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我已经向二叔认错了。”他脸上的掌印更清晰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姑奶奶,别生气了。是养猫的维护栏没有绑好,昨晚猫儿跑得到处都是。不知是谁恶作剧,作弄三妹妹的。都是我的错,没有好好检查院落各处。妹妹伤成这样,我难辞其咎。”
而绵水夫人在沉默与无奈之中,又细细看着侄孙脸上的伤,对叔父说:“你下手太重了。”
我和朱翼在小仓山做错任何事,都会受到相应惩罚。我对老师们有任何不敬之举,叔父会带着我亲自道歉;而尊贵如朱翼,撕坏了皇后的画像,也在祠堂里领受戒尺。我们从小就明白,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可是他们却不用。这是南宫少全对于家族的失职,我望着他,尤其是对小船王。
我从胸膛呼出一口气,那是一记没有痕迹的叹气。
而叔父似乎听到了,他对绵水夫人说:“姑母,这件事交给我处理吧。如果国公爷还在,他会赞成我这么做的。”
那位遥远的镇国公对于这个家还有什么威慑力,我轻轻怀疑,而绵水夫人与我的目光再次相遇,她有些震动,或者说她挣扎了一下,然后答应了。
叔父说,小船王要挨竹杖五十下,然后去雍州戒律堂禁足一年。
娄夫人叫起来,她坚决不同意,一下子扑到绵水夫人的怀里。
而娄姣姣生怕相同的惩罚落到她身上,吓白了脸。
“我…我要去告诉父亲。”她说。
叔父又说:“明日初九,前桥阁开阁。我会禀告圣驾,博儿犯了家规,要随我回雍州去。”
娄夫人满脸泪水,斥责他的狠心。
我瞅着小船王,才让他在雍州禁闭一年,够不够洗刷他的恶毒心肠。
他规矩地朝叔父磕了头,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二叔,”他说,“侄儿甘愿受罚。只是,能不能延迟一月。”
我就知道,他不会坐以待毙。
“二叔,琼华宫的重建由侄儿制图,还需一月才可完成。那里是侄儿从小玩耍的地方,希望叔叔可以成全我的心意。”
果然击中叔父的软肋,我在他的沉默中提醒:“叔父,明日进宫问问陛下,是不是需要哥哥留在京都待命。”
这时,小船王在阴影中朝我咧嘴笑了一下,他旋即朝叔父说:“等为先皇后尽了孝,侄儿立刻回雍州领罚,一定让妹妹解气。”
这个说法招来娄姣姣的不满,毕竟我只是小月的婢女,凭什么让她的表哥受罚。
“姑奶奶,我也是南宫氏的女儿,你不会偏私吧。”我没有忘记这个表妹,今天她别想轻易走出镇国公府,“戒尺拿出来很久了。”
娄夫人连忙抓住老太太的臂膀。
“陛下知道小月在京都,所以明日请了三小姐和姣姣作陪,一起入宫赏琴。谁知昨日搞成这样,若是姣姣再受了伤,可是对中殿的大不敬。”
什么都把陛下抬出来,我吐着厌烦之气。
突然想起昨天她问我的话,小月和姣姣,谁更讨人喜欢些。
叔父是不会主动让女儿入宫的,那么,娄柱尘府邸为何起劲。
她不是和小船王…
小船王至多只是小船王了。这不是他痛苦的地方麽。
而娄姣姣可以攀山越岭,做手握乾坤的女人。
我带着奇特的心情重新审视屋内的人。如果不算朱翼的话,娄姣姣的确是京都内身份最贵重的女子。
这时,我的脑中好似夏日的闷雷裂开,滚滚作响。我握紧了双拳。
而绵水夫人有了决断:“戒尺等到明日之后再领,领完后去茅山谒陵,你的女儿若不诚心悔过,就不要回来。”
于是娄夫人惊天大哭,好像受不白之冤。娄姣姣则是跺脚耍赖,说她坚决不去茅山。
“那里偏僻,路程又远。那是老爷儿归魂的地方。”
原来是镇国公的陵墓,那真是个好地方。我聚起眼中的戾气。
正当绵水夫人示意我,她会对子孙一视同仁的时候,我崴着脚也扑去她怀里哭泣。
“姑奶奶,这不公平。我不服气。”
我能想象周围人的表情,在片刻的静默之后,我避开叔父的凝视,转而提示朱翼。朱翼心领神会,知道我不愿善罢甘休,就附和说道:“对啊,小冰差点命都没了,表姐挨两下戒尺就算抵过,这也太便宜她了。”
娄夫人大怒,瞪着叔父。
“兄长,我们一向守望相助,以和为贵。”
而我与她平行跪着,正好迎面她扭曲的目光。
娄姣姣想入宫为后,她想占据皇权的一席之地,她要居高临下对我们发号施令。我的每个毛孔都冒着刺。她的身后还有小船王,他俩的阴影在地上交叠在一起。我想象着娄姣姣坐在琼华宫里,她的表哥则阴恻恻地站在背后。如果娄姣姣做了皇后,那么小船王是不会把叔父放着眼里的。按照他的性格,雍州本家又会迎来灾难。
“姑母,昨日你说我不配叫你姑母,那话是怎么说来的?”
