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延舟前几日还在感叹济善还真有几分心思,她之前口中的话并不是随口乱说,今日就遭迎头棒喝,恨不能立即让济善把那些放归了田的兵全部召回来。
原因无他,就在谭延舟在街上溜达,琢磨街上这是忙碌生活的人究竟还算不算傀儡之时,一股四百人的队伍突袭了狭布镇。
而济善几乎完全解散了镇上原来的布防,这帮人打进来,比刀切豆腐还轻松。
谭延舟多年不动拳脚,此刻也不得不操起防身的功夫,且战且退,身形狼狈地退到徐家大院前。
刀兵之声已经将包围大院,门却依然紧闭,迟迟不开。
“济善!”
谭延舟怒喝道:“你便要耍鬼,就不能同我先通气么?!我就一个脑袋,砍了再没有了!”
大门吱呀一声,终于从里头打开了,谭延舟闪身进去,狠狠看门后面无表情的傀儡们一眼,将手中随手拔的剑扔在地上,大步朝里头走去。
突然遭袭时来不及细想,只下意识惊心,还想着要给济善通个气儿,告知她敌人来犯。
可走到大门口,他忽然回过味来了,济善不是普通人,换了任何一个人,对着突然来犯的悍敌都会手足无措,然而济善绝不会。
她的眼睛遍布狭布镇,敌人出现,她是第一个知道的。
他推开门,瞧见了坐在地上的济善,她盘着腿,一头乱发,神情认真,只是眼神看上去是散的,空的。
谭延舟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济善迟钝地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眼神的意思是:别打搅我。
她此刻的心力不在这里。
不在自己的身躯之中。
谭延舟只好道:“镇上这几个人撑不住的。那几百人眼见着要打进来了。我倒是不想再做俘虏。”
“你什么打算,同我说一句,行不行?”
济善一言不发。
外头的大门果然传来被撞击的声响,实在守不住,没办法。
“砰!”一声,门被撞开了,济善依然不动。
谭延舟回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却是叹了气,干脆也盘腿坐了下来,面对面撑起腮,看着济善。
他的神色是冷的,冷笑着,又无力,扯动着嘴角想要说什么,但都咽了下去,一句话没说。
在这一刻,谭延舟忽然明白了自己的作用。
大院的大门一开,便是响如水泼的脚步声,人群涌进来,整齐又快速,携带着含血的风声,眨眼间就到了穿过院子,跨过门坎,到了谭延舟的身后。
数人的身影高高大大地立着,遮蔽从外而进的日光,在屋内投下阴影。
身影其中的一人挎刀向前走,一步一响,越过漠然的谭延舟,走到济善的面前。
济善坐在地上,被他的阴影所覆盖,没看他一眼,那张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却同时浮现出愤怒与含着冷意的讥诮。
她对陈相青说:“你竟然又敢,让喏连来砍我的头。”
陈相青笑道:“我为什么不敢?”
他猛然抓住了傀儡,向前俯身,一直看进那面具后的眼洞中去:“你敢夺我的马,抢我的城,设计将我困于四城,我为什么不敢?!”
“你几次派人来,我为什么不见你?”陈相青沉声道:“因为你我心知肚明。你不是想要见我,而是想要在喏连找到你之前与我讲和。”
“我也并非是出于无可奈何,或者消了气,才愿意见你。只不过是算着今日,喏连该到你身边了。”
“承认吧,济善,你手中的人不够了。你的手段不好用了。否则,你为何这么久都不动白山军,此时才开始吸纳他们?”
不管济善是否将徐学谦的人放去归田,她都不可能抵抗的了喏连这批人。
因此只能从陈相青这里下手。
其实济善完全可以放弃狭布镇,向以前一样,与谭延舟二人潜行,只偶尔操控傀儡来与自己补给,甩掉喏连。
但她这次却没有这么做。
陈相青猜,她的操控对她自己而言,恐怕也并非是毫无负担,毫无代价的。
“你将我进入此地,先攻安城,后放出被你吸纳的安城人士,令他们逃去另外三城求救,在入城后,再借助他们吃掉其余三城。如此,四城尽在你控制之中,我却成了被包围的那一个。”
陈相青道:“你原便是这样的想的,对么?”
“在安城被攻下后,你见我依然不退,反而驻兵安城之下,还觉得喜悦,对么?”
“可是济善。”他轻轻叹息着说:“济善啊。你究竟不是神,怎么可能为所欲为至此?”
