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马和阿汨罗人流着同样的血,生来就是为了杀戮而存在的,也只会因为死亡停止屠杀的脚步。
可是陈相青竟然骑着阎罗驹,他把缰绳松松地在手腕了转了一圈,几乎控制不了什么。
“比箭?”他问,抬起那种套着缰绳的手轻轻抚摸阎罗驹的马头,马匹低下沉重的头颅来蹭他的手心,不停地打着响鼻。
赵芥冷道:“怎么?专门回来给太子出气的么?”
陈相青道:“是啊。看他可怜见的,堂堂一朝太子,被人追着逃窜,谁瞧了不说一句丢人显眼?”
“我竟不知你有这样的好心。”
“也或许是我看见你太高兴了,想借此与你叙叙旧也说不定呢。”
陈相青垂下手臂,阎罗驹的缰绳从他手腕垂落在地,他彻底把马松开了,轻锤在他手心转动着。
“叙什么旧?重温当年那间小屋?你在那里面呆了那么多天,脚底沾着人的血走出来。当时发生的一切没有让你恐惧,反而激出了你的兴趣?这样看来,你要感谢我啊。”
陈相青忽然踏前一步,手中的轻锤如同鸟羽一般敲打在赵芥脸上,并不重,却发出了响亮的声音。
啪。
如同一记耳光。
陈相青打了他的耳光,可是赵芥的胸口心捶如鼓,一时之间的反应竟然不是反击。
心跳剧烈地让他耳内嗡鸣。他混乱地想京中怎么可能允许阎罗驹进来?陈相青用什么方法带进来的?他怎么驱使得动?他专门骑着阎罗驹又是为了做什么?
示威么?报仇么?想让马像踏碎圉官一般踏碎我们么?
是跟着平南王一同回来的,还是独自进京?不对!他进京我为何全然不知?他怎么会知道我和太子在这里?
意外?还是早就等在此地?他有我的行踪?!
第46章 短命暴君
陈相青却好似穿过他绷紧的面皮看透了他:“你想的真多。”
赵芥从地上爬起来,冷笑道:“想得多?三思后行,谋而后定,这是我祖父的谆谆教诲,自然要办到。”
“喔?那个自己书房里上吊的老头子么?他也像你这么三思后行,谋而后定么?”陈相青露出惋惜的神色,语气里满是嘲弄:“就把自己的命谋在了一根绳索上了?”
赵芥大怒上前,眼前却骤然一花。
“啪!”
结结实实的一声脆响。
这次轻锤打在赵芥另一边的脸上,力道依然不算重,却响亮地令所有人都无法忽视。
陈相青转着手中的轻锤,轻松惬意,仿佛刚才出手的人不是他一般。
“陈相青你——!”
“啪!”
赵芥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满是愕然。
陈相青把力度控制地非常好,既不会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又切切实实打了他几个响亮干脆的耳光。
他甚至都不是用手,而是用着一柄能够作为杀人武器的轻锤。
这把锤子方才打出了太子嘴角的血,在陈相青手中却好似一柄扇子,轻轻地抛出和收回,没有伤人的力量。
但是陈相青此时已经有军功在身,他绝对不可能连伤人的力气都没有,这只能说明他对于力度的控制到了精妙的程度。
鎏银的轻锤在他手指间翻飞,轻盈地跳跃着,反射着银亮的光。
赵芥忽然明白过来,他这样把玩并不是为了炫耀或者挑衅什么的,只是使手中的武器处于不间断的转动中,好让敌人无法分辨出手的方向和时机。
就如同比武的人们总是挪动脚步,让敌手无法判断下一刻对方是会出手还是继续转动。
赵芥的侍从想要围上来,但一靠近陈相青的马就开始警惕地转动,眼中射出的光如同狼一般凶恶,仿佛随时能踢出沉重的马蹄。
这种经过训练的阎罗驹非常恐怖,其他侍从都忌讳得不敢上前。
赵芥扑上来夺陈相青手中的轻锤,陈相青一手背后,近乎优雅地侧身一让,抬手敲在他的肩后。
“啊!”
这力度的又重了一些,赵芥筋骨痛麻,摔在地上。
轻锤在空中划出了一个优雅的弧度,伴随着陈相青轻笑,一圈又一圈地旋转。
“这么玩儿有意思么?陈相青!”
陈相青嘴角一翘,青涩而俊秀的脸上流出露骨的讥讽:“着迷于痛打落水狗才更叫人瞧不起吧?”
“你懂什么!”
赵芥怒喊一声拔出了腰间的短匕,在弓身的同时反手向陈相青刺去。
他随宫中的武将练过,无论骑射还是剑术都师出有名,是拔出剑来也能够一对多的身手,绝不允许自己被陈相青这样肆意侮辱。
陈相青只是轻巧地打了他几个耳光,可是却比那一记打出血的锤击还要痛!痛得他神情都扭曲起来!
陈相青凭什么如此高高在上?他最初只是一个祭品!他也配?!即便自己占不到便宜也要让陈相青见点血!要让他知道风头不是好出的!
