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善的脸被他捏着,嘟起了红艳艳的嘴,显得稚气可爱。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相青的嘴唇,又下移,看他的脖颈和手臂,掂量哪一个部分容易得手。
她失血了便想办法给自己补血,现成的陈相青在这里,不吃白不吃,只不过比起手臂等位置,此时嘴唇更容易咬到罢了。
济善舔着嘴唇,想要歪头,却因为被陈相青捏住了脸而无法转动,于是她露出笑容,眼睛弯成月牙,声音非常甜美地问:“亲亲?”
光辉透过秋日的叶在她脸上流淌,她笑得那么甜蜜而美好,眼睫眨啊眨,漆黑的眼睛里映着他的脸。
陈相青心里骤然浮起非常荒唐的感觉,仿佛亲眼见到了那深夜会出现在书生窗前诱惑的妖魅。
尽管所有书生都知道她出现的原因,知晓她的危险与险恶,可当她出现的时候,对着自己露出那种笑容的时候,心里还是会猛地一动,咚咚地就跳起来。
可是走近她,只会被无尽的,黑色的欲望吞没。
“不。”
良久之后他压抑下内心的恼怒与心动,咬牙切齿地轻声说:“你是想让我像之前一样,将你的脑袋砍下来带回去,还是乖乖地同我走。”
济善模仿他的语调:“不。”
“驯马。我们驯马呀。”济善依然是那样甜蜜的语气,说:“马群失控了。”
陈相青被她气笑了:“你还敢提我的马群?你——”
济善得到自由的手终于摸到了被她拔出来,扔在一旁的箭矢,眼中精光一闪,陈相青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一旦尝到鲜血恢复力量,她还是会选择动手!
即便是他被抢走了辛辛苦苦养育多年的马群,按下愤怒给她包扎,同她好声好气地说着话
没有情义。
暴怒使他下意识抬手,同时抽出了腰间的短匕,狠狠钉在她的肩头,济善痛得大叫起来。
陈相青毫不迟疑地紧跟着扭断她两条手臂,起身,踢起地上的长剑握住。
济善上身弹起,是一个凶狠意欲拼杀的表情,然而她动作到一半忽然仰面倒了下去。伤口的包扎被动作完全挣开,血渍在她的胸口蔓延,逐渐染红了整个上半身。
她咳咳地咳嗽起来,喷出大口的血沫,脸色一瞬闪过惊讶,恐惧与茫然。
陈相青的那一口血不管用了,她彻底虚弱了。
于是剧烈的疼痛紧随而至,从身体深处冲出来,第一次取代饥饿与欲望,抓住了她全部的身心头脑。
剑尖对准她就要下刺的一刻,济善放声大哭,
下刺的剑尖猛然凝滞。
这么多年陈相青下手从不手软,手起刀落,敌军人头落地。早年他是数着人头堆起军功,仿佛松鼠堆橡子,就连自己也没想到,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在哭声响起的时刻,不经思考地径直中断了。
他低头凝视着济善。
她毫不顾忌地大哭着,不在乎外貌,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她,什么梨花带雨,什么我见尤怜,全然没有,只是自顾自地大哭,双眼紧闭,张大了嘴巴嚎啕。
一个念头没由来地从陈相青心里冒出来,
哭得真丑,就像......
小丑八怪。
这个莫名其妙的称呼冒出来的时候,连陈相青自己都意外了一瞬,随即他将其抛开,单手持剑,弯腰掐住了济善的脸。
济善呜呜地哽咽着,睁开一双朦胧的泪眼望他,露出小孩子一样的哭脸。
然而陈相青很清楚,她不是因为自己伤害了她而难过和哭泣,只是因为自己受到了伤害而大哭。
她因为疼痛,受挫,吃惊而大哭,却绝不是因为他。
于是可怜可爱,可恶可恨。
可是恨也不是纯粹的,心无旁骛的恨,曾经任何一个胆敢冒犯危及自己的人,陈相青都会送对方去见阎王。
但是对济善?
他能够下手,是因为陈相青知道济善是个世间难得的怪物,妖邪,被炸得只剩下头颅也依然能够痊愈。
陈相青的剑尖停滞着,他忽然意识到假若济善的伤口不再自愈,这是否也代表她无法再像从前一般复活?
她还能否如同以前一般,被砍下头颅,依然眨眼说话,依然活着?
还是会像无数凡人一样,变成死气沉沉的,苍白的肉块?