“以你的性格,如果占据上风,不会想要以这样的方式来见我。在你来和我讲和的时候,你分明攻下安城却不继续行动的时候,便已经向我暴露了,你怕喏连。”
“你怕这样的一支人追着你。”
“你在赌我想要在此将白山军赶尽杀绝,不舍放手,你看我另拨四百精兵来专门寻你,便以为我忌惮你的身手。”
“四百精兵,实不算多,但个个精锐。”陈相青道:“他们突袭也打得,小战役也打得,拿来对付你一个人。显你好大的气派。”
“而我,”陈相青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我赌你,步步学我,步步看我。我如何做,你如何想。”
“你觉得我注重追击白山军,注重这四城,便放松了对自己的保护。”
“但我在意你,就如同你在意我一般。
“我不在乎与白山军在这四城间的输赢,我只猜,在此耗费你越多的心力,你自己便会越来——”
“虚弱。”
“济善,你输了。”
第63章 恶仙之死
喏连上前,拔刀。
他的阴影如同阎罗地域的使者,彻底遮盖了济善。
她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这么久,她一直坐在地上,爬在地上,躺在地上。
因为即便是站起来,都会让她疲惫。
她无法再向之前一样,灵活地翻身而起,拔刀杀人。
傀儡猛然抓住了陈相青的手,将他的手再度按在自己的面具上。
“是吗?”
济善喃喃地,轻轻地说:“可是我很生气啊。”
喏连长刀斩下,始终一动不动的谭延舟却弓身跃起,扑向喏连。济善趁机就地翻滚,避开了那带着血腥味的刀锋。
同一时刻,那傀儡猛然扯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了李哲的脸!
陈相青脸色巨变!
许久不见,李哲变得无比消瘦,两颊凹陷下去,眼神空洞无神。
不知他在济善手中的时候经历了什么,或许是腿被打断了,也或许是被动了其他的手脚。他走进来时,步伐,身形,声音,语气全都变了,因此陈相青未能第一时间认出他来。
或者说,陈相青潜意识里觉得,济善总不会,也不能对李哲动手。
李哲是他的亲信心腹,是她的俘虏。
谁的心腹都是顶顶重要的,打杀他们,如同砍主子的左右膀臂。
这种人,不能轻易动。
可是很多他觉得不能做,不能动,轻易犯下就会将二人中间隔阂割得更深的事情,她都不断地,一直在做。
李哲面无表情扑上来,直袭陈相青的面门。
陈相青下意识一脚将他踢开,意识到自己错误的同时,李哲却就地一滚,拔出帐内的长刀,再度扭身向他而来,手中长刀在空中旋转出刺耳的风声,便如喏连的一般,锐利绝情。
“我输了,但是——”济善喃喃低语:“你要杀了他,或者他杀了你。”
喏连与谭延舟过了五招,随即发力,当胸一脚,将谭延舟踹翻出去。谭延舟万没想到来者连谈也不谈,抬手就是要杀人,只得赤手空拳上前阻拦。
然而喏连武功高强,别说是谭延舟这样不靠拳脚吃饭的人,即便是换做常年舞刀的将士,也未必能从他手中占到便宜。
谭延舟从地上爬起,再度前扑,却也只在喏连手中撑了三个回合,随即再度被他以刀柄重击腰部,摔在地上。
那一击仿佛穿透了腰间的血肉,将脊骨都击裂了似的,谭延舟耳内嗡鸣,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半响都不曾爬起来。
济善坐在地上,谭延舟感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便咧嘴在痛苦中笑了起来。
“来吧。”
他在心里想:“来吧。”
这便是你一直带着我,留着我的作用。
在最后无计可施的时候,还能有一个人吃。
谭延舟张开嘴,无声地问:“你方才是不是想让我死在大院外,免得亲自动手?”
“所以你什么也不说,所以你不开大门。”
因为你从来不觉得我们是在并肩而行,也不认为我们彼此合作共行,只是你在带着我,仅此而已。
济善或许听到了,或许没有,她没有回答。
“啊。”
在血色逐渐漫上眼珠时,他终于在脑内听见了济善的声音:“我是这么想过。”
“但是,你还是回去做太子好了。”
“因为莲夫人曾经在死前向我许愿,而我答应她了。”
手起刀落间,济善颓然倒地。
她的头颅落下,敲在地砖上时,发出清脆的声响,便如瓷器摔落。
大片的血在地砖上弥漫开来,将地上乱七八糟,连点成线的黑缓缓遮盖。
刺目的红大剌剌地铺天盖地,充盈眼眶,遮蔽视线。
陈相青抬膝击飞李哲手中长刀,顺势一拽一扯,卸掉了李哲的一只胳膊,却不见他痛呼迟疑,扭身欲退时,身形猛然一顿。
李哲低着头,袖中短刀出鞘,插入陈相青的腹部。
陈相青咬牙再度折断他另一条胳膊,将他踢开,握住腹间短刀以防止它随着动作而扎得更深。
帐外守卫与亲信却被打动惊动,有一人掀帐而入,一眼见陈相青身上短刀,又见那被派来的人从地上爬起,正冲向陈相青,来不及多想,腰间长剑仓啷一声出鞘,甩手投掷。
“等等!”
