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柱尘的夫人并不知道我接下来会做什么,她半是狐疑半是愤怒,吐了口气,又多叫了几名下人过来保护她。
“小月,我不知道少全在外乡是怎么教养你们的,可是这个丫头,”她指着我,“她也太奇怪了。她是变着法忤逆长辈麽?”
这时娄姣姣坐在远处,女侍们还在为她梳妆打扮。她咬着自己的头发碎屑,拉着她的表哥,诧异地望着我,那时我正在众目睽睽之下,笔直地跪在她母亲面前。
我怀里的小猫不停地颤动,不停舔我的手指,刚才萦绕在脑中疯狂的暴怒褪去了半潮。
“小冰,我们很快就要走了。到了雍州,就看不到这些人了。”朱翼在我耳旁重复这句话。算了,他们人多势众,不要给叔父招惹是非。
而南宫博,是我们这群人中唯一不为所动的。他看着朱翼一直在平复我的心情,就慢吞吞走过来。
“朱翼,晚饭摆在花厅,你要陪姑母吃完这一席哦。”
朱翼点点头。
他又对我说:“三妹妹,还是去南面的小花园逛逛吧,那里风景很美。我可以奉陪。”
而娄姣姣就跟在他身后。他俩并肩站在一起,是挺般配的一对。我心里冷笑。娄姣姣不再以阴沉的目光注目我了,而是换了一种更奇特的表情,她的嘴角还粘着刚才嚼过的发丝。
我摇摇头。
“不用。你们都去花厅吧,我自己去逛逛。”
我刚到小仓的时候,偷听到旁人议论父亲的话,为此发了一场癫狂的脾气。其实经过如何,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知道,在暴怒的状态下,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后来,再也没有人在我面前议论父亲,或者我家中的任何人了,其实回想起来,那些人并没有说很恶意的话,但是带来的结果,却使小仓山上的很多人都怕我。
在我能够回忆的几截片段里,对自己的行为很懊悔。尤七老爷说,如果将来发现自己有发作的征兆,就去找些开心的事做做。我找到一片没人的树丛,逗弄着小猫,那是挺开心的事。
黄昏已尽,很快天要黑了。我在树丛里待了很久,没有看到一个人。朱翼一定会尽快脱身,然后我们就能一起回去了。我走出树丛,有些理不清方向。怀里的小猫有对宝蓝色的眼睛,在暮色中很漂亮,它朝我喵喵直叫,很依赖我的手臂。我想把它一起带走,反正这座金贵府邸中,没人在乎一只野猫。
可我走了很久都找不到一个人,无奈只能向有光的地方继续走。这里是南宫博所说的花园麽,四周花香浓郁不散,凛冬也能培植蔷薇,这也太奇怪了。借着仅剩的暮色,眼前真的有一片花海,娇艳的玫红色以及刺目的金黄色,花骨朵都搅合在一起,这片绚烂太诡异了。
我走到花海之中,原来是这些植被常年被棉布包裹取暖,这要花多少精力培植。瞬间想到,这些诡异的花骨朵,多么像娄姣姣,还有她的母亲,和她的表哥。而小船王竟然在这样的地方长大。
就在我感叹南宫博的遭遇时,脚下扑空,未及反应,整个人掉入一座深坑。这个地方怎么有个深坑,我吓了一跳,这个坑很窄,站立空间不到四人,可是却很深,我一屁股着地,痛得站不起来。
小猫也被吓到了,紧紧依偎着我,我朝着洞口大喊,没人相帮我无法出去。虽然天已经黑透了,可我并不害怕,朱翼很快就会来找我。
就在我寻思会等待多久的时候,上方洞口立刻有了声响。我松了口气,大叫:“来人,救命,救我出去。”
可是没有人回答,而洞口的确有人在用细微,甚至是慢条斯理的语气说着话。我奇怪极了,继续放声大喊。
