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善把这些翻完,逐渐感到不太对劲。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晚来时,窗台看见的那一盏小灯。
莫名其妙,毫无来历,却又那样的不显眼,无需被人注意。
即便她并不像其他正经神灵一般,有口口相传的出身与功绩,有世世代代香火不断的庙宇。
但她也是曾在几个在朝廷中举重若轻的家族中生活过的。
他们依仗她获取功名,平步青云,将她视作家神。
她不可能没有被这些人的家谱记载过,关于她的消息,绝无可能只活跃在奇闻轶事中。
济善掩了书卷,缓缓地打了一个寒颤。
又是一夜,济善百无聊赖,再度趁着夜色来到陈相青曾经的居所。他走时将重要文书,贴身的物什都带走了,显然走的并不匆忙。
书房的门上着锁,被济善轻轻抹了一把,轻而易举地抹掉了。
沉重的锁头坠落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她推开书房,扑面而来沉闷的书卷纸墨气息。
她独自在宽阔的桌案后坐了一会儿。
平南王疯狂想要向她再度祈求健康,他如今的身子虚了,亏空了,可儿子却反了,朝廷动荡了。
分明正是他披甲领兵,大展宏图之际,自己的身子却垮了。这无异于在一个饿极了的人面前放上烧肉,却将他拴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吃不到。
平南王给她搜罗各类奴隶,流民,与陈氏血脉有关的百姓。她都收了,并对此毫无表示。
她给了平南王一个“她全都看不上的错觉”,以逼他给出更多。
坐着坐着,她下意识地摩挲着脖颈间的伤痕,换了一个坐姿。
她的膝盖忽然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
济善愣了愣,才伸手去那桌案下摸。
她摸到了一个被包起来的物什,手指用力,才将它揭下来。
把这个东西拿出来的时候,济善在心里“咦”了一声。
这玩意儿包的方方正正,不大,但包裹的很瓷实。
只是假若是不值当的玩意儿,陈相青不会这样包,但若是什么好东西,他为什么不带走?又为何好端端的匣子和宝阁不藏,要藏在这里?
济善再次调整了一下姿势,确认了并不是自己方才腿抬的刁钻,这个包裹所藏匿的位置,根本就不隐秘。
这极大可能是陈相青走之后放在这里的,因为以他的身高,这个包裹藏在这里,必然会堵住他的腿,不断被扫下来。
可是为什么?
是他不想带走,还是......
第72章 算命
济善用力掰开了那个包裹。她又变回那个力大无穷的怪物了,人与仙的特征在她身上呈现出微妙的平衡。
而有意思的,原本那种从仙到人的变化,正是陈相青亲手打断的。
济善这些时日把过去翻出来,翻来覆去地咀嚼,想了许多。
虽不确定,但其实隐隐的有些想到。就仿佛吃多了橘子的人,皮肤会变成黄色,在她吃掉人,控制人的时候,人也在同化她。
这又是世间的另一种平衡,否则让她这样无休无止的吃下去,什么时候才会死?
只有让她变成人,才能让人杀了她。
这世间,才会重回原样。
其实她并没有凌驾于这个世间之上,她所获得的,最终都要再归还回去。
尘归尘,土归土。
陈相青就是那个世间规则所定的,这一次杀了她的人。
只是比起前头千百年,他做了一件之前古人都不曾做的事情,他保持住了济善的身躯,使她没有重新孵化,而是直接沉睡后苏醒。
因为陈相青从一开始,就不想让她死。
他只是想让她停下来。
济善缓缓揭开包裹,沉默了片刻。
一枚玉佩在月色下流淌着温润的光,上头刻着如仙似鬼的怪物,与明明白白的“济善”二字。
她忽然心潮涌动。
玉佩之后,压着一张短筏,一张折迭起来的地图。
短筏上只有一行字:此行本不向白山,不应得玉,理该归还
而地图上头什么也没标,倒是画的同她之前在地上随手绘的舆图十分相像......嗯?
这难不成就是绘给她看的?
济善看了半响,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一张地图若是什么都不标,那便等于是一张废纸,更何况这上头所描绘的轮廓,不符合任何济善所知的任何地域。
她暂且将这张图收了起来,将玉佩握在手中,感受那温凉的触感。
他忽然之间无处不在了,即便早已离去,却仍在她一无所知,还在做呆石雕的时候,在这桌案下为她留下了这个包裹。
因为陈相青也无法保证最后拿到的是她,所以地图上面一个字也不曾写,只留下了玉佩,留下了济善二字。
如同一声呼唤。
济善张开手端详那枚玉佩,意识到陈相青选择将玉佩与地图包裹,而并非亲手交给她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准备好了——有朝一日济善苏醒过来的时候,二人反目,他得不到济善的信任,或者说,他已经不在了。
可他怎么保证自己会来王府?如果她即来即走呢?如果她不来这个书房呢?
