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吐出烈焰,冲天而起,掀翻了一切房舍。
马匹嘶鸣,疯跑狂奔,把马崽子时候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柳丫头闭紧了眼,只是疯狂地抽马鞭。
谭延舟从浑浑噩噩中回过头去,木然的瞧见身后的街道,炸成了难以直视的巨大火花。
一城少说有几十万的人,一场大火,一场吞噬了城池的爆炸,将人瞬间只烧得剩下了几万。
巨大的爆炸将城墙都炸得倒塌下去,又埋了一部分人。
柳丫头拨开身上的碎土爬起来,喉头一阵腥甜,她咳出一口血,然后站在满地的废墟里,开始刨人。
爆炸几乎是追在他们屁股后头。
幸而是马好马快,在战场上跑过的,看见人都不让,满蹄子的踩过去,把摔倒的人给结结实实的踩到了地上,一点儿没耽误速度。
只是跑到临城门之际,爆炸还是追了上来,瞬间将人掀翻到了地上。
马也不知道摔到哪里去了,柳丫头耳朵里嗡嗡直叫,也听见了不断传来的哭声。
她在废墟里刨刨捡捡,终于找出来谭延舟,看见里头刨出来一个完整的人,她松了口气:“醒醒,哥,醒醒!”
谭延舟双目紧闭,她那口气刚吐出去,又提起来,她嗓子立刻就劈了:“你醒醒啊!”
柳丫头伸手试了一下鼻息,见还有气,她咬着牙把眼泪逼回去。
深深的呼吸了几次,柳丫头将谭延舟拽上背,一步一步的,经过满地在废墟中挣扎,大哭,灰头土脸的人们,她朝着城外走去。
然而往外跑的人们,无论是留下来的白山军,和上阳的普通老百姓,都放缓了脚步,然后开始颤抖起来。
城外伫立着平南王的兵,乌压压一片,旌旗高扬。
领头的人骑高头大马,身披轻甲,手持长枪,垂下浓密的睫毛,他轻轻笑了。
柳丫头一步步走过去,仰头凝视着他。
然后她放下背上昏迷的谭延舟,端端正正的摆放好之后,柳丫头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给他磕了一个响头。
“他输了,”柳丫头的声音传出来:“留他一条命吧。陈大哥。”
陈相青笑过之后,冲着自己身侧一偏头:“去,将净河抬去帐里,请军医来瞧瞧。”
柳丫头知道既然他发了话,就不会现在把谭延舟给暗算了,于是放心看着人将他抬走,她又磕了一个头。
“净河这样一个机敏的人,竟然也能变成这样,真是稀奇。”
他一夹马腹,马蹄向前一步,蹄钉敲的地面作响:“还有一件事,我听说你们队伍里,来了一个叫济善的人。”
“她现下身在何处?”
柳丫头迟疑了一瞬,随即回身指向火海:“她......在那里头呢。”
她不知道陈相青突然提及济善是为何,仔细观察着陈相青的表情,柳丫头看他竟然是有些怅然若失。
这也正常,毕竟济善是一个绝对会引起好奇心的人。
而柳丫头......压根都不敢叫自己去再想她。
谭延舟让自己带着她走,可自己又将济善带了回去,不为别的,就是觉得不平!
大哥对她多好,处处惦记着,没将这来历不明的姑娘当个外人,甚至显然是当作了自己人,难道她就真这么走?她好意思?
可是济善真的骑着马跟自己救人去了,她又心惊起来,因为济善显然是实心儿的。
说走她是真要走,可是说救人,她也是实打实的往火里冲,真的把人给攥住了。
柳丫头被火蹿了一个仰倒,晚了一步,而她却眼睁睁的,看着济善冲着那火就冲了过去,跟没知觉一样!
那样炙热的温度,她单只是站在外头都觉得痛苦,更别说冲进去。
如果不是济善,未必能救得下来谭延舟,现在济善死了,她想着她在火里把谭延舟搡出来的那一幕,心痛欲碎。
济善一向不声不响,是个看着性子很软和的小仙人——
也许济善根本不是仙人,就没听过有这样的仙人。但柳丫头只是觉得,按她的长相,称呼一句仙人,也不过分。
柳丫头始终摸不准她,觉得济善似乎是还没有定型一样,时常在聪敏和迟缓间摇摆,稀里胡涂的,在人间行走。
她看见谭延舟杀人不慌张,看见柳长年示好也不新鲜,什么都软和,有一点不甚严重的好奇心。
而自己为了一时的不平,和孤身回闯的心虚,把济善给带上,因此也把人给害死了。
柳丫头喘出一口颤颤巍巍的热气,突然之间,她的眼泪汹涌而下。
爆炸之后,上阳沦为了一片火海,这场大火足足烧了五天才停歇。
谭延舟一直昏迷着,大夫也瞧过了,似乎是没有什么大事,但不知为何,始终不醒。
几日之前,柳长年按着谭延舟的吩咐,带人出了城,也如谭延舟所料,他遭了伏击。
在迟疑着是否撤回城里的当口,远远的,他听见一阵地动山摇的响,是上阳爆炸了。
他当即红了眼睛,咆哮着让所有人后退,必须得退,谭延舟跟小仙人还在城里,要救人!
