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知道灌水银是怎么一回事,那些黑袍人不止用水银,也用丹砂,火药,一切剧毒和有伤害的东西。
他们要杀了小灰么?
它怎么了?
太子低头想了片刻。自从皇后出事后,他也花过一番功夫研究所谓的仙人,求过好几年,也拜过好几年,甚至布衣走访各名庙古观,拼凑仙人的传说,直到皇后彻底去世下葬,他才放弃。
“这个......”太子沉吟着道:“要你进庙中看一看情况,我才能判断是怎么回事。”
陈相青瞪了他一眼,他方才收拾赵芥的时候把架子端的很高,成熟得很,此刻显露出少年人该有的模样来,说起话来言辞里都是脾气:“我当然知道得进去看一看,可我要是进得去,还来找你么?!”
“我的人之前与你的人通信,不是说你很了解仙人?否则我就不会帮你打通关系去找什么莲夫人!”
太子愣了一下,也提高了嗓门:“仙人的事是你一看就看得懂的?我花了那么多功夫才了解了一些,你这么着急不如去问赵芥啊!他将宫内的‘仙者抄’这种古籍都把持住了,我想也拿不到!”
陈相青和太子吵完都沉默了。陈相青绝不可能去与赵芥合作,赵芥品行低劣,不戏耍他也会藏着掖着,没得去讨这个不痛快。
太子说完也觉得没劲,他就是这样的性格,送上门来的盟友也会推开,分明此刻是与陈相青交好的时机。
赵芥身后有他的母族,太子如果得到平南王的支持,在朝堂中也能抗衡一二了。
太子想说些什么软话,却说不出来,只是从腰间抽出了一支玉佩递给陈相青。
陈相青接过来端详,玉上面刻着美人面的白骨骷髅,坐在满地枯骨之上,阴冷可怖,他手指抚摸过下方的“济善”二字,问:“这是什么?”
“一个老道给我的。”太子轻声说:“他认出了我的身份,喊着什么窃国者赵氏将亡矣,疯疯癫癫的。他给了我这枚玉佩,说将来用这枚玉佩引来了妖鬼,就要一刀把她斩死,不要犹豫,才算是赎了我赵氏先祖的罪。”
“他口中的妖鬼就是仙人,你有没有听说过映人泉?一个人去泉里取水,一会倒映出来的影子是鬼,一会儿倒映出来的是仙,其实都是一样的东西,只是说法不同。你带着这枚玉佩去找那个道人,把他带去白山看看,说不定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陈相青把玉佩举起来对着日头,竟然透不过一丝的光,只在玉里隐隐地浸出了血色。
“假若我不拿玉呢?”
“那他就不会对你说实话。”
“你信一个疯疯癫癫的老道?”
太子凝视着陈相青:“你知道那老道为什么出家么?因为他原来也姓赵,他的父母将他献祭给了仙人,仙人已经完成了他父母的请愿,可他却反抗着活了下来,逃到观中出家,逃离了仙人的眼睛。”
“他说仙人现在还只是一个仙胎,所以只能听人们的愿望,来响应或者拒绝,等它孵出来的时候,不知道会出来什么东西!”
太子说:“或许仙人是在孵化了吧?等它孵出来就会来找这枚玉佩,这上面刻着它的名字。”
陈相青想起小灰没有脸,也没有嘴的模样,忽然觉得它的确很像一个没有长成的胎儿。
他打了个冷战,下意识放缓了声音道:“这样的好东西,你愿意给我?”
“莲夫人和她的家眷。”太子简略道。
陈相青意外地看着他:“你到了这个时候,不与我交换南地的支持为巩固自己的地位,反而要莲夫人?”
“她是我母妃的妹妹,据说和我母妃长得很像......”太子低低地说,好像觉得很难为情:“莲夫人传信跟我说她生了一个女儿,叫丫头。她本来应该有自己的闺名,请人来给她写长命诗,京中的闺秀都有长命诗,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就叫丫头。因为贱名好养活,她怕自己的女儿在那种地方活不下去。”
“她们是我母妃最后的亲人了,如果她们也死了,世上除我之外,就再也没有与我母妃有联系的人了。”
“随便你怎么笑。”太子最后说,把脸埋了下去:“懦弱也好,优柔寡断也罢,随便你,如果她们能活着,太子之位,不要也罢。”
陈相青静静地看着他,想起自己刚入宫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很懦弱,后来才明白这只是他们在乎的东西不一样。
“两月之内,记得提前安排好宅子迎接她们。”
陈相青握住了玉佩,迈开步子朝前走去,身后的黑马颠颠地小跑起来,想要和主人再奔驰一番。
太子在他身后道:“还有!”