济善端详着玉佩,没有抬头,却仿佛看见月色下陈相青端坐在自己对面的模样。
他缓缓地将玉佩包裹起来,交到她的手中。
很多关于陈氏的古怪,在她脑海中逐渐连成一条线。
平南王只留得二子,陈相青也不是个混账种子,他究竟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是哪一件事导致了父子二人彻底决裂?
平南王最初只是一个将要饿死的贫民,一无所有,他是怎么把祭品留在手中的?
陈相青,又是如何违背世间的规则,将她留下来的?
济善猛然抬起头来!
在很多年前,跟随平南王将它捉走的那帮黑衣人什么来历?!他们是谁?!什么身份?!
他们出现在后宫,权贵府中,祭杀皇后,勾结权臣,在白山上封印济善。
他们出现在王府中,在陈相青无故昏睡时,在仙人灵体从房顶上俯下身来,用巨大的眼注视他,想要将他带走时,在王府内做起法事,将仙人灵体驱赶。
他们上接皇权,下至庙宇。
如此,如此熟练地捕捉仙人灵体,献祭活人,控制着祭品的活与死。
她一直忽略了这帮人的存在,因为济善习惯了令所有人都如同过客一般,从她的眼前滑过。
但这帮人,其实无处不在。
济善猛地站了起来!
那张短筏飘落,济善眼睛落在上头,脑子已经抢在意识到之前,将它读了一遍。
“此行本不向白山”。
在济善将它再次读完的时候,浑身仿佛过电一般战栗起来。
这不是陈相青在归还时要说的话,而是一句回答。
在他们彼此以为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都不认得这枚玉佩,陈相青将它拿在手中,以为它是济善的,济善以为它是陈相青的。
现在济善知晓了,自己总是在这枚玉佩中孵化的。
而因为陈相青当初带着人马踏入了白山,他才会在那个地方被济善发现,才会在之后将她带走。
但陈相青说,我本来那一趟,要去的不是白山。
他说,假若不去白山,他就不会有那枚玉佩,如果不曾得到那枚玉佩,那么他在济善死后,就根本无法干预她的重新孵化。
他说,这枚玉佩,不是我的。从一开始,它就不属于我。
仿佛是冥冥之中,他如同一枚棋子,被操纵着,驶向了白山的位置,续上了那在数年前,被黑袍人强行切断的联系。
一如在数年前,他被送入宫中,吸引到了四处游荡的仙人灵体。
济善低头,看见自己的手在颤抖。
白山,为什么消失了呢?
她为什么被封在白山呢?
正午时分,祭坛上直烟袅袅,直升如空。坛两侧跪着被捆绑着的,赤裸的人,有带着身孕的妇人,有年纪尚且鲜嫩的孩童,有成年男子,甚至还有童颜鹤发的老人。
祭司用婉转的唱词介绍这些祭品的身份,用词之恳切,仿佛跪在脚下的这些人,只是可口诱人的佳肴。
平南王随着祭司的唱词与动作,不断跪下,叩首,站起,再度跪下,叩首,站起。
济善听了片刻,才发觉到他在求长生。
即便不能长生也好,要活到百岁,要永远康健,要如同之前一般,不受伤,不患病。英勇无匹。
声音和之前每一个向她所求的人,都没有什么分明。
济善听了一会儿,觉得非常荒谬。
这个朝代的皇室,臣子,王爷,都将争夺的希望,过分地寄托在了仙人身上。
这是一个近无人治的朝廷。
她闭上眼,示意自己对这些祭品没有兴趣。
平南王今日所做的,乃是以往杀活人的血祭。而济善如今在做的,却只是生祭,换句话说,她想要的只是“信奉”。
“你的长子呢?”她说:“也许他还能让我有些胃口。”
陈净便不再讲话,他流露出那种跪在神像前的犹移与矛盾,仿佛济善无法说话,无法交谈,所以凡人的所思所想,想要同神的讨价还价,都只能在内心慢慢地说。
他一贯如此,当年献子时便是这个德行,济善也不用话去逼他。
陈相瑀没死,也确实不在府中。
难怪,但凡长子在府中,平南王身子不好时,都应该是长子持家了。
济善乏味地点点头,转身离去,却在即将踏出门时,听见了刀剑出鞘的声音。
她一激灵,猛地转身:“住手!”
祭司手起刀落,剖开男子的胸膛。
男子的五脏泥泞滑出肚腹,滚至香炉旁,被烫烧的血肉发出滋滋的声音,这声音让济善的眼角微微抽动,那个赤裸的女人哭叫起来:“当家的!”
