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牢里待了那么久,每天都在想,想得出了神,就会发癔症。不知自己身处何地,胡乱叫曾经自己的身边人,叫着母后,以为自己还在皇宫之中,还是那高高在上的太子。
后来被泼冰水,挨棍子,清醒过来了,他对着牢狱里的水洼照自己的脸,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对自己说,可以了。
谭延舟,你不是太子了,你活着,就可以了。
母后、莲夫人不就是想让你好好地活着么?莲夫人临死前抓着你的手,不是说叫你什么都别管,就只是去做一个乡野村夫,念念书,种种地,带着丫头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么?
他其实本来已经做到了,已经在柳村住下来了,也成了村夫。念书,种地,偶尔给村民对着医术看看病,抓几副药。
只是后来动荡,他没忍住。
他总是摇摆,过得差了就安稳,稳定了便又开始活泛着做些什么。
如今再遇着了济善,他忽然觉得就跟着她,也挺好。
她不再是那个不大吭声,满不在乎的小军师了,她现在满肚子的主意,虽说自己看不出来,总是被误导。
他没能遵循当时答应道士的话,把她一刀斩了,那就好好看着吧。
看看自己,又惹出了一个多大的祸。
济善所掌控的人,已经从原来的几个铜楼兵迅速扩展,逐渐蔓延到了巴州四方,甚至渗透进了别的州去。
这也不令人意外,济善的掌控如同投进河水里的毒,只不过毒是顺着水脉,她的势力是顺着人群。
碰上单个的人,便放倒一个,碰上庄子村寨,便放倒一族。
谭延舟表面上什么都不说,心里隐隐地发冷:这样蔓延下去,她连皇帝也做得了。
皇帝还要治民治国,她呢?
所过之处,百姓的眼就是她的眼,百姓的嘴就是她的嘴。无需传信,甚至无需官员。她仅凭脑内所想,变能控得住人。
可到了那日......
人还是人么?
一个自己说不出来话,做不了事,只能变成他人口舌的人,怎么还能算作是人呢?
那算什么?
活死人?傀儡?
他怎么办?再阻止济善,同她作对?
他有这个本事么?他有这个命么?
更何况,济善对他不差啊!
济善是他带出了白山脚下的啊!
他只先接过了衣物,命身边的人先打开水袋喝了几口,又检查了一番要入口的吃食,让他们都试过了毒,才递给济善。
在熟练做这些的时候,谭延舟觉得自己好似变成了个小厮,并且还是生下来就做家奴的那一种。
济善吃不死,但她开始挑剔口味,不新鲜的,被下了毒的,一概不愿意入嘴。
来青州的路上,他们曾于投宿一间乡间小店时,饭食里被下了毒。
当时夜已深,谭延舟与济善赶了一段时日的路,将身上的钱都用得差不多了。便此刻在外头为着几文钱与小二争辩不休,济善率先进去用饭,就吃着了毒。
那毒也不是什么好毒,入口苦涩怪异,只因店家用了大量的胡椒来掩盖,来投宿的又都是白日疲惫不堪的过客,才能不断得手。
但济善正处于吃什么都新鲜,都要仔细品尝的时候,她一口就将这毒给尝了出来。起初不知道是毒,把掌柜叫来一问,问出了端倪,怒而拔刀,当即就把这黑店的老板同老板娘一齐杀了。
谭延舟满头大汗地争辩完,数着身上的铜板与小二走进来,一抬头,便见济善在刀子。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场面分外惊悚。
谭延舟反应非常之快,当即脚向后一踢,两手一推,将大门在自己身后合上。小二这才想起来跑,扭头正好撞在门板上,被济善一刀结果了。
事后二人在后厨发现了大量人的残肢与尸块,以及卤水里泡着的肝肺。
谭延舟好一顿吐,济善蹲在那儿研究半响,饶有兴趣:“他们也吃人?”
“毒肉他们怎么会吃...呕,怕是......呕,杀人骗客人吃......呕.....”谭延舟边吐便恨道:“难怪这家店住一晚这样便宜,还包中午的饭食......必是用低价将客人骗进来,在饭食里下毒将其毒死,搜刮钱财......呕......!”
他吐一阵,又说:“赚这样的血腥钱,还同我争辩那几文钱,讨价还价个不休!”
济善没觉得恶心,只是觉着这些肉瞧着味道就不好,要论恶心,那些毒药吃起来才是真恶心。同情地看着谭延舟,她说:“起码你没吃啊。”
这句话奇异地安慰到了谭延舟。他觉得言之有理,正是因为自己与小二在外头争辩着这几文钱,才不曾同济善一起落座,没吃一口那人肉烧的饭菜。
否则此刻自己肯定也已经一命呜呼了。
他想想,又多心眼:“那小二,难不成是为了救我,才与我争辩?”