然而这个时候,扑上来几个兄弟,硬生生将他按住了,下令全军撤退,但绝不能往那火坑里撤,也不能同伏军正面相对。
于是他们马不停蹄退进了山中,陈相青未曾追踪,他们也就暂且这么按兵不动了下去。
五日之后,上阳下了一场细雨,陈相青带着他的兵,再度踏进了上阳。
*
满城废墟,空中四处弥漫着大火过后的焦味,以及难以言喻的,死寂的味道。
一只乌鸦停在断裂的焦梁上,嘎嘎嘶叫。
陈相青骑马在其中穿行,眼前的场景熟悉得让他心里没个波澜,只有尘埃落定的平静。
战场之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他从战火之中,踩着无数人爬出来,又将无数人投入烈焰中的地狱。
本应如此。
只不过想起柳丫头的话,他颇为可惜的叹了口气。
济善倒是个挺有意思的人,虽说有意思得很邪,但在他回到府中养伤之时,是越养越想。
越琢磨,越觉得她很有点意思。
谁知道她如此短命,没能逃出上阳。陈相青无趣的握着长枪,随便地将这笔帐计到谭延舟头上去。
不过仔细想想,按她那张嘴就咬的德行,自己也很难应付她。
这种吃人吃得习以为常的东西,应当被归为妖人一类?
据说妖人多异法,死而不僵,常借尸还魂,说不准在这大火过后的的上阳城里,还能瞧见她。
陈相青回过神来,轻笑着摇摇头。
他轻拽缰绳,朝当初的粮仓位置而去。
拐过一个焦黑的拐角,他自我嘲弄地想,真是可笑,这年头有吃人陋习倒也罢了,竟然还想有妖人能够在大火里活......
他猛地勒住了马。
他沉默了很久。
陈相青勒马转向。
看错了吧,刚刚那是什么东西,绝不可能......
“你好。”
那个不算熟悉,但难忘的声音说:“陈相青,请不要走开,快来帮我一把。”
陈相青愕然回首,对着地上那个头颅,半响没说出话来,仿若白天见鬼。
不,这其实就是白日见鬼吧。
济善那颗头颅,头发被烧焦了大半,只剩一层焦灰的卷毛在脑袋上蜷着。
然而她的皮肤,眉眼,全都是新生的,新肉顶下了焦枯的旧皮,倒是还显得很有人样,白白红红的,依然是很漂亮的面目。
她眨巴眨巴眼,看着惊愕无比的陈相青,解释道:“是爆炸。上阳的炸药把我头给炸掉了,身躯也四分五裂。
我在这里呆了五天,也没找到其他活的能帮我。”
“你能找回我身体的其他部分么?”
她诚恳道:“谢谢你,我可以忍一段时间不吃你。”
济善想了想,补充道:“真的。”
第9章 狐狸精
紫阁丹楼,珠帘暮卷,黄昏将至时分,湖边的大船上却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愈奏亮。几辆马车停在湖边,待主人在婢子下人的团团护卫下登了船之后,方才离去。
鲛纱满地,金兽铜炉里的香沉甸甸坠地蔓延,熏出满屋子的香气来。沉郁得似乎能从鼻腔一直填到人脑子里去。
礼单络绎不绝地按在门口唱名的人手里:“河西罗氏,白尾苍鹰一对儿。”
“靖州石氏,墨玉点金砚一只。”
“绪州王石,项景獒泼墨山水图一幅。”
外头报名儿的不停,而里头受礼的人,自始至终头没抬起来过,懒怠地垂着头,似乎是睡了。
应该的,襄王到今日已经于船上连着玩乐了数天,礼收得够了,也玩儿得够痛快了,面对大同小异的献礼,实在是提不起兴趣来。
“小西南王,美人一位。”
襄王的脑袋一下子就扬起来了。
“谁?”
身边的人几步赶出门去,把那迭礼单子抽了出来,恭敬地呈到襄王面前:“小西南王,陈相青,千真万确。”
“小西南王,”襄王咂摸了一下:“你们这么叫他,那位愿意么!”
他身旁的也不是下人,从五品的奉车都尉,笑得不明不白:“人家自己......也没拦着呀!”
襄王觉得有意思了。
西南王始终是朝廷的一块儿心病,他大张旗鼓地从西南王的眼皮子底下过,西南王连派人问句话儿的意思都没有,另起炉灶的派头摆的十足。
而作为西南王的幼子,却在这个时候来给他这个钦差献礼,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是自己在家中握的权柄不够,想投来朝廷,拿个货真价实的西南王当当?
