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路途中,那张从济善身上搜出来的地图,又重新摊到了济善面前。
张勘成一捏济善的下巴,令她指出一条能够避开陈相青眼线,下弥陀山之后,直达珀城的路线来。
他并不跟陈相青硬碰硬,因为他瘸着一条腿,无论是比起武力,还是领兵的手段,都比不过陈相青。
陈相青纵然只是带了亲卫队上来,然而大部队就驻在弥陀山下,一旦受到命令,上山速度快如蛇行。都是悄然而迅疾的。
济善哭哭啼啼,手指发着抖,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线出来。
张勘成骑马走在前头,手里捏着她的脖子,预备着一旦有任何差错,就立刻把她杀了。
但随着给出的路线行了一阵子,张勘成觉得,这个小泥人似的小姑娘,能够被陈相青养在身边,真的只是因为漂亮而已。
她似乎非常胆小,给出的消息,都很准确,没有任何欺骗。
尤其是在被踩断了腿之后,她缩在怀中瑟瑟的发着抖,连张勘成稍微动作大一些,都会把她吓得猛然一躲。眼看要出了弥陀山,张勘成心中长长的呼了口气。
当年十来多岁,在弥陀山中还跑得利落。
如今他已经四十多了,不仅年纪见长,人也迟钝了许多,在府中过惯了好日子,进了弥陀山,才发觉自己已经适应不了林子里恶劣的日子。
林野疯长,他也早就已经不能再像以前一般,去分辨林子里的方向了。
因此他只敢借着陈相青也同样对这片山林不熟悉这一点,与陈相青反复周旋,真正打起来,却是不能的。
他要趁着陈相青在山上之时,径直夜袭破酥镇,把陈相青安置在破酥镇的势力拔掉。
有了珀城,他再往后,西就可往关外撤,北还能投向朝廷!
他总归是能找出退路的!
行至傍晚,身周的林木逐渐稀疏起来,似乎是马上能出去的样子了,张勘成就命令队伍打起火把,加快行进速度——
总之这外头是没有人驻守的,前方派出去的先遣兵已经回来报过,他们不怕火星引来埋伏。
队伍上下都在林子里险些被湿气给熬烂了,一个个身上湿津津的,带着蚊虫咬出来的溃烂伤,加快了脚步向下走去。
火把燃的很旺,将四周照得一时如同白昼一般,只是济善的伤腿未曾得到好的包扎,抖抖索索的疼了一天。
火把一亮起来,她就缀泣一声,猛然将脑袋埋进了张勘成的怀中。
张勘成先是诧异了一下。
随即因为济善表现的像个不分好歹的小动物,就觉得很有意思,没有管她一个劲儿掀起自己衣服,蒙住头孩子气的动作。
随着夜色降临,张勘成走着走着,就疲乏起来,他揉了揉眼睛,吩咐两边,再将火把燃得亮一些,提提神。
他眼睛乏的发痛,揉了又揉,张勘成忽然发觉出了不对。
他的眼睛不仅开始红肿流泪,连眼前都花了起来,无论再怎样睁眼,都是一片模糊!
张勘成骤然慌了神,大声喝令停行,然而话语出口,他自觉已经是嗓门喊的足够大,耳朵里却蒙蒙的,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
而他的队伍,因为没有听到任何指令,便只是一昧的朝前走。
张勘成勒紧缰绳,大力再次揉了揉眼睛。
他低下头想去问问是怎么回事,济善却是死死的把头埋在他的怀中,无论怎样都扯不出。
这根本不对!
他脑子里嗡然一声,身下的马匹前后踱了两步,忽然狂躁的跳动起来,他若不是死死的抓住缰绳,就很可能会被直接颠下去!
济善在他怀中失声惊叫,从动静来感觉,她甚至被吓哭了。
张勘成大喊着挽紧缰绳稳住马匹,竭力睁大了眼睛向四周看去,发现四周火影彤彤,一片混乱,无数火把被挥舞着,最终甩落摔在地上。
火把落地的一瞬间,照亮了地面的莹莹水影,与下方栖息,数以万计的水蛇蚂蝗。
张勘成的脸色,随着即刻熄灭的火把,变得灰败如同死人。
他的队伍径直走进了沼泽地里去!
怪不得马会突然往外跳!
而那些兵,他们既没有马,又被迷住了眼睛与双耳,直到两脚都深陷其中,拔不动之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踩进了沼泽。
这条路是济善带他们走的!她必然知道其中有问题!
张勘成声嘶力竭的喊着让队伍向后撤,但失去感官的人们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先是乱撞,在嗅闻到死亡的冰冷气息之后,他们又慌张不分敌我起来。
一个拉一个,想要从泥沼中出去,却一个挨着一个的把身边人拖下来了水。
因为耳中像是被灌满了水,张勘成听不清楚士兵的惨叫,只能眼睁睁,如同望着一出没有声音的戏一眼,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拉起来的队伍,陷在地狱之中,被活生生的逐渐吞没了。
张勘成调转马头,扭头就走!
这地方必然有什么不对,能让一支队伍在瞬间失去抵抗能力,成为了砧板上的鱼肉!
