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进来,你死在睡梦中也不会知晓吧?”
济善说。
“她被刺中之后,还去自己房里穿了件衣服,或许是要出去采买?”济善说:“你想要开门看看吗?”
正常人会身受重伤之后还去采买么?
“外面......有什么?”柳长年哑声问。
济善拿起手中的灯盏,面对着他缓缓打开门,院子里沾满了沉默的人,几乎没有气息,但也算不上死去。
他们神情恍惚,并不走动,只是前后晃动着身子,就像是......水底飘摇的水草。
在开门的那一刻,一道锐光破空而来,正中济善傀儡的后颈,她闭上眼。丫鬟的尸体颓然倒地,油灯在地上滚了一圈,火苗熄灭。
柳长年拔刀跃出卧室,直扑那道锐光发出之处,但院子里那些沉默的人也动了,如同虫群一般围上来。
他们并不攻击,只是密密匝匝的围上来!
柳长年犹豫了一瞬。
习武之人见惯了刀光剑影,与人对峙,人动刀动,往往人还未至身前,刀剑已至。
可这些面目熟悉的人却只是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围过来,令柳长年找不到出刀的机会,他本想跳出去,却不料那些人围上来的速度出奇的快。
几十具躯体热而重得压上来,柳长年察觉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的刀不知被几只手一齐攥住,人身如同石块,挤压得他喘不过气。想要施展手脚挣脱,却无法使出任何技巧,人的身体比石头压的还要密,还要扎实,还要伸出无数只手来抓住他,伸出来时似乎是软的,一旦开始挣扎,便又变成了坚硬。
“你们——”
房顶上当空跳下黑影,将那些手臂切开。柳长年抬头望去,房顶上蹲着数个身影,如同夜枭般目光眈眈,其中有一个把双臂搭在膝盖上,正在朝他笑。
“济善。”他低语。
正在笑的那个人是济善,蹲在房顶上的无数个身影是济善,跳下来切开手臂的人也是济善。
不分男女,不辨身份。
祂朝他笑,那些目光中有熟悉的神情。
那些行尸走肉压过来,被济善挥刀劈砍,他们既不惨叫也不惊恐,济善也十分悠闲的,用蹲在房顶上的傀儡问:“我在你这里发现了柳丫头。你与谭延舟联系了多久?”
柳长年退了几步,从缠斗圈里跳出来,回答:“你出事之后,她才来我这里......”
济善笑骂:“我险些被陈相青一刀了解这件事已经人尽皆知了吗?”
她揪起房顶上一个不动的身影给他认了一下脸,那是被打昏过去的柳丫头。柳长年眉头抽动:“你别动她!”
“好啊。”济善点点头:“据我的消息,你们柳氏在京城,似乎还有血亲。不知道你还记得否?”
柳长年脸色瞬间白了。
他离家离乡太早,更何况还是与本家相距那么远的京城,别说不知直系还是旁的血亲了,便是他父辈那一代的亲戚,离了这么远,都不可能再有来往,有记忆的。
但当他从济善口中听到那句话的时候,依然觉得无比无力。
“你便是为了这个来的?你要做什么?我不会配合你......”
“不,不,我是来救你的。我要用你的九族,用不着你配合。”济善道:“人总是容易追忆往思,故人啦,往事啦,论起来,你也算是我的故人了。要死凭白死在外人手里了,多可惜啊。当然,配合更好,比如,他们叫什么名字?如今住在哪里?或是一些别的特色,总之能让我快些找到他们,少费些精神......”
“谭延舟给的二十日,只够我赶去京中。若是我按他的要求来,便真成了给他跑腿的了。”
“辛辛苦苦二十日,则只够赶到,剩下的事一概做不成。守门人藏了这么多年,想必不是好找的,虽说应当在塔中,但大概率连塔都是藏着的。而我在京城人手匮乏,说是几乎无人也不为过,如今即便临时调过去,都需要相当一段长时间。”
“那东西又引发了举国的动乱,也叫我的人赶路相当困难。简直是故意。”
柳长年冷道:“无论你怎么说,我都只有四个字,无可奉告。”
“别这样。”济善:“毕竟我们关系曾经不错。很不错。”
柳长年面部抽动着,她几乎能听见他被咬住的牙齿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
比起各自为营的敌人,真心错付更能使人仇恨吗?
或许当时还有怀疑与心软,但如今都没有了,济善在他眼中看见的只是警惕与仇恨。
有意思的是,对陌生人的仇恨,与对故人的仇恨,竟然截然不同。
后者看起来就像是酒,她闻到了一种异样的,悲哀的芬芳。
饮下这种芬芳,会不会也似饮酒一般,给自己带来眩晕,兴奋,反刍般的呕吐与臭气?
她本能地动了动嘴角,然后在意识到自己做出这个动作之后,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好,好。那我就走了,对了,”济善轻描淡写地说:“我还想向你找一个人。既然柳丫头在你这里,我想,或许你也知道另一个人的位置?”