他点头,很急切地:“快快快,把小西南王献上来的美人带上来。”
美人的确是来了,好几个人托着,头上罩着一个绣金的帕子。帕子一掀开,襄王看清了,这美人单只有头,没身子,眨巴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望着他,鲜嫩水润的嘴唇开合:“昏君当道,邪佞横行,灾殃祸世!”
襄王惨叫一声,栽倒在地上,当即就没了声息。
当夜那座船于半夜行至湖心,便爆裂燃烧起来,火势熊熊,就连住在城里头的百姓夜里起来,都能看到湖边亮起来的火光。
而不过五日,钦差襄王于船上见到邪异一事,便不胫而走,迅速传满了整个南地,就连吃茶的摊子上的伙计,也能对此论上一二。
“那只有一个头的怪物说啦,当今皇上是昏君,故而才会有大旱饥荒,才会出现这样的怪像呢!”
“可不是么!襄王当年可是力排众议扶当今陛下登基的,当年太子可是他亲手......他能对当下的局面没责任?他必是愧疚之下,才自燃谢罪!”
“呵,谢罪?我看吶,是有人怕此事传出来,方烧船灭口,顺带就杀了那个怪物!你们不知道,船还没燃的时候,襄王就死了,后来怪物又说了几句话,才......”
陈相青将茶碗搁在桌上,指尖拍下两枚茶水钱,提着一个攒盒似的玩意儿。
济善脑袋被放在那像极了攒盒的提盒子里,声音闷闷的:“你答应过我,我替你做事,你就会替我找到身子,然后让我吃,对吧?”
陈相青:“嗯嗯。”
行至码头,两艘快船靠岸,卸货的人瞧他来了,便垂手行礼。陈相青瞧岸上几个水淋淋的箱子一眼,抬脚踹开箱盖,露出下头的银锭珍宝来,哼笑一声。
济善好奇地滚动脑袋,眼睛咕噜噜地,透过盒子缝隙看。
“公子,”一个身着灰衣,断了根小指的男人出现在他身后,猛地跪地,朝陈相青嗑了三个响头:“杀母之仇得报,从今往后在下便是公子的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不知道你同襄王有什么仇。我除他,只不过想使他些银罢了。”陈相青笑起来,坏心眼地掂了两下盒子,听里头滚来滚去地晃荡:“父王办宴,手中没些银子,回去倒真应付不来。”
“行了,回程马车可备好?”
灰衣男子点头,陈相青便又晃晃盒子,提着她悠哉游哉地走了。
济善在盒子里晃来晃去,大觉事情不妙。
陈相青这厮方见面时,瞧着倒还好,如今一见她不像个人了,自己竟也原形毕露起来!
*
平南王府堂皇显赫,然而济善是一眼也没瞧见大门,便被陈相青提着带进了房。
她身躯的其他部分,当日在城中已经被炸得四分五裂,肉焦骨酥了,因而想要重塑肉身,得拿其他神像来补才好。
济善凭借着本能,给自己痊愈开了方子:“京城金钟寺供了一百二十年的金身像,北地驼赫寺供奉了三百二十年的大玉佛身,南方的便好找了,只要......”
陈相青没有等她说完,就把济善扣进一个盒子里,说:“少跟我讨价还价!”就这么把她揣着带离了那座堪比死城的地方。
二人在路上凭着两张嘴拉拉扯扯,一个要起价,一个压价,最终达成了协议。并且双方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对济善而言,让自己吃,是陈相青的本分!誓约已成,她为供奉着达成了欲望,哪里有祭品到嘴边不能吃的道理?
她也是没法子,不先想办法定下来,这祭品扭头又跑得不知道天涯海角了,叫她去哪里找?
而对陈相青而言,他能耐着性子,跟这个说话平平板板,堪称鬼魅似的玩意儿闲扯,最终还说成了一件事,本身就令他自己颇为诧异。
按理说,他应当把这怪物扔火堆里,一把火烧个干净,可他不仅没有,还为了好玩儿,将其放在托盘上,送给了襄王开眼......
一想到济善四平八稳地端在托盘上,对着襄王说出那句他信口胡编的鬼话时,陈相青便大觉有趣。
至于襄王能活活地被济善给吓死,那便是意料之外了。陈相青没觉着济善有那么吓人。
陈相青在房里,被伺候着沐浴换衣完毕,方才挥退了下人,将盒子掀开,摸小猫小狗似的,把手伸进去,戳了一下济善。
济善猛然睁开眼睛,眼里是清凌凌的光,既不愤怒,也不害怕。
陈相青问:“睡着了?”
济善:“我在想。”
“想什么?”
济善:“你。”
陈相青坐在椅上,脊背挺直,面对着桌案上的盒子,一手撑住了腮,随口道:“我?想我什么?”
“我在想,你和谭延舟一样,看上去像正人君子,实际上都很毒。”
陈相青:“还有呢?”
济善老老实实说:“没了。”
“想半日,就想出来这些?我还当你会想,谭延舟如今身在何处,被如何处置。那帮白山军残留,下场如何?以及,我为何要杀襄王?”
济善反问:“关我什么事?”
7/82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