同样被束缚住的孩童也叫:“爹!”
这竟是一家子!
济善上前:“我叫你住手!”
她用肩膀撞开祭司,用手去拢那男子向两边翻开的肚皮,同时一手扣住男子的下巴:“看着我!”
男子吐着血沫,眼睛睁得大大的。
跟随于我,我赐你......
复生。
男子的眼中迸射出亮光来,拼命张开嘴呢喃,他被强行按在一块儿的肚腹开始逐渐长合。
渐渐的男子眼中的光越来越亮,是泪盈满目,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他猛地喘了一大口气,开始呻/吟。
活过来了。
济善手中沾着血,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平南王。
“你是故意的么?他们我并没有看上,不需要你杀了来献给我!”
“不!”陈净急切地上前:“本王岂敢违背您的意愿?只不过这些人亲眼见过了您的模样,必须灭口。”
济善冷冷地盯着他。
平南王的眼中流露出热切来:“真不愧是仙人啊,身受如此重伤,却依然能于瞬息间救回这条命。”
济善一言不发地松开手:“这些人都给我。”
“活着给我。”
*
李尽意在城里无所事事地闲逛,他喜狠好斗得出了名,府里的人都避着他走,在珉城亦然。
如今哪怕是赌坊都不敢再接这位小爷了,因为他无论是赢钱,还是输钱,最后都会让对方见血。
赌坊老板很快就看出来他压根不在乎钱,在他刚来珉城时,因为脸生得嫩,又是一副没心没肺的笑模样,被别有用心者当作冤大头盯着。
赌坊的人见他出手大方,又不懂什么规矩,一昧地乱玩,便故意接近他,做局令他输钱。李尽意从来也不拒绝,不警惕,仿佛真是个傻子似的,人家说什么他信什么,无论拿着多少钱出来,都会一夜之间输个精光。
输光了他倒也不生气,只是摸摸脑袋,笑一声,就回去吃饭去了。旁人见了,只觉得这小子人傻钱多,脾气也好,蛮乐意同他称兄道弟。
可过了一段时日,那些做局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出了事,不是家中失火全家遇难,便是自己醉酒一头栽到路边死的。
这帮人死的近无破绽,全是意外,只是听了叫人胆寒。
李尽意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依然笑呵呵地来,笑呵呵地赌。他没赌一场,不过几日,城中便要死上几个人。
这一动静惊动了赌坊老板,他于是在一个夜晚特地将李尽意请去厢房内,用佳肴美人招待他,又赠银两珍宝,把李尽意这段时间输掉的钱加倍归还他,委婉地劝说李尽意不要再来了。
老板说:“我这小坊不过是个取乐的地方,绝非屠宰之所啊。”
眼前的少年却对贴在身侧的美人视若无睹,只是不停往菜肴上落箸:“真奇怪,老板家大业大,难道还会怕我这毛头小子不成?”
老板苦笑,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小子看着天真无邪,实际上只来阴的,且杀了人,还难以叫人发现。
这种人只有避开的,没有去主动去跟他成仇的。
若是一时抓住把柄将他除了,倒也还好,可若是不曾除尽,那便是无休无止的麻烦。
再者,即便开着赌坊,养着打手,常见斗殴之事,但老板也依旧是个做着营生的普通人,同李尽意这种以杀人为乐的亡命之徒,他交往不起!
老板好说歹说,终是将李尽意给送了出去,李尽意拿着钱转去位于街另一侧的赌坊,打算再给自己找些乐子,结果无论是哪一家,都不敢收他的钱。
他自讨没趣,又去玩斗鸡,赌马球,却都玩不出意思来,更不知道做什么。
见路边摊子上有一个算命的,这摊子几日前都不曾有,今日忽然冒出来,支摊的还是个少年。
那人面目清秀,年纪看上去,竟然同李尽意差不多,一双眼睛灰蒙蒙的泛着白,像个瞎子。
李尽意看了那年轻的算命先生片刻,觉出点乐趣来,带着点儿找茬的意思,将钱袋一甩,沉甸甸地一响:“来算!”
第73章 遗孤
年轻的算命先生微微笑,李尽意却在他开口之前道:“我不知道自己的八字,实在不行,你给我看手相吧!”
这话是故意的,瞎子怎么看手相?
算命先生却把他的手翻过来,仔细摩挲他的掌心,痒得让李尽意笑了好几声。
“如何?”李尽意笑着说,悄无声息地抽出腰间的剔骨小刀,将刀尖刺向那算命的眼睛。
刀尖几乎要刺进那人的眼珠,对方却依然眼睛眨都不眨,只仔细地摸他手上的纹路。李尽意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喂,你这样年轻,也能同人算命么?只不过仗着眼睛瞎了,出来行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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