依然没有人回答,而且我还听到了笑声,就在困惑之间,竟然有一只黑猫从天而降,它被人从洞口扔进来的。我本能伸手接住,这只黑猫受了惊吓,朝我嘶吼一声,在狭窄的洞内不停地来回蹦跃。
是谁在洞口,我未发出声,又有两只猫被扔了进来,我只能接住一只,而另一只就摔到了地上。它直接摔在了我的脚边,把原来的小白猫吓坏了。
我尽量靠着洞壁,陷入极度的惊恐之中,朝洞口大喊救命。这时七八只猫被同时扔了进来,简直就像一推带铁爪,到处滚动的肉团,那些猫儿全部惊慌失措,互相踩咬,沿着洞壁疯狂地朝上爬,尔后爬到一半又往下掉。我举手护着眼睛,顾不上身上有多少血淋淋的伤口。
那时洞内一片乌黑,只有猫儿压抑地嘶叫声音,它们像幽灵般的眼珠,怨毒地扫视我,在血腥气和怨毒的注目下,我摸到了藏在腰间的匕首,那是父亲在诀别的时候给我的。
恍然间我又听到一阵笑声,尔后,在惊恐之中令我更绝望的,又有无数的猫儿给扔下来。我不清楚自己发出了怎样的声音,因为唯一的光亮也抹去,洞口正被人封住。在我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未如此害怕过,这时有只猫的爪
子扣在我的脖子上,而血液黏糊糊的,沿着脖子逶迤而下,在极度惊恐之下,我抽出刀把猫杀了。
随后我就陷入了与猫的搏斗中,只要有猫靠近我,我就挥舞匕首杀了它们,在致命的黑暗里,无论有什么靠近我,我都挥舞着武器。可我本身也没占到便宜,如果侥幸能活下来,估计也是满身伤痕。就在这场绝望的,令人作呕的屠杀中,我突然想到那只小白猫,那只依偎我的小白猫在哪里,可是洞内一片漆黑,我根本找不到。
直到四肢打颤,我再也握不住刀了。而此刻,洞口的封盖被人移走了。我重新看到了月光,以及疑惑的询问声。
“有人在里面麽?”
我发不出声音,可是洞内的血腥气可以回答。
终于,在漫长的等待后,我被一个浓眉大眼,厚嘴唇的少年救了上来。他原来以为洞内掉入了野兽,是用网兜和铁钳把我夹上来的,在看清了我,以及满地的死猫尸体后,不能控制地吐了好久。
后来我就一直坐在地上,大口呼吸着重回人间的空气。浑身剧烈的疼痛袭来,我摸摸自己的脸,我的脸还在不在。
在那位少年大声呼救中,朱翼很快跑来了。
“小冰…”她紧紧抱住我,痛得我打了个颤。于是她立刻松开,我指了指自己,她看了我的脸,我的手脚,还有我的前胸后背。然后她说:“没事的,都是皮肉伤。没事的。”
可她明显被吓坏了,因为她抖得比我更厉害。这时府中的其他人也赶到了,娄夫人为了晚宴细心打扮了一番,她戴了一支纯金造的凤尾钗,精致的琉璃珠串莹莹烁烁,优雅地垂向左侧;而南宫博和娄姣姣,那一对金童玉女站在她右侧。
“我的天啊…”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在她回神后,想启齿再说什么,已然被朱翼打断了。
朱翼身上还有我的血。
“姑母,出了这件事。你们预备怎么交代?”
而娄夫人惊慌又愤怒:“小月,你在说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翼不像刚才那样浑身发抖了,她看了看手上的血,对众人说:“我可是我们家,脾气最好的人。阿爹会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姑母,今天我们可是诚心来做客的。阿爹相信你,才让我和小冰来的。”
娄夫人听出所以然,又睨一眼猫和我。
“这是有人布置的陷阱麽?”
