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天不怕地不怕,神鬼不忌。你又很稳重,听说你的家人被行刑,你都完全不哭喔,我完全做不到,会一直哭个不停.......”
“我好喜欢你呀。”喜妹把脸贴在她脸上,微微地凉:“我看见你,就像看见自己的妹妹一样。要是我也能保护她就好了,她就不会死......啊哈,虽然你神情好像长姐一样,虽然比我小这么多,但是却比我稳重好多呢......”
直到泪珠从她的脸上滑过,她才反应过来,那微微是凉意,是喜妹的眼泪。
第66章 作为人而活着
喜妹问:“ 你叫什么名字?”
她茫然地看着喜妹。
谁会问她的名字呢?除去名号之外,谁会问仙的名字?
“大哥!”喜妹把她举起来,让她短短的腿晃来晃去:“让她给自己想一个名字吧!”
她被举得老高,目光呆滞:“?”
“你看,你总是不停跟着别人走,一家人死掉之后就跑去找另一家,这样是不行的喔。就算是大哥,也会有自己成家的一日喔。”
蒋为从树上跳下,一手拎着一个小弟。他笑得露出同喜妹一样的雪白牙齿,让小弟掏走自己从外头带来的酥糖。
小弟打开酥糖包裹,先捡了一块塞进蒋为的嘴里,又捡了一块塞进她的嘴里,笑道:“你叫喜妹,我看她就叫愁妹吧!”
“我呸!你才愁呢!”喜妹大怒,拿东西扔他:“快走!快走!”
小弟嘻嘻哈哈跑了。
蒋为捏了一把她的脸:“说得也是!”
于是兄妹两个抱起她,猛虎下山一般跑出寨子鬼混了。
蒋为说既然她是神一样的东西,那就不必当小孩子看待了,先同我痛饮三杯!说着在她面前倒满了一杯酒。
喜妹说神仙降世就是要多过人世的生活!于是带她去看各类绝色男子,指指点点,点点指指,已经有数个公子被这兄妹俩无形盯上,只待喜妹一声令下,蒋为就将其打晕捆走,送入妹妹的洞房。
不足三年,喜妹已在各地看好了十来个洞房,大喜的日子能持续数月不停。
喜妹总是唉声叹气说你怎么长不大呢,有好多衣裳都是大了穿才好看呢,可惜了可惜了。
蒋为也总说为什么长不大呢,长大些便能与我们骑马同行,否则抱来抱去真是累手。
无人向她许愿,无人向她乞求任何东西。
时间久了,她竟然有些不适应,几乎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寨子依然没有存在很久,五十年后,欣欣向荣的寨子在战乱中被夷为平地。
在她来到寨子的前十年,整个寨子蓬勃强盛,喜妹和蒋为带着她走遍了南地和中原,去了一次大雪苍茫的北方。
那些很轻松快乐的记忆,就像是直视太阳时在眼中烙下的光斑一样,鲜艳而刺目,就算闭上眼睛很久很久,也依然会留存在脑海中。
蒋为牵一匹马,马上坐着她踏青。喜妹摘许多椿叶,混着蛋液炒给她吃;喜妹带她在河中捉鱼掰莲子,蒋为划舟,他们在月色下悠悠晃舟,顺流而下,在荷花香中睡去;蒋为把她背在身上,从高楼上一跃而下,躲避世家的追杀。喜妹持刀断后,兄妹二人哈哈大笑,随手揪下路边红透的柿子,做武器砸向敌人;喜妹抱着她,围着炉子昏昏欲睡,断断续续念着关于地母的传说。蒋为坐在一旁烤几只红薯,屋子里泛着暖洋洋的甜香。
喜妹轻轻拍着她的背睡觉,蒋为坐在身侧看着她们微笑,打哈欠,偶尔抬手,拂去她脸上垂下的发,动作像触摸一只蝴蝶的翅膀一样轻。
因为吃人会为寨子,为蒋为他们带来麻烦,所以她无法吃到尸体的时候,就会令自己忍受饥饿。
一忍,就忍了近二十年。
她来到寨子的第二个十年,天下大乱。
仗打了很多年后,寨子终于打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寨主死于行军路上的痢疾,夫人死于战火。
她陪了蒋为很久。
所以他死的时候,她就站在面前,看着他被砍断了两条腿,用两条胳膊,在地上爬。
身后朝廷的新军缓缓跟着他,像对待被摘掉翅膀的虫子,大笑着,玩味地,看着他在地上攀爬挣扎。
他乱发被血糊成了一团,瞎了一只眼,在地上胡乱地爬着。不知去往何处。
身后是朝廷新军,前方是熊熊燃烧的寨子。
她闭上眼,仿佛听见了喜妹清脆而雀跃的声音:“看我找到了什么好东西!在南濮记载中,你就是地母罗泽林的女儿呢。”
她的手指划过石刻的字:“罗泽林的女儿,是一个性格多变的神祇。当她生活在河流中时,就同流水一样温柔;当她生活在山林中时,就像树一样沉稳;当她生活在人群中时,便如人一样多情而残忍诡诈。”
“传说这个世间是地母化作的一个巨大陶罐,里面挤满了生灵,当生灵过满要溢出罐子时,地母就会让她的女儿来将他们的性命舀走。当生灵太少时,地母的女儿便会为他们带来生机。”
她喃喃地说:“妈妈。”
“你想母亲了吗?”喜妹亲亲她的脸:“也难怪,按神仙的年龄来算,你比我妹妹还要小呢。”
“你想好自己的名字了吗?”