陈相青发觉自己想到这一点,更加下不去手,甚至连之前那股要割掉她脑袋的狠劲儿都消失了。
剑尖高悬着,却已经变成了一种威胁,并且是一种不会被实施的威胁。
陈相青一度鄙夷这种虚张声势,他的剑出鞘便是要见血的,不需要亲手通过拔剑试刀的法子来威慑他人。
济善躺在地上大哭,因为疼痛不断地弓起身子,想要打滚,却因此牵动了肩膀上的短匕,于是低下头满脸泪水地去咬那把匕首,想将匕首拔出来。
陈相青低喝了一声:“别动!”把她按住了,免得加深自己的伤口。
这么一动,他彻底没法下手,干脆便将剑插进她颈侧的泥土中,只是凝视着她。
其实有许多话能说,能问,为什么,凭什么,什么时候起的主意,有没有想过他会怎么样。
可是陈相青张了口,一个字咬在齿间还没吐出来,他便咽了下去,觉得不必。
其实他都知道,比她知道。如果他没有一厢情愿地认为,济善能够被他所驯化,所有的事情他都应该知道。
在准许济善进入他的书房时,陈相青就已经隐隐地等待着,甚至是期待着她能够做出远异于常人的行径,而她争夺粮官时,也似乎正在望他所期望的那条路上走。
她会变成聪慧、机敏、凶恶、果决、知晓世事,最重要的是,他们会在那间书房彼此相对坐着,她变成他同样凶恶而贪婪的盟友。
他愿意把她带上这条路,甚至愿意分享权力与利益。
济善也并非是不要,她要,只是不愿意分享,不愿意屈居人下。她原来那么安安稳稳的性子,一丁点儿大的主意,如今竟然也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喉头滑动了一下,陈相青长长地,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把她提起来。
陈相青捏济善的手臂,见她依然没有痊愈的迹象,便不再动她的伤口。
他还是得把她带回去。不杀她,也不能放她。
济善最初只是一个灰烬里刨人吃的妖怪,衣服也不会好穿,吃也不会好吃,如今她变得能谋会算,心明眼亮地盯着兵马势力,这是他拿权与血喂出来的。
她想要拿了东西就跑,想得倒美!
济善低低地咳嗽着,皱起眉头,似乎在疑惑自己为何突然变得如此虚弱和痛苦。
泪珠挂在她的眼睫上,一颗一颗,剔透晶莹。陈相青抹了把她的眼睛,湿漉漉毛茸茸的触感,让他心里又是一软。
济善不靠他,摇摇晃晃站住了,垂着两条软绵绵的胳臂,抬起朦胧的泪眼望他:“接上,把手接上。”
“脱臼我能接,断了接不了。”陈相青解释:“等着回去找大夫吧。”说着他冷笑一声:“废了也不是没可能。”
济善泪眼睁大了,眼珠子水润润的,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个眼神让陈相青莫名生出了亏欠的感觉,他对着济善似乎应该得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
断了手没立即给她接上,在济善的眼神里,不是没法儿接,而是他没能力接。
陈相青叹了口气,转开头去。
李哲同众人站在身后目睹全程,此刻就觉得非常诡异荒唐。
方才陈相青还恨得要杀她,二人打得动刀断手的,仿佛已经成了仇人,可是说两句话,彼此看一看,就忽然又和好了。
打也打不成仇,恨也恨不成仇,这算什么?
这俩人还闹不翻了?!
可是他没动,身后的众人也都不动,因为察觉到了此次主子的态度异于往常,这不是算账的态度,这是纠缠来了。
脚下水声滔滔,是山谷低矮处的河水沿着山脚攀了上来,陈相青吃不准水量,但既然已经到了能够听见水声涌动着逼近的程度,就绝对不容乐观。
陈相青早年在山野间行军,知晓山间的洪水来之前都是无声的。
人走在山路上,只能看见一股不大的水流从不知名处往下流,汩汩不绝。不懂的人接着往山里走,水便越流越多,平静地漫了了条路,踩上去浅浅的,然而再走两步,洪水忽然就来了,水声涛涛,此刻再逃,已经来不及了,山洪直撵人的脚跟。
陈相青看济善还是一脸无知觉,很想把这件事告诉她,这是能够保命的学识。秋日多雨,山间易发山洪,她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地闷头走,就把自己走进死路里去了。
但他只这么一想,就忍住了,收回自己的心思。
知道什么?她也不必知道了,老老实实呆在自己身边吧!
