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济善脸上干干净净,眼神也是干干净净,没一点含着情绪的意思,只是朝他一笑,如同朝花晨露,鲜艳可爱。
谭延舟受感染,也真心实意地朝她笑,陈相青一眼看见了,就心烦意乱地想,这废物又在装模作样地耍什么?
陈相青与济善是一夜泯恩仇了,然而他的马群还得有人来顶这个帐,谭延舟就很合适。
假若谭延舟不同他作对,那么随他兴风作浪去,二人见面,凭本事说话,可他兴风作浪作到了济善头上,陈相青便无法再坐视不理。
但很快,一个问题出现在了陈相青心中。
白山军是落到谭延舟手里好,还是落到济善手中好?
谭延舟与他自然是有些往昔交情,但更多的是新仇旧恨,他躲着偷生还罢,一旦争起来,都是不惮对对方下死手的。
尤其谭延舟很有点春风吹又生的意思,而济善本事又大得离奇,要是让他生到济善身上去了,那就麻烦了。
可,若不是谭延舟,济善拿了白山军......
也是同样的,春风吹又生!
陈相青食指与拇指互相搓了搓,忽然想:她抢马群,到底只是为了马,还是为了干预自己的布置?
假若只是想要马,南地的绪州有马场,向北购马也有路子,何必闹这一出?
济善的“懂”与“不懂”,都是不可预想的,陈相青垂下眼睛,朝济善伸手。济善十分自然地走上前来,将手交给他。
将济善柔软的手握在手心,陈相青轻轻摩挲着她的指腹,再度下定了决心,不能再把她放出去了。
一行人各怀心思,在山野中急行,因为有哨,马群始终未曾散去,团团地聚集着,或近或远。
陈相青所说的近路,是几个月前因为山洪而被堵死的山路。朝廷原在此地预挖一个矿来,但之后此时不了了之,陈相青来此勘察时发现了这个山谷,便将此地据为己有。
但挖矿时地面上设的札道与掘到一半的矿洞山路都还在,只是无人再去,逐渐被野草所覆盖。
若不是昨夜一时情急,他也想不起来这一出。
勉强炸出路来后,他们取道逐渐远离了山林,马群被火药炸开的声响所惊吓,咴咴叫着钻回了山中去。
陈相青心中十分肉痛,没往后看一眼,率先踏上了这条路。
而谭延舟满怀心事,总是走着走着就看济善一眼,他就看着济善含着一抹笑,走在陈相青身后,脚步轻快。
他本能地觉得这笑容不对,但却没多想,走了两步,他反应过来。
济善是为了马群来的,如今她都把马留在山里了,白受番苦挨顿打,这是在笑什么呢?
在山里跋涉的时候,他还不懂,然而一出了山,到了镇上,谭延舟立马就明白了!
他们落脚的镇子叫顺就,镇子不大,平平静静的,富的人富不到哪里去,穷的人却可以很穷。
然而再穷,也是萎靡不振的穷,因为当叫花子也讨不来几口吃的,常常为了弄吃的费劲一身精力,还是几日饱几日饥。
他们走在镇子上,筋疲力尽,济善还显得精力充足,率先选了一处面摊落脚。这种时候,其余人没有挑的,跟着她都落了座,叫了面。
老板手脚麻利地一碗碗端上面来,热气腾腾的清汤面,还是素面,切了些咸菜在上头充作面码。
陈相青挟了筷子,习惯地望了老板一眼,心里无端地觉得怪异,但究竟是哪里怪异,他说不上来。
于是他喝了三杯桌上味苦的粗茶,没吃几筷子面,在其他人埋头朵颐时,将目光投向了济善。
对于常人的吃食,济善向来没什么兴趣,但这回却不大熟练地拿起筷子,左一根右一根地挑起来吃。
她吃得十分孩子气,吃咸菜的时候就只吃咸菜,吃面的时候就只吃面,不知道伴,从上往下吃,先吃咸菜,再吃面,最后喝汤。
陈相青看得好玩,很想知道若是在她面前一排列开各类菜式,她会怎么吃。
一想到昨夜她的模样,陈相青的心软了下来,觉得这碗面是亏了她的,蠢蠢欲动的很想给她点好东西。
金银珠宝,房契田土,珍玩奇卉,名菜佳肴,这些都好,他都愿意给,济善或许不知道它们的好处,但他只是想给。
济善全然不知陈相青的念头,喝掉最后一口面汤,她也咂摸了一点滋味出来,咸菜味重,面的味淡。一个嚼在口中嘎吱嘎吱,一个嚼在口中软绵绵带着韧劲,济善舔了舔嘴唇,品出了与肉完全不同的口感与味道。
这让她心情非常愉悦,那种始终折磨着她的饥饿感在消退。或许正是因为消退了,她才能品出味道来。
陈相青与她,谭延舟同坐一桌,李哲同其他人是下人,另坐一桌。
济善放下筷子,肩膀一歪就凑向了陈相青,轻声说:“把哨子给我,你走不了了。”
陈相青凝视着她的眉眼,见随着她这轻声细语的一句话,那铜兵与整个面摊子的人都站起来了,朝自己包围过来。
陈相青也放下筷子,知道自己是又着了她的道。
还不知道是怎么着的,但已经清楚自己再落下风,他将五指张开,按在桌子上,在心中问自己,济善可不可爱?