用长剑挥砍的傀儡,用房顶上蹲着的笑脸,同声朝他,一字一字,清晰:“陈相瑀。”
第103章 绝境
“......”
“嗯?”济善问:“你知道他在哪里么?”
柳长年咬牙:“我不知道你在说谁。陈相瑀,平南王的儿子?你问错人了!他的下落,难道不应当问王府的人么?”
济善道:“嗯.....之前我差一点杀了他,差一点。他逃走了,一逃就是好几年,在人世间简直了无音讯。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不知。”
傀儡抓住柳丫头,捏着她的肩膀,将她的上半身提起来。她软软地垂着脖颈,闭着眼。
“我真的不知!”
柳长年吼起来:“她没有做过对不住你的事,你何必如此对她!”
济善歪头看着她,把柳丫头朝前拖了拖,哗啦一声,柳丫头的下半身滑落房檐,骤然悬空。
“济善!”柳长年:“你这个...你这个......”
“三。”
“陈相瑀同我有什么相干!难道你要我编些假话说与你听么?!”
“二。”
“要做什么冲着我来!”
“一。”
她松开手,柳丫头直直地向下坠去,柳长年发出怒吼,却来不及冲过人群去接住她。
“扑。”
几个傀儡在柳丫头即将落地的那一刻,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仰倒过去,将她接在手中。
柳丫头的发梢在离地面一指的距离晃晃摇摇,发梢上扎着半朵嫩黄的花朵。那花朵随着主人被扶起,晃来晃去,直到柳丫头的辫子被捋顺了,很小心地放到胸口。花朵也就安安稳稳地落在柳丫头的胸口,随着她的呼吸起伏。
济善手指上拈着另外半朵,一边看着柳长年笑,一边将花放在鼻尖嗅了嗅。
柳长年喘息着,瞧着腿好似在发软。
傀儡跳下房顶,轻轻松松穿过混乱的人群,来到柳长年的身前。
“如果你现在对我说实话的话,依然还是自由的。”
“我不知道。”
济善说:“抬头。”
柳长年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意识到济善专门来找他,绝对不是为了聊这么几句话,或是来救他的命。
自己是她不会随意启用的棋子。
他退了一步。
“抬头。”她又说。
“白山军治军甚严,不侵害邻里,不霸产抢田。你的居所依然交给柳丫头来打理,甚至叫她做你的军师。想必是很想重现当年柳村风貌的。你倒是聪明,带着白山军安居一隅,日子过的也算不错。”
济善道:“可是柳村消失已久。你想靠白山军所建立的桃源,也不可能维持下去。看看院子里的这些人,柳长年,你能做什么?”
柳长年道:“这是你们这些仙人.......”
济善把那半朵花在指间弹出去,打在他的嘴唇上,让他闭嘴。
柳长年真的闻见了那花的香气,那么浓郁,扑在口鼻上,久久不去。
几息之后,他才明白过来那其实不是自己闻到的味道,而是来自自己鼻腔之外的共感。
柳长年缓缓抬头。
“我会给你们一个......”
济善说,以手掌轻推他的额头:“真正河清海晏的世间。”
透过自己额间的手,他看见了空中俯视自己的东西。
祂的手掌穿过人的身体,人的眼珠中倒映出祂的身影,庞大的,虚幻的,注视着人间的。
他的人生在祂的目光中一览无遗,岁月在他身体内流淌,祂触碰到了那流动的声音。
而在这一刻那无法形容出形状的庞然大物在柳长年的眼前模糊消失,连着眼前的济善也在逐渐模糊。
他感觉不到那目光了,也察觉不到触碰在自己身上手。
毕竟,毕竟......假若一道目光不间断地注视人长达半生,人都会因为习惯而将那目光视作随着日升日落而变幻的天光。
“啊。找到了。”
*
金光穿透云层,照射在屹立的城墙之上。
顾弦将长枪刺入脚下的石砖缝隙中,大口大口的喘息,一阵一阵的头晕目眩。
这是她第三次站在这个位置看见日出。
人群再次朝着城墙涌上来,在顾弦的眼中扭曲着,他们忽然变了,人的面目扭动着生出了螃蟹的啮,硬壳子虫的脚爪与连绵不断的,一节一节的身躯。
她听见了海潮声......不,或许只是水声,哗啦啦地流动着,下面的人群伴随着流动,被流水推动着,轻柔地,连绵地——触碰到她!
“噗嗤!”
一支箭从斜侧方飞来,横贯偷袭者的脖颈,血在顾弦眼前飞溅。
顾弦猛然从幻觉中清醒过来,紧跟一脚将来到眼前的人踢飞出去。
饶是如此,她也依然受伤了,不知何时锐器割破了她的脸与手臂,若非胸腹没有胸甲,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把手中的刀刃刺进她的胸口。
顾弦甩了甩头,疑惑地环顾四周,再次握紧手中的长枪。
那支来的方向......那不是她安排的人.....