短匕锋利,刃口雪白的光一闪,几乎让人捕捉不到。陈相青低头,赵芥抬头,他的目光与陈相青的撞上,仿若刀剑相错,在空中激出无声的铿锵来。
忽然间赵芥的手腕一痛,短匕应声落在了地上,陈相青转着轻锤转身,随手将轻锤抛向阎罗驹。
那匹黑马半空张口接住,“咔嚓”一声将这柄武器咬成两截。马眼中流露出的神情不知道是暴躁还是轻蔑,打着响鼻跟在陈相青的身后。
不需要呵斥,马鞭,也不需要缰绳的牵引,让人闻之色变的阎罗驹变得如此通人灵性,甩着尾巴跟随他,如同随从或者伙伴。
周围的侍从哄然围上来,去查看主子的手腕和方才被击中的脸颊和肩膀,不知陈相青为何忽然就离开了。
赵芥面对询问一言不发,沉默地把手从侍从们那里抽了回来。
他的手腕上没有伤口,因为陈相青根本就没有击打他的腕部,他挥出轻锤时真正击中的是赵芥手中的短匕。
赵芥将视线投向地上的短匕,这把精铁淬打出来的匕首,在刀刃接近刀柄的地方,被打出了一个足有刀身一半宽的豁口。
那一瞬间巨大的力量将精铁打得凹陷和卷起,这股力度随着震颤的匕首传递到他的手腕,带来了钻心的刺痛,也卸去了他的力量。
如同这一锤刚才打在他的手腕,那么他的腕骨如今已经碎了!
但让赵芥沉默的还不是方才陈相青挥出的这一锤,而是二人相对是陈相青的目光......
那是真正杀过人的目光,透着彻骨的寒意与恨意,充斥着选定目标之后心无旁骛直取性命的冷绝。
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军功中记载的陈相青,他喜好剑走偏锋,时常带着小队突袭。
一场恶战之后他坐在石头上,把双手搭在剑柄上,背后的地上铺着敌人的尸首。浓稠的鲜血顺着他下巴如同雨水一般滴落,将他的面容都尽数覆盖,只露出一双冷而静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来者。
与陈相青共事过的将士回京省亲,在酒席上喝醉了,说起那一天与他的对视都还会无声地打个哆嗦。
那个时候在场所有人都会意识到他是平南王的儿子,因为他们在战场上的模样是如此相像,那个将士说:“就仿佛...被控制了一般,好像有什么人在他们背后下达了杀戮的命令,他们就像恶鬼一样,不计代价地穿过一切障碍,用剑刺穿对方的胸膛。不会恐慌也不会害怕。甚至不会说话......”
“有时候执行任务的半途上,大伙都还是会悄悄说上几句话,尤其在南地那种诡异的地方,一旦深入之后,不知道翻过的下一个山头是蛇虫遍布的老林,还是能冷得要人命的雪原。”
“可是陈二他能够一句话也不说,我们说什么也不理会,能够不吃不喝连续行军好几天,眼里有一种像魔障一样的光,一直到他杀完人才会消散。”
“所以我们都说陈家人或许天生下来就是适合上战场的,他第一次随军的时候不过八岁,跟在平南王的军帐里。大人们都没把他当一回事,逗他说要是他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杀上一个敌人,就送给他一只云豹。
第二天早晨拖着一具尸体出现在通往军帐的路上,满手是血,就像蚂蚁拖着一个比自己身量还大的虫子一样。”
“大人问他是怎么办到的,他说他用泥巴把脸涂脏了,假装自己是在战事中与父母失散了的南地孩童,在对方蹲下来察看的时候,把短刀捅进了那个人的胸口。”
“他左肩被扭断了,而对方丢了命。这个时候大人们才惊愕地发现他已经能够流利地模仿当地人说话,并且拥有了独自杀人的胆识和力量。”
“他痛得不停发抖,还伸着手向大人讨要云豹,眼睛一个一个去盯那些逗他许诺他的人,在场的人说他的眼神非常诡异......那根本不像是一个孩子的眼神。”
方才那一刻赵芥见到了从他人口中听到的那种眼神,彻骨的寒意包裹了他,让他在那个瞬间说不出话也使不出力气。
陈相青会杀了他。
那一瞬间赵芥无比确定这件事。
即便当下没有,但是日后,不知何时会到来的一天,他会杀了自己。
“真是...暴君啊。”赵芥在心里说,“已经变得和他的父亲一样。”
也变得,和历史上任何一个沾染仙人的人一样。
赵芥动用权力私下查了宫中封禁的许多古籍,看着那些曾经着迷于借用仙人力量的人,最终都堕落成为了被仙人驱使的恶鬼。
这其中包括大量赵氏先祖。
他瞧不起自己那个所谓天子的父亲,却隐隐的开始明白他不愿意接触仙人的原因。
那被封存起来的史书上,最后关于先帝的记载只有一句话,却让赵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帝崩,呼仙人不止,大献所拥,七十二日而亡。”
先帝死了,但是他在死后的七十二天,在真正地成为一具尸体。
在此期间他不停地呼唤仙人想要延续自己的性命,许诺了能够许诺了一切,他献出过自己财富,权势,或者妻儿,只是仙人没有响应他。
这个时候,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是守在先帝身边的。