待张勘成跑到五感逐渐恢复之时,他大口呼吸着夜幕中湿凉的空气,开始回过味来。
他猛然扯出怀中的济善,抬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然而不等他开口问话,济善动作飞快的抬起手来,对着他的脸也是极其响亮的扇了个巴掌!
“废物!”济善气喘吁吁的道:“你让我给骗啦,你这个废物!”
“让你踩我的腿!你敢踩我的腿!”
她声音极大的响开,让张勘成听的清清楚楚:“你真是蠢,你以为他同你一样蠢吗?!没有人驻扎的地方,那就是别人死都不敢去的地方!那都是到处是沼泽,和毒虫的地方!”
她笑起来,得意极了。
西边的林子,因为常年环境恶劣,早成了个吃人不吐骨头,动物都不涉足的地段。
那里头有一种菌类,在七八月份生长,届时林中会密布这类菌子瞧不见,摸不着的种子。
人在里头呆久了,会呼吸困难,而一旦遇火,空中的种子对人是有剧毒!
会逐渐麻痹人的五感,最终让人迷失在湿地里,在绝望之中毙命,变成菌菇栖息繁殖之所。
而张勘成离开的心这样急迫,无论是黄昏傍晚,还是夜中行路,都一定会点起火把。
陈相青因为常年在外打仗,有经验,四处注意,而张勘成却不同。
陈相青亲口对济善说过,这个人是个满脑子抱负,却只会读书的人。
他若是去朝廷做官,因为写得一手好文书,说不定能够有所建树,在自己这里,却连儒将都算不得。
张勘成心思不够细,胆子也不够大。
张勘成的脸一开始是惨白,随着脑中思路的逐渐清晰,他才逐渐反应过来,自己从一开始,便被这个小东西给摆了一道!
背叛也好,示弱也好,指路也好,最终都是为了把他们引进那边地狱一般的沼泽地中,让他们自寻死路!
他曾经没有斗过那个心狠手辣的陈相青,到了今日,他在这个姑娘面前,还是被耍得团团转!
被别人拿着钝刀子割去了血肉,还全然不知!
济善缩在他怀中之时,只不过是因为腿伤难忍而流泪罢了,她根本不是因为恐惧而哭泣!
此刻在夜色之中,济善看不清他狰狞扭曲的脸,他也看不明白济善脸上的表情,但从声音里,他可以很清楚的听见,济善很快意。
她计划施行的如此顺利,简直像是张勘成在故意配合她似的!
张勘成仿佛都听见她在心里笑。
蠢啊,真是蠢啊!
第68章 爆发
张勘成的脸因为充血,而变得紫红,目眦欲裂,两只手捏住济善的脖子,将她直直的拎起来,厉声道:“你觉得我不敢杀你?!他难道还会在乎你这半傻的东西!”
济善也怒火满腔,扭动着拼死挣扎起来,一只手就伸向张勘成腰间,去拔他腰上的短刀。
她之前抱住张勘成的时候,已经接着马匹颠簸,将刀向外拔出一截,摸住了刀柄,只要抓紧了,便能将刀拔出来,立即插到张勘成身上去!
忽然间,一只指节修长的手从后方伸过来,轻轻搭在了张勘成的手腕上。
那个张堪为无比熟悉,却又无比痛恨的声音,清朗而带着笑意,耳语一般在他身侧低声道:“在乎啊。”
陈相青!
张勘成到了这一刻,身上的血才是全凉透了。
陈相青不是没有追过来,不是没有发觉他的异动,恰恰相反,他一直都如同鬼魅一般在四周,到了此刻方才现身!
陈相青的手看上去没有用多少力气,然而一只手搭在他的腕子上,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张勘成却一丝力气都用不出去了。
他轻而易举的终止了一切。
他略一用力,张勘成便惨叫一声,随即又轻轻松松一捞,把济善就抱回了怀里。
四周都没有点火,陈相青隐匿的夜色之中,却像是能把周遭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先是抱稳了济善,然后顺着手臂,一路摸到济善抓着短刀的手。
陈相青剔掉她手心的短刀,低声哄道:“乖,这是两面开刃的刀,先给我,别弄伤了自个儿。”
语气是软的,手却坚定无比,强行拿走刀向后递去。又掰过她的脸,仔仔细细打量有无伤痕,顺着脖颈检查下去,抬起她的手臂问一声痛不痛。仿佛在对待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似的。
济善:“?”