每当她疲倦不堪,即将被上面的手抓住时,总会适时地来那么一支箭,准头不定,有时候好得出奇,有时候射偏。比起援助,这时而出现的箭矢更像是一种提醒,告知她并非陷入了无人之地。
顾弦微微地觉得温暖,但射箭者藏的很好,她左顾右盼也找不到。
身后的玉髓箭供应不上了,弓箭手只好徒劳地装上铁箭头继续发射压制,但那些东西对他们没有用。
他们不知道疼也不会因为中箭而停止行动,甚至起不到什么消耗作用。
顾弦之所以还能站着,是因为下面带着头颅的少年和少女竟然很懂得休养生息。
撑过第一轮箭雨之后他们就改变策略了,退到了最近的一间摊子里去,喝水吃饭,定时定点地来攻一下城墙,不紧不慢的样子。
他们的休息也给了顾弦修养的机会,她抓紧机会以水吞下干粮,坐一会之后再撑着长枪站起来。
她无法入睡,而城墙下的两个人也不睡。他们总是彼此交握着手,像连体似的,有种金童玉女的意味。
顾弦确定他们是兄妹。
血缘亲人总会在这一刻自然而然的同生共死。
顾弦觉得荒谬。
她失去了亲人,独自一人在城墙上,看着他们同生共死。
她不知道他们为何要供仙人驱使。
有那么一瞬间,顾弦想,假若当年她没有从学堂溜出去与玩伴在水边玩耍,也就不会发觉那被掩盖的异样,假若如此,她是不是也不会发现后来的一切,不会手刃血亲,孤身来此。
她的亲人,会不会现在就在她的身旁。
当她无意间接触到真相的那一刻,从没想过那真相残酷至此。
顾弦竭力平复自己的喘息,调节呼吸,想要再度发力拔出长枪时,她头顶传来了闷雷响声。
顾弦愣住了。
她猛然间反应过来城下那两个人的悠然自得是为了什么,他们在等雨!
云层中阵阵闷雷,打在耳边似的响。
下雨了就输了,守不住了。
下面的人群会爬上来吞噬她,他们会带着那颗头颅爬出这座城,爬出甘州,绵延在大昭的国土上。
顾弦从没想过自己真的能将那颗头颅结果在这里,但当她意识到自己即将失败的时候,巨大的挫败感涌向她。
从小她就被说爱做无用功,夫子布置的功课她花很多时间做到最好,天不亮就起来隔着门缝偷学不会传给女儿的枪法,长辈来的时候她为了在被提问时能够出众,提前半个月练习。
可是这些都没用,夫子从不检查她的功课,她至今也没有学会顾家枪法,长辈的目光总是从她身上一晃就过去了。
其实真的没什么可坚持的,谁会感谢她,谁又会记得她呢?
城墙下面的人吗?还是她身后的士兵?
假若这世间早已经遍布行尸走肉,清醒者才是本土的异乡人。
这一刻她觉得很累,疲惫的要站不住了,顾弦把额头顶向自己的长枪,勉强地支撑着自己的身躯。心用力地跳动着,撞击她的胸膛。
她向身后发出了撤退的信号,随后摸出了怀里的火折子。
对待仙人有两样东西很好用,玉髓,以及爆炸。
一样用来截停阻止,一样用来摧毁。
既然阻挡不了,那就同归于尽。
来吧,来吧,或许我所作所为什么也改变不了,但只要我能让你蔓延的步伐在此地多停留一咳,那就不是徒劳!
似乎想法被察觉,下面躁动起来,顾弦卸下了自己身上的甲胄,拔出甲胄上的小刀。
她站在城墙之上,将手中的小刀狠狠投掷出去,每一把刀都正中那些人的额头,她面无表情的俯视着那些行尸走肉被小刀的力度带得后仰摔落。
阵雨前的风吹起她散落的发丝,啪嗒,一滴雨落在她鼻梁上,黏住纷飞的发。
顾弦将手中的小刀全部投空了,双手下垂站着。
她身后还有一把长枪,但已经放弃了启用它。
甲胄下的衣物单薄,在狂风中勾勒出她劲瘦的身形。
士兵在有序地撤离,他们留下来也没用,一旦失去玉髓和琉石塔的掩护,他们在仙人眼中无非就是等待被捕猎的羔羊而已。
但所有人都知道城墙上还站着顾弦,有人吹响了哨声提醒顾弦离开,迟迟得不到响应。
于是他们都意识到了顾弦要做什么。
最后一波箭雨在没有顾弦命令的前提下发射,顾弦抬起头,望着漫天箭雨压下,箭头裹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坠落在城中,引发直冲天际的长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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