似的,失魂落魄的被拖着拽着,硬是扶上了马。
马匹当即飞奔起来,飞速逃离了这片火场。
济善从火场里爬起来,地上密而急地震动起来,她心里咯噔一声,拔腿就跑,然而跑了不到百米,脚底下炸了!
济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胳膊飞出去很远,然后在半空中融化成了一块血肉,转瞬之间,便再也辨认不出模样。
至于腿和身躯其他部位,济善甚至都无法确认它们是不是自己身上的,因为飞溅到眼前的时候,已经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烤肉。
她在地上滚了很多圈,才意识到自己的头颅,滚出去那样远。
没吃上陈相青,反倒被人家一把火烧焦了。
真亏。
从粮仓始,地上轰然巨响,如同一只巨手自下一块块揭开了地皮,又好似剥下了一条蛇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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