陈相青扭过身来看他。
“我去探访那些庙观时用的都是假名,对那个老道也是,虽然他认出了我是谁,但你也要讲得出我的假名,观里才会放你进去见他。”
陈相青啧了一声:“规矩真多。”
太子说:“我叫谭延舟。”
*
二十日后,谭延舟在宫中的夜晚醒来,忽然打开窗户朝外看去,看见南方一丛灰烟升起,直冲云端。
过了几个月后,谭延舟才得知陈相青重伤的消息,这次他伤得比以往都重,卧床近乎半年,所有知情人都在说他醒不过来了。便如同当年的皇后。
谭延舟去了一趟那个疯癫道士的古观,发现古观内早已经空空如也,唯一留下来的是一个年仅九岁的小道士,扎着髻扫地。
小道士告诉谭延舟,师父死了,道观里的人唯恐被迁怒,全部迁走了。他还没走,是因为他相信师父还没死,总会有回来的一天。
疯道士怎么死的,道观里的人怕被什么迁怒,小道士都没说,或许是不知道,或许是不可说。
第二日再去,小道士也死了。他死在自己的床榻上,保持着一个打坐而被惊动的姿态。仿佛那天夜里他正在打坐,有人忽然推开门走进来,他抬起头吃惊地看向来客,也在那一刻被来者镊取了性命。
巨大的惊恐抓住了谭延舟,他没敢再靠近小道士,转身逃似的离开了古观。
就在平南王府都已经开始准备棺椁的时候,陈相青终于在一个深夜醒了过来。
有下人说,那天夜晚看见一个巨大的灰色人影,山一样出现在二公子的房后,它是如此庞大,阴影遮蔽了整座院子。
它又是如此宁静,无声地从房顶上弯下腰来,用形状模糊的手指拨开窗户,朝陈相青的房内静静地看了许久。
下人听见它发出了孩子般的笑声,动作好似顽皮的孩子从扒着窗户,去呼唤屋内的玩伴出来玩。
就在它把手伸进去抓取的时候,整座王府响起了吟唱的古语,黑袍人带着漆黑的面具,在王府内提着远古巨兽头骨制作的灯,一边敲打一边高声吟诵。
平南王也佩戴者漆黑的面具,他的吟唱声低沉嘶哑,伴随着喉咙间低低地咆哮,如搏命的狮子。
剧烈的吟唱声便如海浪,一波一波地涌上王府的半空。
那个巨大的灰色人影拔出伸进窗子里的手,抬起头,转向过去,朝平南王所在的院内看了他一眼,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它再度向平南王俯身时,就如同被风吹拂的雾,转瞬之间消失了。
下人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上,抬头看见卧床半年的二公子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窗边,随着灰色人影的消失,他抬在半空的手颓然垂落,神情恍惚了一下,像是从梦中醒来,才摔倒在地。
然后他再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小灰与白山上的仙人,仿佛是忽然对白山仙人失去了所有兴趣。
又好像是忘了。
第48章 弥漫
平南王府。
陈相青派出去追捕济善的水鬼尽数覆灭,这消息传回青州时,陈相青正被下人服侍着换待客的大袖。
他延展两臂,任侍女在腰间仔仔细细地整理衣褶,挂上玉佩,最后挂上南地特有的三绽花花囊。
花囊上的金银丝线流光溢彩,在阳光的照射下轻轻转动,于陈相青衣袍的袖末与下摆映出三绽花的花瓣模样。
随着人走动时衣袍的摆动,那映在大袖和下摆上的花纹便也会缓缓旋转,如同花开。
李哲报完消息,紧接着垂头道:“济善姑娘在巴州并无旧识,大抵只是为了逃避公子的追捕,将巴州选作了周转的落脚地点。”
“而从巴州往青州去,最快的两条路都已经被属下派人去守住了,从后方追济善姑娘的人属下也另派了一队去,都是缉拿的好手。这次必抢在济善姑娘入青州前将她拿下!”
一片寂静。
正在拨弄花囊的侍女忽然跪了下来,低头一言不发,李哲意外抬头,见陈相青垂着眼睛,仿佛正在欣赏袖上缓缓流转的花纹。
三绽花本就是黄白两色,花瓣颜色极其艳丽,花开之时如满地金银,如今花纹与颜色被银丝金线绣映到了锦缎上,更是贵不可言。
李哲愣了一下,以为是侍女做的不当惹怒了他。虽说戴花囊也需要一些手艺,只有会的下人才能挂出花纹流转时,最像花开的模样,但这个侍女向来侍奉的都很好,陈相青也没有因为这种小事而发过怒。
他弓了弓身子,立刻反应过来,低声道:“可是属下错了......”
陈相青抬手,侍女立刻退了出去,他问:“船过河么?渡岸,还是顺流而下?”
李哲想了想:“是渡岸的。”
“来不及了...大抵...”
陈相青攥住了那枚流转的花囊,声音像是低叹:“来不及了。”
“就算是沿边取道,济善姑娘出巴州还要五日......”
陈相青抬头,一掌甩在了李哲脸上:“她不是借道巴州,她就是冲着巴州去的!蠢材!”