“咦??完全不知道叫什么?嗯......就想几个自己会喜欢的字......有特别喜欢的人或地方么?那些人给你起的名字,你有想要保留的么?”
“或者,你活了这么多年,有什么感觉么?总不能白活这么久呀!”
“你知道吗?其实我是祭司喔,总是要学祈神和降灵之类的。只不过我的族人全部都死掉很久了,我的神也已经很多年不被祭拜。前几日重回故土,我看到祭坛上全部长满了青苔,有猴子坐在上面。真是全荒废了。”
“不过,我还是想降灵试试看...因为我又想,你应该是有自己的名字的。因为你有娘啊,有娘的孩子,怎么会没有自己的名字呢?地母会给你起名字的!我想问问神知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问到啦!”
“不过我还无法把它用话语复述出来,嗯......我给你做一个玉牌吧,需要你的一点血喔。伸一条胳膊给我就可以啦。”
她缓缓地走近了喜妹,没有伸出手,却把自己柔软的脸颊贴在了她的脸上。
“哈哈,怎么啦?”
她抱住喜妹,一声不吭,用黑色的眼睛看着她:“妈妈。”
“哎呀!人家还是黄花大闺女呢!真害羞!”
喜妹吱哇乱叫,又把她抱进怀里:“我们的乖乖,你当年走出那个洞是为了找母亲么?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找到呀...真可怜哟。那我就勉为其难做一下吧!”
她又将头扭向蒋为,张口:“......”
喜妹大惊失色:“啊呀呀呀!不能叫他爹呀!他是我大哥!”
但是她只是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就又将头转了回去。
*
朝代兴亡,部族生灭。
这么多,这么多年。
什么感觉?
你会害怕么?你会难过么?当你一个人走在无垠的荒原,当你一个人踏入生人的家中,当你一个人坐在死者的血里。
你在想什么?
你想要哭么?还是笑呢?
是已经被无数次重演的相遇,欣喜和死亡折磨得疲惫不堪,还是对此习以为常而把它当作拙劣的戏幕呢?
你一直不愿意长大,是不是知道其实你永远也找不到所谓的妈妈,是不是其实经过了这么多年以后,意识到自己是孤零零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异类呢?
你怎么看待这个世间呢?
你怎么看待这些不断来到你身边,又离去的人呢?
当每一次你扔下自己的躯体与属于那具躯体的记忆,再度重生的时候,是否有恐惧过当过往席卷而来时,你会因为悲痛而放声大哭呢?
其实回想起来,蒋为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其实喜妹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相比之前遇到的那些皇帝贵胄,骄子美人,他们真的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他们只是......
她低下头,看着晶莹剔透的泪珠,一颗颗落入自己掌心。
蒋为爬到她的脚前,肮脏而干瘪的拳头,缓缓地转过来,把掌心朝向她。
紧攥的手指,一根,一根,一根打开。
露出一枚坚硬而满是血污的玉佩。
那些话传进她的耳中,也像是隔了很多年。
“......喜妹被俘虏......病得很重,眼睛瞎掉了...临死前支开守卫......攥着无字玉牌,爬进火堆,问出了地母给予你的名字。”
他断断续续地说:“......我要告诉你......她让我要告诉你......你不是...你不......你不是没有姓名的...妖邪......你不是...没有来历的......”
