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一会,反应过来:“你说的是铜雀台的保定侯府?”
她点点头:“小女生在渔村,芦苇草搭起的棚户里,饭都吃不上,要什么姓名呢。各位大爷,你们不会懂的,女人生在那种地方,要遭什么罪。
金士荣已然不满意她的身份,在旁又问:“那白姑娘怎么进的侯府?怎么又到京都来?”
她略微抬脸,露出与其卑微姿态不相称的惊人美貌,还有眼中闪烁的忧惧。
“公子救了我,奴婢不敢隐瞒。我没有来历,半饥半
饱,每日拆麻绳勾渔网,长到十几岁就嫁人。可惜命不好,男人死得早,婆家骂我克夫,嫌我占地方,喊来几个牙婆相看,结果给卖到保定侯府做小琵琶。”
小琵琶是什么?我侧过头,金士荣却敛容沉声:“姑娘,说得文雅些。”
哪知她正脸对着我:“公子不知道么?大户人家买卖那些贫户不要的女人,拿来供主人淫乐。奴婢入侯府后,专管推骨一项,每逢雨季侯爷腰腿不适,从臀骨到脚趾骨,每一脉筋骨都得疏筋活血,因为手推,五指灵活,就如弹琵琶那样。”
纤纤玉指举着,似乎别有风情。我叫她别说了。我猜到她干过什么。冯坤这个老色鬼,听她的语气,府上养着不少这种女人。
“其实侯爷人不坏,只是爱喝酒,脾气不好,有时记不清谁是谁。”她见我微愣,继续说,“原以为能长久待在侯府,可惜管事嬷嬷觉得人太多了,养不起我们,要赶一些人走。我去求了侯爷,他就写了信,告诉我京都冯家富裕,要人伺候,叫我带着妹妹过来投奔。谁知道,自己天生不走运,这里冯府惹了官司,又叫人卖了一回。”
她说完了。我没吱声。
金士荣忖度我内心波澜,就对女人笑道:“多谢姑娘坦诚相告,这事我会写信向侯爷求证。我家公子身份尊贵,你留在山庄,最好谨言慎行,不要再提过往的事了。”
她的神色有些黯然,平视相望,触及我裤脚缠绕的金丝银线,头又垂下。
等人退走,金士荣开始嘿嘿笑着:“是个尤物,不过陛下预备怎么处置她?”
心中一动,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带人入宫是不可能的;放她走的话,那只能去庵堂度余生。我可不想叫人做尼姑,所以留居九鹿最好。
“陛下,若人留在山庄,最好支会宫里一声。至少告诉崔公公,叫他找个小内官或者老嬷嬷,口风严实的那类,留着专门伺候。陛下何时过来,何时留宿,这些细节要记录清楚。将来若有意外,什么都好对证。”
我只好说:“不过一时兴起。我本意是救人,流传出去,别叫人编一段风流韵事出来。”
金士荣恰如其分解围:“主子不必忧心。九鹿原需宫女打扫,每月拨人过来烦琐,不如选几个长住的。陛下先救人,再施以安身之所,正是仁德之举,谁敢议论?”
瞧他从容应对的样子。原本因为卢文七的事,我一直盛怒于他,如今却不好横眉冷对。他又提醒我,自己身份先不要告诉外人,免得有人起歹心。庄子里的人,他会吩咐妥当,叫她们做些寻常家务活就好。
在山庄消磨两日后,因为临开阁日,前一天夜晚,我自己骑马回了宫。刚入内廷,遇见萍萍在小石路上,提着宫灯,托着药盒。我便知道她往琼华宫去。
黑夜中猛地瞧见我,她随即怪嗔:“单哥哥,外头朝事很忙么,哎…这两日都没见到你。”
她说那日我甩手走了之后,母亲得知此事,就去琼华宫劝诫小冰几句,结果她刚好的皮症又发作了。
她指一指药盒:“这是药房新配的粉,洒到汤浴里,医官叮嘱临睡前泡一刻钟,这样能睡得好些。”
我叫小葵接过,自己大步往琼华宫走,心里的烦恼又生起。似乎越重视一个人,她就越令你烦恼,不似露水姻缘,各取所需,两厢安好。寝殿内烛火通明,宫人正帮她沐浴,见我进来,都侧身退到门洞外。我洒入药粉,又探了探水,水太凉,她这样洗又要着凉。
“就是要温水洗,”她瞧见我的神色,“水烫了,对疹子反而不好。”
那几面窗怎么开着,孝姑真是昏头了。
她又解释:“是我要开的,满屋子蜡油味,熏得脑壳疼。”
我关了窗,蹲在浴桶边,仔细检查她身上的疹子。幸好不算严重。母亲说她几句,她心里又委屈了。想来自幼没人敢说她,她横行霸道惯了。此刻扒着木桶边,哼哼唧唧,抱怨身上不舒服,那模样又好气又好笑。
“这两日你去哪了?”