这时那位救了我的少年,突然说道:“母亲,这个捕兽笼很久没有打开了。”
我动了一下,眼睛看着他。朱翼示意他过来,而他依然有些怕我,他在我的注目下,畏畏缩缩地挪到我面前。我一把抓住他,与猫搏斗后我的力气还没消失。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声音嘶哑。
他一览无遗的淳朴,不像这个家的人。
“我…我叫娄宝勤…”他结结巴巴,勇敢地回答。
“娄宝勤,”我握住他的手,只是想说这个,“谢谢你救了我。”
如果不是你,我八成死了。眼光掠过少年呆滞的脸庞,他的身后站着南宫博,南宫博用冰冷的眼珠俯视着我,而娄姣姣则一脸嫌恶。
我从她嫌恶的视线里,找到了那只小白猫。它和其它不同颜色的猫儿堆在一起,都被我杀死了。
朱翼用披风裹住我,她的意思是先回家治伤。南宫博俯下身,他靠近我的时候,我哆嗦了一下。
朱翼警觉到了,问我:“怎么了?”
而南宫博立刻说:“妹妹的衣裳都破了,她是冻到了。”
我依然痛惜那只白猫,手指在微微发抖,其实身体上的疼痛不算什么,可我却杀死了曾经卷缩在怀里,依赖我保护的东西。他想说什么呢?我与他四目相对,他已经变成关怀体贴的好哥哥。他指挥下人把死猫都埋掉,又命人去请大夫。
因为依靠着朱翼,我非常疲倦,已然失去大部分的意识。后来发生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了。浑浑噩噩之中,南宫博的身影很清楚的呈现,他洗干净双手,把一只白猫活生生地开膛破肚,他拎起动物的内脏,朝我斯文地笑。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想阻止他,可是双手没有力气。一个手中没有力气的人,怎么去保护自己的东西呢。
第16章 南宫世家(十) “想知道我为何一直冷……
“想知道我为何一直冷落他?”叔父问我,“你不是一直很好奇麽?”
“其实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是南宫家的宝贝。他长得精灵可爱,很讨人喜欢。云罗特别喜欢他,每年中秋内宫祭拜月神,总是挑他做五福童子。”
我想象南宫博打扮成五福童子的模样,就像包裹着恶灵的花布娃娃。
“兄长常年外出,孩子就养在雍州。有一年春天,我打猎弄伤了手也要休养,所以就和他亲近了许多。他是个聪慧早熟的孩子,同龄人的游戏引不起他的兴趣。他也擅长洞悉人心,可以觉察成年人内心的秘密。小冰,你觉得自己和他像不像?”
哪里像了?因为我的脸上多处都敷着纱布,不能做愤怒的表情。
“我做过很多年的汉章院主政司,看到有天赋的种苗就想栽培,更何况他是我的同族血亲。那时,我真心想把他培养成继承人。有一天下午,我在书院没有找到他。这孩子一直很自律,不完成作业是不会乱跑的。于是我就到处找他。我在后院几棵高大的榆树下找到了他,他把树上所有的喜鹊窝摘下来了。”
叔父拧起了眉头,回忆这些事情。
“他不止把鸟窝毁了,还把刚出生的雏鸟,一只只地碾死。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的鞋底全是鸟毛,血肉模糊。我问他为何要这么做,他竟然告诉我,因为前一天,我曾抱怨过,附近的喜鹊太多了,打扰了午休。那一年,他还不到十岁。”
我觉得自己脸上的伤口又疼了,就慌忙用冰敷,还好是凛冬,镇国公府从后院凿了很多冰给我用。
他说再多也没用,我不打算在三个月之内原谅他。都是叔父不好,昨天他不陪我们去那个鬼地方,害得我差点命也丢了。现在赔礼道歉有什么用,又喂药又喂饭,又对朱翼发脾气。我昨天得到的待遇,多半因为过继给了你。
“而且,你明知道小船王是个疯子,也不提早告诉我。”
他连忙托着我的下巴。
“别说话,脸上的伤要好好养着。”
那年,我还没有明白美貌是一个女人的利器,对自己的脸蛋没那么珍惜。