先祖曾告诉过赵芥,皇帝身上有一处隐秘的刀伤,是被先帝所刺,以此来安慰他即便是父子关系并不十分和睦,也没有关系,不会影响他登上太子之位。
但赵芥都能想象当时发生了什么,父亲在死亡到来的前一刻忽然恐惧后悔了,为了活下去要亲手杀掉儿子献给仙人。
最终先帝没有杀掉儿子,也没有延续性命,却让皇帝因此而将仙人与父亲视作了可怖可憎之物。
赵芥又慢慢地微笑起来,对着自己隐隐作痛的手腕,吃吃笑个不停。
而这些人都有一个很明显的共同特征,那就是活不长,先帝三十五岁驾崩,已经不算短命。那些献祭仙人而又活着的人,寿命短则十岁出头,四十五岁已经算是长寿。
而当他们大多在二十岁左右,就会开始忽然衰弱,失控,嗜杀和癫狂,要不停用新的献祭来稳住这一切。
他真的很想看看,前途无量的陈二公子,在与仙人的纠缠中,还能这样意气风发几年。
第47章 妖鬼玉佩
太子站在一边目睹了全程。赵芥被陈相青几下收拾得颜面无存,但他并不感觉出气也不快活,只是沉默着,心里死一般的平静。
赵芥在陈相青面前显得暴躁无能,然而前一刻他还在把自己追得好似一只逃命的兔子。赵芥没脸,他更没脸,没脸在这个时候笑,没脸在这个时候畅快。
陈相青带着自己的黑马走出去了一段距离,忽而回头看他,太子注意到了这个动作,愣了片刻,抬脚一瘸一拐地朝陈相青走去。
一人一马放缓了步调,果然是在等他,太子跟上陈相青,轻声道:“多谢。”
陈相青说:“一国太子,出来打猎身边只跟着区区两个人,比人家府里管家的派头都不如。”
太子静了片刻:“是我不想看见他们,没有让人跟着。”
陈相青侧头瞧了他一眼,太子把嘲讽的话自己说了出来:“给赵芥欺辱我的机会,我知道.......”
太子另起话头:“你竟能将阎罗驹带进京来,老师他们在朝堂上因此事吵得不可开交,要将这种凶物赶尽杀绝。”
“凶物?”陈相青嗤之以鼻:“只不过是因不在他们手中罢了。若是驯养之法被那些人掌握,不知要将它这种马吹嘘成什么样子。”
太子道:“你倒是养的很好。”陈相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攥着缰绳的一端甩着玩儿:“都是生灵。人与兽到底区别也不大。”
太子想反驳,又忍住了:“可平南王不是同意了老师他们的要求,要将这种马处理掉么?兵部刘大人爱马,倒是想留种,却也被驳回了。”
陈相青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太子压低了声音道:“你私训阎罗驹,还将它带进京城来——!”
陈相青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少来,它要被处死了,我便带它四处跑跑看看,也叫它不枉此生。怎么,不行?太子几句话,我们父子背旨逆行,私圈战马的罪名又要扣上了。”
太子睁大眼睛:“我绝无此意——!只是这马落在任何一个将领手中,都如虎添翼,但凡行兵之人都不会舍得处理,你们父子的行事也...算了,我说不得话,你来找我何事?”
黑马边走,边把偌大的头颅往陈相青的手里塞,陈相青低头抚摸它的头颅,道:“白山躁动,他们往庙里灌水银来封印神像。”
太子吃了一惊:“水银?!可是白山上只有......仙人怎么了?”
陈相青皱起眉:“所以我来问你。”
白山上仙人躁动,已有一年之久,山顶被血色笼罩,不知何故。
陈相青只知道他们将不停地往庙里灌进水银去压制,但却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父亲的人将整座山都封起来了,他想上也上不去,只好转而来宫里打探点消息。
按理说仙人的存在除去赵氏皇族,就只有几个大臣亲王知晓,其他人都以为不过传说,若是有什么异动,这些人也该有所反应,但陈相青打点几轮之后,却发现除去自己父亲外,知情人都是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
这让陈相青很烦躁,对他而言白山的庙里封着小灰,尽管这些年来他们再也没见过面,但是他时常能感受到那种目光。
在他孤注一掷在战场上搏命的时候,当初在宫里孤立无援的时候,在小屋内饥寒交迫的时候,那目光沉默而安静地注视着他,直到他奇迹般地错开敌人的刀锋,将自己的长剑刺入对方胸口,这种目光才会消失。
他总觉得这种注视,和传说中平南王血脉百战百胜有联系,却总是无从查证。唯一能确定的是,在许多行至绝境的路上,陈相青是凭借着那无形的目光和诡谲指引,与死亡擦肩而过。
它依然在保护着他。
陈相青很想再见见小灰,这一次他可以实现年幼的诺言,给它在桃红柳绿的南地建一座宅子,让它整日疯跑着玩儿,不必躲着人走墙角,也不必在夜晚悄悄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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