济善说:“没有吧,他就是觉得你太吝啬了,同你赌气。他不是骂你么?骂你这么来着——”
谭延舟一摆手,叫她别说了,那小二脾气大得很,连说带骂的,若不是方圆十里只有这么一家,他必然不会忍气吞声。
这一次的经历给了二人教训,济善是不愿意再吃这些恶心的毒药,谭延舟则是完完全全记住了教训。
前有面摊子上被济善命人下药放倒,后有半夜投宿被黑心店家投毒。
他对入口的东西谨慎得不能再谨慎起来。
济善打开食盒,发现里头没有软绵绵的甜点心,只有没什么油的干饼子与馍馍,十分失望。
送的人平平板板道:“主人恕罪,点心庄子里做不出,也买不起。”
谭延舟挑眉看济善,他发现她有样学样是快得很。前儿还不在乎这些,自从听过人家家中的奴才唤了主人之后,她受了启发似的,让控制的人全叫了自己主子,威风凛凛。
济善咬了一口饼子,嚼了半响,说:“那,拿油把饼子炸了,裹上糖粉.....”
来者苦笑道:“主人,没有油了。油,糖,盐,全被征走了。”
济善咽下饼子,很不满意:“谁征的?”
“徐家的老爷,”来者弯腰:“说是今年徐家替庄子修了水渠,便要收报酬,庄子交不出,便将这些都拿走了。粮食也征走了好些,当时派了人来,挨家挨户搜了带走的。”
谭延舟道:“徐家混账,到底也是青州世家,到了这个时候,不想着救世,反倒抢起来。”
“不过,”他又沉吟:“这未必是徐家本家做的,他们枝叶繁茂,大抵是旁支的子孙日子难过,便打着徐家的旗号搜刮。”
济善道:“当地的官员也不管了。”
“用不着管,”谭延舟道:“分那些当官的一些,他们自然闭嘴。”
来者说:“有一个县令老爷管的,又说要上报,又是带着人去讨说法,半路上就给人杀了。家中也莫名起了火,全家都被烧死了,此后再没有人敢管。”
谭延舟沉默片刻:“好官生错了时候。”
济善又咬了一口饼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好官。”
她把饼子扔回去,拍拍手:“带我去看看他。”
来的人便点头,引着他们去了镇子,原来多么气派的县衙和大院,如今已是大火烧过的废墟。
那人说:“此后也没有官了。没人来赴任,只有一个乡绅管些事,但他是决计不敢同徐家作对的。”
那县令的尸体便被摆在县衙大门口,甚至连棺材都没有,只是拆了个门板给尸体躺着,就连小户人家的死者也不如。
济善问:“棺材呢?”
“谁敢给他打棺材哟。”那人用平板的语气,说着语调应当起伏的话:“徐家的人时常来,就是要让着县令曝尸在此,让别人看看同他们作对的下场。”
“一家子都死绝了?”
“也没有。县令夫人是本地人,娘家还在,不曾被赶尽杀绝。哭都只敢夜里悄悄的哭,生怕被听了去。”
济善想了想,微笑起来:“好,你去——你去问他们,想不想报仇。”
“明白。”
那人领命而去,济善喝了口水,也觉得味道苦涩。
到底还是缺雨水,井水打出来是浑浊的,喝着难以入口。
济善站在县衙门口四望,好好的一个镇子,街上几乎没什么人来往。家家闭户,黄风满街刮。
分明是秋收的时候,此地却没有黎州那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来的路上,可见农田荒废,即便是结了穗的,也是干瘪瘦小,不成气候。
饼子是黑的,馍馍也是黑糊糊的,里头不知道掺了什么。谭延舟掰了一块,经验丰富地说,这是把老馍馍给又用水碾碎了,重新蒸的。
“为什么?”
“因为老馍馍都已经干硬如石,并且不成形状了。他们藏着吃,剩着吃,一顿只掰下来一部分吃。”
“接到要给你送饭的命令后,便把家中所有的剩馍,全部在一锅里重新化开了,再加些棒子面,重新蒸,才能送给你完整的来吃。”
济善沉默了片刻,破天荒的,她头一回说:“这儿的人过的真苦啊。”
能吃出好坏的人,才知道一顿饭的好坏代表着什么。
“青州多有村庄镇子如此。”谭延舟叹气,将手中的馍馍放了回去:“这天下,也多有人如此。”
济善在此处控制的人,或者说她的信徒并不很多。
他们都不怕尸体,便选了在县衙落脚。
济善途中就将李哲等人交给了其他信徒,与他们分路而行,是去往何处,谭延舟不知,他也没多问。
李哲醒来后一度对济善暴跳如雷,很是不畏死,叫济善杀他,济善说了一句:“你想得美。”就将他交了他人。
于是谭延舟知道李哲不会死,还颇失望了一下。
二人一路上结伴而行,济善是随便到哪个地方,倒头就睡。
谭延舟起初还想顾及一些男女大防,但很快就习惯了,他与济善之间,没有什么男女可言。
济善不在乎,他不是那种满脑子邪念的人,二人有时就随便寻处干净地方,和衣并肩一趟,叫花子似的,坦坦荡荡。
后来弄来了马车,就睡在马车里,两人都累,闭眼就睡。济善睡着了跟死了似的,把谭延舟惊吓了好几次,如今也习惯了。
二人在县衙里寻了个用作午栖的矮脚塌,被烧得颜色斑驳,但扫了灰,拍拍尘土,还能用。
谭延舟一面把刀解下来放在身边,一面说:“今夜咱们也不别都睡了,值个夜。徐家人恐怕在镇上有耳目。”
济善往塌上一趟,舒展筋骨:“不用,我也有人。”
“你在着镇上有多少人?”