“叔父,”我口齿不清,摸索着他的手掌。“你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牢牢握在手里。”
这是我来到京都后不久,在混沌中得出的结论。你要把帝王的信任握在手里,把南宫世家的命脉握在手里,要把先祖赋予的权利握在手里。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
他怎么会不懂呢,还是他不在乎,我心中叹气,只能默默喝着糖水。
没想到,替我主持公道的是绵水夫人。而娄姣姣与她母亲在第二天前来探视我,多半是惧怕她的缘故。
娄夫人分辩道:“会首,姣姣真的没有。她连捕兽笼在哪儿都不知道…”
于是绵水夫人说:“既然如此,那就直接去官衙说理吧。”
娄夫人咬着唇,吐出柔弱的求助。
“会首,谁也丢不起这个人。您要帮帮我们。”
绵水夫人被称作会首,是因为镇国公与西凉抗敌时,京都女眷成立了戎衣会。当年的戎衣会是女眷筹措军需,同舟共济的地方。在战争中,她们抚慰彼此的伤痛,维护家族的荣誉,在京都女眷心中有很高的地位。而绵水夫人作为镇国公的遗孀,一直是戎衣会的会首。
“是我的错,”这位会首突然感慨说,“国公爷死后,再也没有可以期待的事了。你们这些小辈只能活在卑微的泥垢里,成天搞些闺阁倾轧的事。”
这时,娄夫人很轻微地牵扯了嘴角。
“是啊,我们自然都活在卑微的泥垢里。您的骄傲您的宝贝,早就离开这个凡尘俗世了。”
而绵水夫人没有为她的话生气,或者说,这些话本身带来的痛楚更多。
“会首,我只是来看看孩子。”在双方都能感受痛楚的时刻,娄夫人把自己也陷入某种悲伤里。
接下来,便是很长的沉默。而娄姣姣则蠢
到去打破这种沉默。
“阿娘,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去。明天还要进宫呢。”
她瞥了我一眼,又说:“她不是好好的。再说,奇珍异草都赔了,让她好好治就行了。”
娄柱尘的府邸送来很多药材,我冷眼瞧着。我现在是外伤,需要吃人参虫草麽。再说,我最讨厌吃补品了。
我心里好笑。果然绵水夫人命令:“掌嘴。”
听说这位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打过仗,有雷厉风行的派头。很快有人提着戒尺出来。
娄姣姣完全不能相信,而她的母亲一把夺过戒尺,苦苦哀求。
“会首,明日姣姣是奉旨入宫,怎么能脸上带伤呢?这是大不敬。”
为什么娄姣姣会奉旨入宫,我心里有点好奇。
这时叔父回来了,他和朱翼去了一趟昨天的事发地,回来的时候带着小船王。
小船王自然摆出一副招人怜爱的嘴脸,他彷徨无措地跪到绵水夫人的脚边,苍白的脸上有个很清楚的掌印。
这时朱翼指着娄姣姣:“就是她,她在满京都搜罗蓝眼猫儿,把它们养在一起,又打又扔的。”
怪不得我能随处捡到一只幼崽,那只可怜的幼崽,好不容易逃出圈禁,又遇到了更倒霉的我。
“小月,你激动什么。”娄姣姣满不在乎地回应,“我养着那些猫儿是全京都都知道的事,养着就是取乐的。过几天你来选一只,带回雍州玩。”
朱翼大概又想起刚才看到场景,她比昨天更生气。
“表姐,几年不见,你的心肠更歹毒了。”
而娄姣姣并不在乎这样的评论,反而她的母亲在苦苦解释。
“兄长,小月,你们误会了。姣姣是好意,这些猫儿养得矜贵,小衡王妃来要,她还不愿意给呢。”
大开眼界,我都不顾上脸上的疼痛感了。而绵水夫人,纵然她是脂粉堆里的翘楚,可对于子孙后辈的堕落,她是无能为力的。那把戒尺有什么用,花儿的根茎早就烂掉了。
我不清楚他们姑侄有多深的感情,但是作为一个来自很远的旁系晚辈,当我与绵水夫人的目光再次相遇时,我明白她的无奈和失望。讨论是谁布下陷阱似乎已经无关紧要。因为娄姣姣根本不在乎,而她的母亲满口冤屈,更有小船王包揽了所有过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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