“九鹿,我还能去哪里。”
她歪着嘴,似乎不太高兴。
“嘴角边怎么了?有点肿呢。”
“那天给药烫的。”
我站起身,衣架上挂着一张浴巾,大概供她擦身用的。蜡烛明晃晃,趁着没人,快站起来,我来伺候你。
“泡一泡就好了,起来吧。”我催促着。
她却蜷缩入水,稍许羞涩,意思叫宫人进来伺候。我只好命孝姑来,等着一切收拾停当,终于能抱住她。小冰,别生我的气。这世上,会有谁比我对你更好。别为外人外事,伤了我们的感情。她抬起头,小花猫似的脸,埋在我颈窝吐气。
我又恢复以往的作息,中殿的事结束,先去校场操练,或者在城内溜一圈,日落前回到内廷,带她一起去霞光殿吃饭,夜里就陪她逗猫玩。这次她好得很快,也不提姐夫的事,并且她不许卢夫人进来求情。
十多天后,卢文七给悄悄押回来,拖到大都府掌刑所,他没有狡辩,我就命赵拓督刑,实在打了三十板子,血淋淋地给抬回去。当晚我去看小冰,她正着对妆台梳头,身旁金芽芽穿着骑马装,盘腿坐在小凳上,一个埋头低语一个沉默聆听。见我来了,小冰的目光移到我脸上,上下一晃,她好像笑了。我猜测她听说卢文七的伤势,心中自然不悦,就打发小姑娘出去了。
接着逢秋收忙季,李户老每日在前殿盘点各郡县的收成,我担忧谷物不丰,不是好兆头,就打起精神,一直同他开会。庐江巴陵向来物产丰饶,能不能分些给铜雀台,洛水一带真是贫瘠,这该怎么办。这种事得靠韦伯林去周旋,正思索,他已快步进殿。他怎么了,胸前衣领掉了扣子,他最注意仪容了。
“陛下,”慌张四顾,尔后说,“您在这里议事呢…”
从早到晚,我都在中殿,明知故问。
突然他朝我跪下,李户老给吓一跳,另外那个激动说:“陛下,刚才羽林卫突然闯到我家,什么也不说,一下子押走家里两个孩子。臣以为是陛下的意思…臣莽撞了。”
他低头微喘。斜阳透过窗格,光线给割开成小格子,晒到我脸上,好像又挨了巴掌。
李户老退走了。韦伯林立刻跪上前,哽咽说:“陛下,那两个孽障是活该,即便是陛下押走的,臣也没有怨言。只是瞧在老父的份上,别杀他们。”
王琮去采买夜明珠,今日绿营是谁当班,无论是谁,我都想杀人。叫小葵进来,来的却是崔流秀,他躬着背,小心翼翼回禀,皇后娘娘求见。我坐直身子,等人进来,她脸上笑盈盈的,长袖拨风,玉绦卷尘,看来不想叫我好过。
“韦大人来了正好,”她乜斜着眼瞧人,“你家两位小弟太不像话,三番四次犯忌。刚才羽林卫奉旨索拿,又告诉我事情原委,实在太不像话。此刻特地来听听请陛下的意见。”
我笑道:“你想怎么样?”
她扳着手指头:“聚赌玉泉山,白日喧淫,殴打良民,□□妇女。这些罪状交给台谏所,不知赵拓会怎么说。”
“不必,你要出气,这二人就交给你发落。”
她笑起来:“妾身不敢,这事要给官家裁夺。他们做过多少荒唐事,一桩桩写清楚。韦大人,你不会偏私吧?”
韦伯林知其意,此刻只有各打三十板,才能平息她的怒火。
可她不满意:“刚才没说完。舍弟连通贵府管家,买卖罪臣家奴,差些的卖给牙行,好的私自囚禁。陛下,这个你可以作证,无故虐待女奴,御旨可没让他们如此作恶。”
韦伯林原为此事焦虑,这一个月心虚声弱,生怕有人拿来做文章,如今听完,只好咬着牙不啃声。
我知道她不依不饶,是冲我来的。提笔写了执
令,叫那两个畜生也去掌刑所挨板子。
“打完后,他们不能留在城内。寻个地方,服十年苦役。”
韦伯林松口气,朝我谢恩。面对咄咄逼人的女人,又皱起眉头:“娘娘,您擅自差遣羽林卫,已经不是第一次。这项可是大罪。”
我接口:“是我叫人去的。你闭上嘴,管好自家的事。”
他一副忧国忧民,视我如昏君的表情:“陛下,切不可如此纵容…”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抓起砚台扔过去,大声吼:“滚!”