来者剑已脱手,长剑如同一支箭矢,直刺李哲,从背后穿透前胸而出。
李哲表情扭曲了一下,踉踉跄跄,颓然跪地。
陈相青最后看见了他。
李哲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只是惨然一笑,抓住胸前长剑,猛向前拔。噗呲一声,李哲抽搐扑地。
陈相青神情空白地望着他,脱力坐在地上。
守卫与亲信冲过来围着他,又是查看伤口,又是大喊军医。陈相青缓缓低头,忽然发现这柄短刀很熟悉。
仙人已死。
所以,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雪地,小灰,自顾自的许诺,濒死时的相救,被封死的仙人。
以及,她流离而无状的一生。
她杀人,因为她因死者而生,因活人而死。
*
她被祖母牵着小小的手,仰着头,眯起眼睛,透过弥漫的香雾,端详眼前的高居其上的玉面观音。
金兽袅香穗,银蜡花灿枝。
皇后的居所,即便是佛堂,也是个宝埒尘香的地方。
木鱼梆子一声一声敲的响,年过八十的老祖母跪下去,在地上把头磕的还要响。
祖母总是对她说,菩萨等一干神灵,当然是天底下最好,最大的了,他们若要度化谁,谁便能平安喜乐。
陷在泥潭里苦恨不出的人,得了菩萨的度化,就苦海脱身了。被困苦压住的人,得了菩萨的度化,便能登科进爵了。
世人都拜神仙,都爱神仙,王朝倒了一个又一个,官吏在朝堂中沉沉浮浮,是毁了一家又一家,可是处处都供着神,处处都奉着神灵的牌。
家中满门抄斩消息刚被传出时,祖母拖着她,就是在这样的辉煌,神灵高悬的佛堂里,向皇后娘娘求情。
香雾袅袅的扑在佛的面上,是一副冰冷冷的慈悲,皇后背对着她们念佛,也是全然冷漠的做壁上观。
皇后家族起的造反,她家却接了替死鬼的命。
祖母此时已全然没有了高门大族老太太的富与贵,只是急迫的,恳求的,哀怜的,意图用自己一张皱了皮的老脸,来换取后世一条性命。
“事到如今,老身绝不奢求能保得孟家。只是我单着一个嫡出的孙女,是全家上下最为器重的,年纪还这样小!无论如何,老身求皇后娘娘大慈大悲,放她一条生路啊!”
祖母砰砰的把额头磕在地上,每一声都响在她心头。
“求求皇后娘娘了!求求皇后娘娘了!”
“只要您说一句话!把她发配到哪里去都好,只要能保住她的一条命,老身求娘娘了!”
她跪了下去,却没有俯身,只是仰着头凝视那佛的面与眼。
皇后终于在念佛声里开了口:“......可你们说,她身上没有仙骨。这叫人怎么去救呢?孟家已经连续几代无有仙人出现。没有了此物,孟家存或不存着,也都没有什么区分了。还不如,趁着有用的时候,便用了。”
皇后转过脸来,慈眉善目,闻声软语:“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仙人,是孟氏扶持先帝开国的依仗,是孟家在前朝能够权势滔天的原因。
很难有人说清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历代君王对此,若是不能为其所用,便誓必斩除。
它是如何来的,究竟是一种技巧本事,还是附身的灵,或者是仙人在世,就连孟家人自己也解释不清楚。
只可见仙人法力消失后,孟家迅速衰落了,不仅是朝堂是人微言轻,连同血脉都稀薄,到了她这一代,不曾半路夭亡好端端活下来的子嗣,唯有她一个而已。
祖母讲她性子很邪,够邪,才压得住孟家的运,是个满脑子鬼主意的坏姑娘。
可是祖母依然将她养得如同心肝,哄着抱着,死到临头之际,也要去为她拼一把生路。
皇后是孟家外戚,平素里是亲得不知如何是好。逢年过节孟家人去拜,皇后悄悄的讲体己话,说,咱们一家人也是同脉连枝的。
只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皇后于他们血脉的亲也没了,同枝的情也没有了。她能保的下胞弟妻家的叔侄,不愿意给被她抓来挡死的孟家留一线希冀。
于是祖母,乃至孟家人,终究是都死了。祖母没有死在法场上,而是在抄家的过程中,被人推搡,从台阶上失足摔下,不治身亡。
她十岁出头,牵着丫鬟的衣裙,踉踉跄跄,从祖母扑倒的身侧经过。她脚下发软,低头看,是踩在了祖母大摊的衣袖上。
她脑海里面,回荡着皇后娘娘佛堂之中,念诵的经文。
“祖母,皇后在念的是什么?”
“是妙法莲华经,意思是说,世人皆为平等,人人都可以成佛。”
她问:“人人都能成佛?”
祖母向她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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