他是真觉得可喜可爱,神情可爱,行事可爱,吃碗素面都吃得可爱。
她可不可恶?
也是真可恶,狼心狗肺,哪怕是捉来的野兽也能喂出几分熟,知道咬人不逮着自己咬了,可自己原谅了她,好声好气地与她将讲和,还是得了眼前此景。
白花心思,白花功夫。
他那一刻仿佛是气得过了头,反而心里静下来,问她:“你想要什么?”
济善笑着再凑近他一些:“你!”
她接着说:“把青州放给我,我就放你回去。”歪了歪头:“你不回去也可以呀,陪着我。我很喜欢你的。”
陈相青也笑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微笑:“我若是不给呢。”
济善猛然后仰身子,双手一撑桌面占了起来,她脸上始终带着一点笑。那绝对不是孩子的表情。
陈相青握住了自己的刀,轻声说:“你非要同我闹到这一步。”
济善低头望着他:“我不要回去被关在屋子里,有人喂,就有一口吃,没人喂,就没有。”
“我可以自己找食吃。”她张开双臂,在她纤长的双臂下,众多的手与脚摆动着,包围了整个摊子:“你看,这些都是。”
她向后退去,那些布衣百姓打扮的人们便冲了上来,陈相青拔出到来环顾,忽然知道自己之前觉得不对的地方在哪里了。
他们的神态同面摊老板一样,而老板的神态,与那个铜兵是一样的!
他站了起来,身旁几桌却是稀里哗啦倒了一地。李哲挣扎着翻在地上,连刀都没拔出来。
面有问题!
他没对面起疑,因为济善吃了,谭延舟也吃了。
但济善的主意都在心里,谭延舟在她心里也并不比陈相青亲热特殊多少,她敢给陈相青吃,不敢给谭延舟吃?
或许是济善对药没反应,或是她那一碗没有,她毫无影响。谭延舟摇摇晃晃想站起来,最终也被放倒。
老百姓没什么拳脚可言,不足以捉住陈相青,但因他们都好似感觉不到痛楚,一举一动都不收力,不惧怕,也使他没了施展的余地,带不走任何一个人。
有人把李哲提了起来,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济善站在一旁,伸着手,不容拒绝:“把哨子给我。”
陈相青喘息着冷脸,不说话,济善也不说话,持刀人却将刀往李哲的脖子里割。
看着一线血顺着李哲的脖子淌下来,陈相青恨了一声,抬手甩出骨哨,趁着济善去接之时,抬脚踢翻面前的滚汤炉子,跃出了人群的包围。
济善看着他逃脱包围,逐渐消失在自己眼中,她没下令让追,只是看着。
面摊子与两旁对面的摊子,都在打斗中叫掀翻了。她看了一会儿,把哨子收好,走到对面倾倒的摊子上,捡了一枚果脯塞进嘴里,默默地咂摸了一会儿滋味。
果脯的味道又与面和咸菜截然不同,是甜的,酸的。
她把果脯连肉带核都咬碎了咽下去,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味道,就像喜欢陈相青一样。
济善一粒接一粒地吃果脯,把摊子上没落到地上的吃空了,她才转头对着身旁的人笑道:“你要逃到哪里去?”
*
陈相青脚程很快,已经走过了大半个镇子,半途瞧见路边拴着马,便停下来换马。
马主人倒是好说话,收了他的花囊就去解马匹缰绳,却在将缰绳往他手中递之时,神色忽然一变,笑问:“你要逃到哪里去?”
陈相青的寒毛瞬时倒竖!
第54章 囊中青州
霎时之间他全明白过来了,陷落的铜楼,背叛了主子却不以为然的铜楼兵,谭延舟知晓他昨夜所言的法子,以及面摊上的包围。
全是济善一人所为!
他后退一步,猛然拔刀刺入那人胸膛,那人口中喷出血来,却是恢复了自己的神色,惊恐而绝望地看着他。
陈相青切断了济善的窥视,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另一头济善猛然咳嗽起来,捂着胸口走了几步,对后做了一个手势,便有人将谭延舟与满地的人抬起来。
济善在街上随处乱走,在黄昏时分走近了一座客栈,此处是镇中最大的客栈,来往各地的行商从镇子过,都在此落脚。
临入夜,客人都回了客栈,在大堂用饭喝茶,在大堂最中间的那只桌子四周,乌泱泱地挤了一堆人。
人群拥挤着,不断发出惊叹与倒吸气的声音。
济善上了二楼,也不进厢房,将胳膊搁在围栏上,垂下头看着下头的热闹景象。
被簇拥在人群中的正是老河,他依然是一身铜楼兵打扮,在其他几个铜楼兵的一唱一和下,眉飞色舞地讲述着他从艳鬼手中还命的过程。
“当时那伤,”老河在自己肚皮上用手一划:“这么深,这么长!老子想着,必是活不成了!可你们猜这么着?家中长姐曾拜过白山的一个仙人......”