济善不说话,他也不觉有意,似乎对陈相青而言,她一声不吭才是好消息,这说明她没受到足以让她呼痛的伤势。
她没吭声,松开了手去看陈相青的脸。
对凡人而言,每一年都弥足珍贵,这五年来陈相青瘦了些,面目更为深邃,但却威韵不减,倘若说他以前像把尖锐的剑,如今便如同宽且厚的刀,刀刃依旧锋利,却更为沉重悍厉。
他下巴上添了一处疤,鼻梁因为过于高挺,显得傲慢冷峻。
济善去摸他脸上的那道疤,回忆自己是否知晓受伤的原因,却只是模模糊糊记得他大抵是某一天出去了几日回来,脸上就带着血痕。
陈相青不以为意,又从下属手中接过来一只浸了水的帕子,毫不客气地一手扣着济善的后脑,一手将帕子覆在她脸上,使劲呼噜了几把。手法熟练,动作利落。
将帕子放了,陈相青解下来一个水壶,拧了盖子递到她嘴边,轻声道:“喝。”
济善张嘴喝了几口,他摸了摸济善的嘴唇,一点头,收了水壶,十分熟练地将她一提,抱到马上,一手扶住她,另一手把缰绳收紧了递到她手中,让她:“抓好。”
他这套流程因为做了太多次,身边人都见怪不怪,济善也熟悉,抓紧了缰绳,默然回想方才陈相青摸她嘴唇的动作。
难道她以往喝水会直接吐出来么?
奇怪,陈相青为什么不杀了她,或者干脆将她关起来?这老妈子似的带在身边,这算什么?
回了府中,却也不再是之前的陈府,府内专给她置了一处宽阔院子,有山有水,潺潺鸟鸣。
婢女花团锦簇的三十来人,一待她回去,便热热闹闹地活动起来,里屋外院,侍奉外头的,侍奉屋里的。济善还颇不适应,被当作娃娃似的捧来抱去,折了花来哄她。
这样的日子她无知无觉地过了五年,陈相青时常来看她,绝口不提之前二人彼此相杀时,双方失去的物和人。
有时候他不讲话,只是坐在她对面,静静地喝一壶茶,天冷时喝酒,翻看着自己带来的文书和舆图。并不愤怒,也不悲伤。
也没什么好愤怒悲伤的,因为她呆滞的好似一座石雕的像,没有表情也不会说话,说不定都不怎么眨眼,无论是指责还是悲苦都无法得到她一丁点儿的反应。
陈相青很清楚这一点,他也不是一个喜好伤春悲秋的人,于是便淡淡地喝着他的茶或者酒,同情感淡得近似于无的济善同处一室。
偶尔摸摸她的脸和手,就算拥抱也没有浓烈的感情。
他眼神总是沉静的,冷峻的,仿佛心中总是攒着事,要寻一个安静的地方来一件件谨慎地反复思索,而济善恰好便是一个安静又能喘气儿的活物,大抵十分满足他的要求,因而他总来。
陈相青倒也不总干喝茶喝酒,他来了窗便是支起来的,外头飘着花、雨或者雪,济善呆呆地看着窗外那片景色,陈相青就自言自语地说上一段话。不用起头也不用收尾,没头没脑地说上一段话,一句话也用不着说完,觉得没意思了便歇住不必再说。
反正济善这回不会再问,也不会好奇,更不会摇头摆尾地用一双兽似的眼睛盯着他,想方设法地套取自己要知道的。
军情来报时陈相青也一如既往的不避着她,回忆起来大抵是哪里缺粮,哪里大雪,哪里辎重被烧,哪里败了又胜了。
在她死后,谭延舟逃走,而留下来的傀儡却一度暴乱。
陈相青为了镇压这帮暴乱之徒付出了一定代价,好容易弹压下去,却引发了朝廷一系列对陈氏,对南地世族的打压,以及南地的反抗。
百姓受朝廷与南地世族博弈的牵连,苦不堪言,开始罕见朝中原逃去,从此开始,大昭各地乱事不断,自北到南,无不有举兵造反者,聚众暴动者。
与此同时陈相青与生父决裂,携亲兵与其他八州联合自立。同年北疆不敌外族,接连失守,鞑王数次险些攻至京城。皇帝三次逃离京城,北有鞑,南有陈相青,腹背受敌。
而中原一部分人则另拥前太子,欲逼皇帝退位让贤。
天下真正大乱了。
陈相青当时在同济善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倒也平稳,只是说完之后愣了愣,然后低低地笑起来。
济善总是在做这样的事,她是那个往炮仗上点火的人,只丢手把火燃了,之后劈里啪啦响得是轰轰烈烈,还是惨烈无状,都不归她的管。
当夜陈相青再来,依旧是那副样子,淡淡的,让婢女给自己沏了茶便挥手令其退去,翻开书文看。
济善默默地坐了一会,无聊地想要打哈欠,想把腿抻直了躺下打滚。
她活泛起来了,陈相青却稳重得无聊。济善觉得这五年把陈相青过老了似的,可按凡人的年龄来说他正值青壮年,是纵马夜奔三日还依旧能够生龙活虎的主儿。
她就这么看着陈相青,看着看着,陈相青缓缓地抬起头来,皱着眉,沉着眼,是一种察觉到不对劲的警觉与下意识的敌意。
济善望着他,他也望着济善,就这么沉默地彼此注视着,他身上的气势忽然变化了,不再是原本放松的状态。
陈相青浑身都紧绷起来,正值夏日,都穿得简便轻薄,便见衣料下陈相青的肌肉隆起,是一个蓄力的姿态。
济善一愣,心说不对不对,这不是过老了的人该有的眼神啊!
仿若一只恶虎忽然在陈相青眼中活过来了似的,他的眼睛也在这一刻活过来了,迸射出滚烫的恨与怒,简直要将人烫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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