玉牌后来被打磨成了一枚玉佩,上面刻着她的模样。
一只戴冠的鬼。
一位飘零的仙。
鬼与仙,代表着人的死与生。
他们真的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们只是,透过那冠冕堂皇的仙人身份,看见了你。
所以第一次相遇的记忆,才会那样清晰。
*
朝廷的新兵杀了蒋为,他们呼喝着冲入寨子,将哭喊藏匿的寨民拖出来钉死在柱子上。
无论妇,幼,老,少。
她毫无反抗地被钉在柱上,从饱满到干瘪,尸骨在风雨中零落,被藤蔓缠绕覆盖。
新朝为晋,不过十五年,动荡再起。
她醒来之后,赵氏捡到那枚玉佩,疑惑念出她的名字:“济善。”
她睁开眼睛,满足他的愿望。
灭晋,再建新朝,是为大昭。
在遇到蒋为和喜妹后,她决定再也不与世人交易愿望,放弃做一个无知无觉的麻木仙人。
在蒋为和喜妹死后,她发觉自己那二十年所坚持的宁静,所忍受的饥饿,都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改变。
就如同之前无数次经历的心碎一样。再度,再次,再又。
人总是建立王朝又将其摧毁,生出孩子又将其杀死,与同伴携手相助又对其杀戮。
她总是在不停地重新从这世间醒来,与人相识,相知,冒出许多全新的念头,最终走向争执,毁灭,和彼此摧毁,带着这些念头死去。
她吃掉人欲望的同时,人的欲念也感染她。
因而她混乱,无序,性情难定。
世人朝她许愿,她开始挑剔着允诺,有时候满足,有时候视若无睹。
她行走在饥荒爆发的土地上,看过那些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的人,有时候吃掉他们,有时候让他们吃掉。
这便是她存在的目的。
赵氏为她建庙,修神像,供奉她,也禁锢她。
更多的时候,她沉睡着,缩在神像之内,睡在那枚玉佩里。
每次当她被杀死,或将自己给予人类吞食,她就回到玉佩中,将自己再孵化为人形一次。
她在无知的时候,总是下意识为自己漫无目的的到来,寻找各种各样可能的理由,因为饥饿,因为有人打破了愿望交易的规则,因为没有收取到自己的祭品。
但其实原因只是,在漫长而没有尽头的轮回中,因为这片土地而诞生的神灵,总会不断回到这人间。
这一次,引起她停留而震动的,是一个人专注而寂寞的眼睛。
她看见他的时候,仿佛感受到了那只将她从法场中拽出来的手,闻到阳光下少女银色臂环上的明黄色花朵的芬芳。
他没有看见仙人,妖邪,怪物。
他也看见了她。
济善终于明白过来,每一任被选中祭品所吸引她的,所让她停留的,都是充沛而绵长的,属于人的感情。
慈爱,怜悯,钟情,憎恨,执念,谵妄。
她为了平衡这世间生死而诞生。
她吃掉它们,以感受世间。
只是成长得太慢太慢。
当她终于从一个迟钝懵懂,甚至有些呆滞的孩子,开始灵动地感知世间的一切时,心绪如人纷杂时,朔国已亡,毕国已亡,越朝已亡,东则已亡,晋朝已亡。
济善缓缓睁开眼睛。
第67章 苏醒
她是被一阵激烈的争执声吵醒的,争吵内容很多,有关于打仗,行军,陈相青,以及追兵。
济善默默地听了一会儿,大概猜出了来龙去脉,想了想,面对自己身前的人,缓缓道:“你再不走,陈相青就要来了。”
正在争吵的人被她的突然开口打断,皆是一惊。
“五年来倒是第一次见这傻子开口说话。难道之前是伪装不成?”
“那么你信不信我这个伪装傻子这样久的人,此刻所说的话?”
她面前站着一个领头的中年男人,形容狼狈,腰间佩刀,凝视了地上的济善片刻,忽然拔高了声音,对外吩咐道:“阿丛!立刻让队伍拔营,我们先走!”
济善就垂下了眼睛,她没有回到玉佩中孵化重生,否则自己如今应当以一个混沌无知的模样再度诞生。
她现在什么都记得,甚至反应还相当之快。
济善思索着攥了攥手,发觉自己如今也颇为无力,有如凡人女子。
啊,她明白了。
大抵是陈相青用了什么手段,将她的躯体留住了,但却没有留住她的神识,以至于自己这段时日一直是没有意识的空壳,在外人看来有如傻子。
而此人与陈相青为敌,便绑架了自己来威胁他。
济善从自己的脑中掏出了绑架自己的人的姓名,以及关于他的部分记忆。
张勘成,原本是陈军内的一名校尉,却做着飞黄腾达的梦,以至于步步走错,背叛东家,被陈相青所追杀。
陈相青......在她毫无神识的时候,还会将她经常带在身边,同她讲话。
如今她神识苏醒,这些被躯体所录入的记忆,便纷纷被想起。
果然,一般人在知晓了陈相青行踪之后,大部分会想办法趁对方不防备,带人偷袭过去,出其不意,先手制胜。
而张勘成这个人,恨归恨,却像是被陈相青打的破了胆子一样,不敢直面陈相青去打上一仗。
他要是敢,陈相青就不会在林子之中逗留这么久,去寻找他的踪迹了。
他说着,一只穿着硬底牛皮子战靴的脚,就稳稳当当的踩在了济善的小腿上。
“你这个自私自利,毫无良心的东西。”
她个子小,手脚也细瘦,像初生的柳叶枝,柔柔软软。
济善大睁起眼睛,在张堪成的微笑中,爆发出愤怒的尖叫:“我杀了你!”
然而她的体格实在是太瘦弱了,像一尾鱼似的在地上弹了一下,腿骨断裂之时,她便猛然瘫倒了下去,大张着嘴只能喘气。
她被张勘成抓着,随着紧急撤离的部队,匆匆忙忙向西边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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