“你不用管。”
谭延舟这句试探失败,便只好摇摇头,济善说:“你也来躺着。”
他闻言失笑:“真要躺一张床上去了。算了,挤不下你我二人,挤着睡更难受,我就睡地上。”
“嗯......”济善把胳膊枕在头下,偏过头来看他,说:“你把那个县令的床板拿来躺躺。”
谭延舟看她笑眼狡黠,是在打趣自己,便也笑骂:“你这人!好心给你让呢!”
说着不用值班,但谭延舟终究还是留了几分精神,没睡死。
夜半时分,他醒来几次,时而听着屋内有济善的呼吸声,时而没有。
仔细侧耳听着听着,他随意抬头往塌上一看,发现济善已经睁开了眼睛,嘴角带着笑意。
她就这么侧卧在塌上,睡得鬓发散乱,一手枕在脑袋下方,嘴角含笑,眼中倒映着月色的清光,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谭延舟心停跳一瞬,紧张地开了口:“怎么?”
“成了。”
济善梦呓般的说,随后又闭上了眼睛,仿佛从未醒来过。
这一刻谭延舟真的以为自己看见了仙人。
传说中卧云映月,俯瞰人间的仙人。
第二日,看似平稳的镇上,猛然骚乱了起来。
原因无他,只是在县衙大门口躺了几天的县令,忽然在一早儿天刚拂晓之时,从门板上爬了起来,挨家挨户地造访了镇上的人。
这忽然活过来的县令,先是把镇上的人吓得魂飞魄散,随后又哭得死去活来。
县令往日也是饱受爱戴的,没少做好事,如今还魂,他去了人家家中,只是一拜,说些小官位卑,再不能护一方百姓云云的话,随后朝着人拜了两拜,扭头就走。
最初人没反应过来,但县令一走,他们回过味来了,这个为民请命的县官死则死了,还还魂来给他们道歉,还放不下他们!
于是大伙的恐惧,瞬时就变成了感激。
一众人又怕又感激地跟着县令直走到了城门口,县令穿过门洞,身上燃起大火,顷刻便将他吞没。
前头的县令在燃烧,后头的百姓哗啦啦跪了一地,痛哭流涕,纳头便拜。
谭延舟跟在后头看得目瞪口呆,十分敬佩:“你这装神弄鬼的本事也是一绝。”
济善还在吃那个饼子,一会咬一口,一口能嚼上半天。
她对此很淡然:“我本就是神。”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便又如往常一样。
县令夫人的娘家站出来,说他们拜了一个神仙,是那神仙心软,给了县令一个还魂的机会与他所管的百姓告别。
并且还言之凿凿,神仙会惩治徐家,给县令一个公道。
在王法不成法,世道无公道的时候,世人便妄想着会有侠客劫富济贫,或是仙人怜悯苦难。
于是镇上人在县令夫人娘家等人的带领下,给仙人摆了坛,上了香,一个一个的跪拜下去,把他们对县令的期望与寄托,重新放在了仙人上。
一个又一个的人低下头,虔诚的,认真的,一字一句地许愿。
他们细细地诉说着自己的苦难,自己因为饥饿,病痛,因为外来的敌人而死去的家人,细细地说他们的愿望。
他们遭受的苦楚那样繁多深重,愿望却如此统一,如同简单。
他们要搜刮欺压百姓的人得到报应,想要自己能够吃饱饭,穿暖衣。
本应如此。
可如今只能向神仙,来许一个虚无缥缈的愿。
济善就站在那个被火焚烧的县衙,张开双臂,大口呼吸着弥漫的香火气息。
那些纷繁的情绪,话语,愿望涌进她的脑中,增长了她的力量,也填满了她。
她觉得很饱。
非常的,非常的饱。
吸纳了许久之后,济善睁开眼睛,看向了谭延舟,这一次,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心。
一种毫无由来的决心:“现在,我去满足他们的愿望。”
“要徐家...血债血偿。”
第57章 攻城
谭延舟踏出县衙,猛止步,便见门口站满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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