围着老河的有行商,也有当地的人,听着是半信半疑,但老河等人身上的衣裳他们却又都是认得的。有门路的人说,是了!铜楼内的人,除去你们这几个,都被杀了个干净!
于是半信半疑变成了惊叹,众人对着近在咫尺却又未曾危机到自己的诡事着迷起来,就连掌柜的都提着酒上了桌。
济善看着看着,就哈哈笑了起来。
今夜他们不信,没有关系,人总有行至绝境的时候,总有惴惴不安的时候,总有贪欲无度的时候。
恐惧和信仰是同一种东西,会悄无声息的滋长,滋长到了一定地步,便能瞬时铺天盖地,势不可挡。
她的规矩,立下来了!
*
没等秋收结尾,济善便带着谭延舟等人进了青州。
不去不行了,自陈相青回去后,便对青州发动了攻势,直将令逼进了朗府去,明摆着要朗氏将青州交出来。
朗星珠有意与陈相青对抗,便不得不依靠柳长年和他所属的白山军,但陈相青却已抢先一步,借着协助剿匪的名义,将自己的队伍安插进了青州。
朗星珠明面上护不得,暗地里又放不得,加上之前朗家主留下的铁矿,盐田几处账,忙的是焦头烂额。
她很清楚秋收时节有多重要——即便原本不清楚,在姐姐和柳长年,以及客卿的劝导下,也都清楚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兵乱之下,农忙荒废。
青州的朗氏军一败涂地,被陈相青围追堵截,逃都没能逃回来,被他又堵回了江边,大有逼他们跳江的架势。
白山军则是分散躲进了山中与村子里,陈相青占据了主城,时不时便去朗府喝杯茶,与朗星珠商讨如何剿匪,把朗星珠逼得走投无路,整日躺在床榻上装病。
朗星珠此刻充分体会了当时陈军打过来时,自己父亲缠绵病榻的心情,也理解了为何知晓自己勾结白山军时,能气到中了风。
一面是引狼入室,一面是巨蟒游信。
陈相青手中有兵有权,便如庞然巨蛇,左一缠,右一缠,是真能把朗氏给彻底缠死的!
而白山军借了朗家的势与钱粮,分散蛰伏起来。柳长年没走,在府中陪着她,可单看他的神色,朗星珠便能猜测得出来,白山军的日子不难过。
正值秋日,即便是在朗州这样的地方,也能抢来粮食过日子。
可被困在江边的朗氏军,断粮许久了。
陈相青是个缺德的,他命人在朗军上风口埋锅造饭,大煮羊骨猪骨。羊骨猪骨被剔干净了肉,依旧能煮出十里飘香的味儿来,混合着饭香,一直飘到朗军的驻地里去,把里头的兵馋了个神魂颠倒。
俗话说好男不当兵,这年头当兵的,不是军户,便是想要混口饱饭吃的,但凡人日子过得下去,便不会想从军。
可如今当了兵,不仅连打败仗,饭也吃不饱了,朗军心中便犯起了嘀咕。
待再宣传一番朗氏勾结白山军,被朝廷派兵清剿,军中人心便彻底散了,散得如撒满地的豆子,拢都拢不回来。
朗星珠每日坐在府中,听着陈相青漏给她的消息,眼睁睁看着青州的秋收废了,兵也逐渐地投了诚,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她觉得很累,很想回到之前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所有人都当她是郡主,当她是娇滴滴的大小姐。
什么权力争夺,粮田兵马,她全不用懂,只要每日捣鼓自己的香料即刻,无论是出门还是在家中,都有无数的人捧着她护着她。
她从来没吃过苦,即便一直没被真正当过回事,可她长到这么大,没吃过苦,没受过气。
朗星珠在床榻上捂住脸,想了很久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可左想右想,她总是想不明白。
想要找一个人来怪来恨,但她把能恨的人都恨了个遍,把她那点娇声娇气、天真骄纵都恨尽了,最后还是发现,走到这一步,都是她自己选的。
而她如此选择,也只是因为......稀里胡涂,无路可走。
朗氏大势已去,她的不甘心,她的茫然,她的无知,一步一步,把她推到了如今的位置。
想着她又冷笑起来。
也是好命,糊里胡涂的,也弄了个家主的位置来坐。
朗星珠翻身下床,没唤下人,自己研了墨,提笔写了措辞稚嫩的几封信,将其封好,才唤进柳长年。
柳长年见她一身寝衣,低头避了避,朗星珠冷笑道:“躲什么?我还当你眼里看不见我这个人,只有朗氏家主这个身份呢。”
柳长年不与她争辩,低声道:“何事?”
“叶家,徐家,之前与我爹书信来往得殷切,如今陈相青来了,就都哑巴了?”
柳长年道:“叶,徐本来不如朗氏家底殷实,不过囤了家丁,怎敢与陈相青硬碰硬?”
朗星珠锤着桌子,将信甩给他:“他们不来联络我,我可要去寻他们!铁矿,盐田,都给他们!要粮田,也给他们!只要他们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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