陈相青往山里看一眼,马群的身影影影绰绰,也在往深处、高处走。心里有了数。
他取出一枚骨哨含在嘴里,向后示意一眼,把血葫芦似的济善打横抱起来,往山上走。
逐渐地,四周的林叶随着他的哨声而悉悉索索地响起来,是马群开始有意无意地朝他们靠近。
济善此刻变得非常乖,安然地窝在陈相青的怀抱里,她抬手摸骨哨,陈相青垂眼,把头偏了一偏,甩开她的手。
济善看着他口中的哨子,心想这大概就是他用来驯马的东西了。
她很好奇,好奇陈相青的哨子,他的马,也很好奇自己为何又变成了这副模样。
忽然的受伤和不痊愈打断了她之前的计划,按照原有的力量,她不仅能够捉住陈相青,连带着他身后那些人手都能一并处理掉。
她原打算把陈相青捉去青州,用来换一些什么。可胸前的伤口把她的力量连同着血一起流淌了出去,还带回了剧痛。
济善只得暂且放弃,在陈相青的收拾和怀抱里百思不得其解起来。
李哲瞧着他们又恨又好了,实际上陈相青没真恨,济善压根就没恨。
她那有限的情感压根不足以支撑她的情绪颠倒起伏,眼前发生的每一件事给她带来的诧异,都远超过喜怒。
因而陈相青给她一箭,她也并不难过,折断她两条胳膊,也不知道怨愤,只是审时度势,立即变老实了,重新琢磨起来。
就像是野兽,被打了几顿,喂了几口,看上去不再跃跃欲试地咆哮和冲撞了,也并不代表着就从此驯服。
或许什么时候它吃着吃着忽然呲牙狠咬人一口,或许它翻了肚皮,待人来摸的时候伸出爪子。
人讲道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还讲脸面,对着闹翻了的人,不愿流泪不能服软,但济善恰好一样都不讲。
同陈相青交了一番手,她发现计划有误,立即就不打了,看着好似是被收拾老实了。
陈相青抱着她越走越深,在山林间寻觅方向,指挥着李哲等人开辟道路,一走就是一天。
几次李哲走近来,轻声询问陈相青累不累,是否需要休息,都被陈相青摇头拒绝了。
李哲压着话头,一眼接着一眼地看济善,拐弯抹角地说:“属下看咱们附近有几匹马驹,弄一匹来给济善姑娘骑......”
陈相青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觉得他是没话找话,满脑子馊主意:“滚。你觉得那些马比她老实?”
李哲觉着抱人这么一抱一天,换谁都受不了,然而他又不可能说出换人抱的话来——陈相青能让谁接过去手?
于是只好说弄匹马来给济善骑,但这纯属傻话,他们敢捉小马驹,马群就敢用蹄子踩他们。
马群才受了惊,脾气正火爆着呢。若是平日,他们安安静静地进了山谷,吹着哨,同马们套套近乎,再往骑人家上打主意差不多。
他的哨子吹出去,是一种古老而悠长的韵调,引得马群零零散散地跟随在了左右前后,不靠近,但也不离去,只是跟着他走。
最后一抹日晖彻底从山中消失后,陈相青在一处坡上将济善放了下来,低头擦亮了火折子,去查看她胸前的伤势。
一路走来李哲除去偶尔同陈相青商议即将要走的方向外,几乎不说话。
山路难走,深山难出,都知道保留力气的道理。
李哲即便有满肚子的意见,此刻也能忍住不说了,只是每回陈相青与他商量正事时,都能瞧见他感情充沛的满脸跑眉毛,对着济善无声地使劲儿,看着是很像把她一把揪起来甩山下去。
陈相青看见了,不恼李哲这爱僭越的毛病,只是在心里笑笑,面目依然是沉肃的。
济善一直窝在他怀里,不作乱了,但是却一口一口地喘息起来。
她依然很轻,抱起来像是抱着一团云,轻飘温软,可呼吸声却是从所未有的沉重,带着令人焦灼的热度。
陈相青心里半惊半忧,挡在济善面前,解开她胸前的衣襟。用来包扎的布条被血浸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用手一抹一层血水。
他弯腰把额头贴在济善的额头上,感受到了滚烫。
胸口的箭伤连带着肩上的刀伤都未能得到好的处置,只是被囫囵止了血,于是济善终于像个人似的,开始发起热来了。
第52章 篝火
她糊里胡涂地琢磨了许久,没琢磨出自己为何变得如此虚弱,只是觉着头越来越沉,眼皮越来越重。
好像躺在了火里似的,她觉得自己像一块儿被点燃的木柴一样滚烫地燃烧起来,烧得她唇干口裂,呼出的气息都是沸腾的。
陈相青就觉得不好,常人这样烧能活活烧死,失血与发烧同时袭来时,少有人能扛过一夜的。
可是来时的路早已经被洪水淹没,他在山中紧赶慢赶,把腿走断,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走出山去,给她寻来大夫。
他轻声道:“济善?”
济善已经烧得直发晕,听见呼唤,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没病过,只是一昧地虚弱和痛苦。被陈相青放下之后,她没有直起身子的力气,便向前倒,把脸颊又贴在陈相青的腰腹上,难受地哼哼。
陈相青把手拢在她的后背,轻轻地拍抚,一时之间竟然心疼得无以复加。
平日有军医有大夫的时候,她活蹦乱跳,上能算计他下能抢夺粮食,被砍了脑袋还唧唧哇哇乱啃乱咬。
可如今到了山里,没药没大夫,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无,她却娇弱起来,喘着气流着血,一副瞧着天亮前便要咽气的模样。
论起来是她该,作乱挨了收拾,把自己弄到如今这副境地,可......
可她懂什么?
她其实什么都不懂啊!
她就是个小怪物,陈相青把怪物硬放在自己身边,不舍得处置,觉得好玩儿有意思,一天天养着养出祸来了,能全怪她么?
他难道在此之前,不知道她是这副没心没肺的凶恶性子么?
陈相青垂着头,看着她紧紧地靠着自己喘息,喘一会儿就忍得受不了了似的哼哼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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