小冰,因为我临幸一个女人,你就要治我的罪么。我没觉得做错什么。她冷冰冰望着我,是等我道歉,还是等我解释原因。我没什么要说的,身体的忠贞根本不重要,可是你不会认同。
这段窒息的沉默维持一会儿,我俩谁也不服软。崔流秀进来了,说地上都是碎片,他要收拾一下。
“娘娘,你让让,小心划到脚。”
他把小冰扶到椅子里,觑眼瞧她:“怎么气鼓鼓的?娘娘,小心老毛病又犯了。你一生病,陛下就发脾气,苦的是咱们奴才啊。”
接着又跑到我跟前:“陛下,刚才王将军捎信回来,外面卖的珠子不行,还得找东海那种,又大又亮的,夜间挂在屋里,比蜡烛强得多。少不得去问东海要那贡品了。之前您不是说过,找十二颗拳头那么大的,专给琼华宫照亮。”
我的确怕小冰旧病复发。她生气激动,轻则满身红疹,重的就抽搐晕厥。晕厥后,有可能永远醒不了。尤七这么说的时候,我并不相信,没有亲眼见过的事怎么相信。可我内心存着恐惧,所以迫切想治好她。
那老头念叨着,屋子的空气缓和不少。我走近她,想告诉她,没必要介意这事。
伸出手,想碰她的肩膀。她立刻闪开,面色苍白,忿忿说:“你骗我,走开。”
第92章 鹣鲽情深(十三) 这事过去好几天,她……
这事过去好几天, 她一直对我很冷淡。有一晚去看她,她要我答应今后不去九鹿,除非她跟我一起。其实我什么都会答应她的。只要她缠着我吵闹不休, 我嫌烦了, 就会点头答允。可这次不同, 她如冰柱挺立, 纤尘不染, 睥睨恶畜,就如当天威逼韦伯林那模样。我顿时火了,同她吵了一架,之后赌气搬到中殿的卧室睡觉。
隔日逢开阁日,心不在焉独自坐着。面前的李户老谈论豆子麦子的事,我想起什么,问问铜雀台那片地收成如何。他说比往年差些, 河工征了不少佃户,干农活的不够, 水患又淹了一片,怕是更穷了。
我耸起肩膀,这是怪我咯,没好气回答:“你多调些粮食过去, 免得又闹出流民的事。”
李户老就说其它郡县也不富裕,不如向渤海国买一些, 库里的金币今年没用过,十枚金币能换数十车口粮。
我问:“从前也这样做?”
李户老笑道:“是的, 那里的黑土养庄稼,每年的玉米豆子吃不完,常常同咱们做些交易。不仅换口粮, 另有人参海味,也可拿金币去换,从前老主最喜欢吃这些。”
我点头:“好,那你去换。库里的金币存着多少?”
李户老答道:“庆禧四年前存着许多,后来鼓城封关,渐渐就少了。”
收起涣散的目光,意识到他在提点某件重要的事。
韦伯林一直垂首静立,这下没忍住,抢在他人前解释:“陛下,鼓城往西便是黄金城堡,地下有金矿,金子和渤海国的庄稼一样多。景泰老主在位时,每年相赠堡主寒雨空纱,那里的小城邦主见了都喜欢,索要渐多,他们就运金子回礼。如此成了习惯,大伙在鼓城做交易,看中中土什么好东西,就用金币换。多年下来,外库攒了好些金疙瘩。”
原来这样,那如今怎么不做交易了。
金士荣笑道:“陛下,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堡主早已换人,再者,镇国公在那里往生的,从此鼓城封了关。”
清了清脑袋,捋了捋思路,依然是铜雀台的问题:“渤海国要不要绢丝?我拿这个换他们的粮食。”
何红山立刻说:“哎哟,那地方冷飕飕的,谁要穿那个?陛下,那些人土得很,就喜欢亮闪闪的物件,一块金币能换一盒老参呢。”
那没办法了,只能用库存的金币换。我叮咛李户老省着点用,今后每年用多少金币呈报上来。
之后褚白纱汇报河道工程的进度,他说到一半,我就打断了。
“听说有个江头赖十分出名,官道上行驶运粮运工料的骡车,都要交给他过目,工曹派去的督监非但不管,还帮着管理秩序。他是什么人?”
109/133 首页 上一页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