李哲跪了下去,心里飞速转着自己所言所为,没找出自己的错处来。
他的确不算极聪慧,但胜在心思缜密,行事难有错漏。
在派出水鬼的同时,他便已经同时命人探得了两条济善最有可能走的道路,派出三路人围追堵截,一队封退路,两队守株待兔。
济善虽然来历不明,但厝火帮在巴州势力薄弱,几乎不成组织,白山军也无法前往巴州接应,她还在逃亡路上的时候,的确是最为薄弱的时期。
她虽然武力强悍,但之前喏连便能砍下她的头颅,这次派出的人多有身手在喏连之上,想来也不会捉不回来人。
她既无依靠,也无援军,去巴州不是借道,还能做什么?巴州与黎州相连,名义上归州府管,但实际上也早已被化险当初
除非...除非......!
仿佛凭空被电打了一般,李哲愕然地望向主子,而陈相青冷笑连连:“我原先竟不知你蠢到了这个地步!”
“可,可——!”李哲大声说:“可济善姑娘只有一个人,即便她带上犯人,也不过二人。又能如何?再者,她怎么会,她怎么敢......”
他说不下去,陈相青的冷笑仿若星火,将他脑内一切思绪点得如同烟火一般乱炸。
不是他蠢,李哲并非没有想过那个可能,但那个可能真的太小,太小了,谁知道能够这样做?谁会这样做?谁敢在劫狱之后,带着犯人这样做?
她做得到么?!
“还愣着做什么!我看你是好日子过得久了,蠢钝如猪!”陈相青上前将他踢翻,三绽花瓣于袖袍上大开大合:“备马!”
李哲爬起来:“府内的客人还等着公子——”
“让他自己招待去!”
*
巴州。
旭日东升,在江面铺开一片艳丽的红。济善趴在船沿上,把手放在水面上,看着自己的手划破艳红的水面。
谭延舟从船舱内走出来,看着日出,轻声赞叹:“许久没有见过的景色了。”
“感谢我。”济善说。
谭延舟笑笑:“多谢你为我劫狱。陈相青此刻大抵已经暴跳如雷了。”
“以后还会更生气。”济善道:“到了青州,我们还有仗要打。”
谭延舟愣了:“打仗,和他?”
“他认为朗氏完了,青州必然归他。”济善说,伸出一根手指扒拉了一下眼睑,谭延舟又一怔,才反应过来她做了一个鬼脸。
“但青州是我的,朗氏也是我的。”
夜。
巴州古楼百年,围墙黄泥剥落,但在夜幕中仍然伫立,如同趴伏的巨人。
围墙上士兵手持火把沿着墙行走,脚步轻盈。巴州不算什么富庶地方,这些年收成不好,缺粮,更缺油,士兵小心翼翼把菜油倒进钉在墙头的灯盏里,满心肉痛。
“今年收成差成这样!这可是好菜油啊,老子小时候年节才能吃上的,也拿来烧了,”士兵骂骂咧咧,把手在罐子口抹了一圈塞进嘴里:“香!”
“克扣你那口了么?”持着火把的士兵踢了他一脚:“这是从下头农户那里征来的,没少你一顿饭,还馋这一口?耗子!”
舔油的道:“烧也是烧了么,这灯也不差我这一口!”
灯油已经都续完了,他习惯地把火挑亮些,一手抬着罐子,哼着小曲朝城楼下走去。沿途上的兄弟都昏昏欲睡地靠在墙上。
他们不算是州府内的兵,平日里的饷银另领,吃穿用度也是单独开账,因而他们吃的用的要比城里一般的兵都好些。
这份好也养出了他们一身懒怠的肉,毕竟谁每日好吃好喝了,不会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巴州不算兵家必争之地,虽在州府管辖之内,但实际上州内许多田土房宅早已成了黎州平南王的私产,父母官在朝廷里也都是平南王一派。
除去连年天灾导致的收成不好之外,巴州因紧靠黎州,有平南王兵马震慑,无过多匪乱,又山谷众多,地势崎岖,反而在乱世中显得安稳。
前些日子听说黎州与青州有乱,身在巴州的士兵在一块儿吃酒的时候还侃了一番,讲难免要乱到巴州来。
可说是这么说,大伙心里还是懒洋洋的,古楼前是城墙,有守城的州府兵,后为峡谷口,两座大山相夹。
只要古楼上把灯一亮,遥遥瞧着前方屹立的城墙,后头庞然的大山,就觉得心里踏实。
前后皆有屏障,谁也警觉不起来。
举着油罐的人一层一层迈下古楼漫长的木梯,对着黑暗处吹了声唿哨,从怀里掏出一块馒头来。
馒头黄黑干裂,他自己咬了一口,才把馒头在油罐子周围用力擦了一圈,将罐子边缘擦干净。
黑暗里悉悉索索地,响起了铁链的声音,随后亮起两盏灯似的眼瞳,朝士兵飘了过来。
“来!”士兵喊一声,将手中沾了油的馒头扔出去,黑暗中扑出来一只大狗,一口叼住馒头吞下去。
大狗呜呜讨好地叫,坐在地上冲他摇尾巴。士兵笑了笑,摸了把那个狗头,准备过去将楼下的灯油点上。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有些不对。
黑暗中,浮出了第二双莹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静静地望着他,蹲在黑夜里,如同潜伏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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