我浑身都冒着戾气,此时剑锋对准她的母亲。
“我的父亲是乌潭南宫氏第九代嫡传,母亲是勺馆吴幼禾。这样清不清楚,姑母?”
而她惊讶又愤怒地回答:“放肆。你们放肆。”
我就转向绵水夫人:“姑奶奶,昨日她们就是这样侮辱先父和先母的。我的父亲自然不比娄大人位高权重,而母亲也没有姑母那副恶毒心肠。可是作为女儿,今天要来讨个公道。”
娄夫人指着我的眼睛:“你胡说。”她同时觉察弥漫四周的寒意,又回头解释:“兄长,当时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心里冷笑,朱翼适时添油加醋:“姑母就是这个意思。我都听到啦。”
而那时,我都有些可怜绵水夫人了,在她这个年纪,本该享受儿孙满堂的其乐融融。
“姑奶奶,”我继续朝她说,“要是今天没人
给我做主,明天我就入宫去。父亲可是为了保护乌潭,被婆娑人烧死的。陛下总有些恻隐之心吧。我为父亲讨个爵位,给母亲讨个封号。这样姑母就能记住了,以后她就不会不忍我了。”
于是娄夫人带着轻蔑,咯咯笑起来:“异想天开。”
叔父将我拉开一些距离,他怕我会动手打她。而我的确准备这么做,可是绵水夫人先动手了。她抡起一巴掌,毫不含糊地扇在侄女脸上。
“鼠目之光。”她的下巴气得抖起来。
大厅重新安静了,原来天色已近黄昏,每个人都很累。娄姣姣扶着母亲坐在地上,睁大娇媚的眼睛,傻愣愣地望着周遭的一切。
在黄昏微弱的日光中,绵水夫人重新获取了勇气。她早知道自己的至亲是这种货色,她早该伸出手干预。可她没有理她们,却对我说:“小姑娘,你想怎么样?”
行军打仗,总要在千钧一发中分析问题的症结,而这位老太太没有忘记。
我摆脱叔父的双臂,又重新到她面前。
“既然哥哥要在雍州禁足一年,那请表姐也去茅山思过一年。这样不算过分吧。表姐至我于生死困境,而她的母亲又侮辱我的双亲。”
娄姣姣拧着眉头,她措手不及,连忙呼喊她的母亲。其实在千头万绪之下,她们并不知晓我的用意。
绵水夫人也有些意外,不过去茅山思过是符合她心意的,这点我能捕捉到。
小船王在身后提醒着:“那么明日入宫,姑母要和陛下说一声,这次除夕夜宴,表妹要缺席了。”
而娄夫人立刻提议,京郊也有许多地方可以思过,为何要路远迢迢去茅山。
我立刻否决,“姑奶奶要是不答应,我只好走另一条路了。”
那位胖老太太似乎不怕我的威胁,而对我的动机更感兴趣。她眯着眼睛,研究我奇怪的行为。
“听说前桥阁也处理世家纠纷,姑母侮辱我的双亲,作为遗孤,我要为双亲讨个说法。事情虽然不大,可是我会每日一件奏书,让前桥阁的大人们都评评理。南宫世家上的奏本,总有人会看一眼吧。”
“姑奶奶,我可是说到做到的人。到时候闹得满城风雨,我素来皮厚,没有脸面的,怕是姑母一家。”
绵水夫人似乎很惊讶,尔后却笑了,下巴上的肉又簌簌抖起来。那模样可不好看,我有点心虚,她到底是帮谁的。
“真是个小辣椒。”她指着我,“少全,你真是太纵容她了。”
可是她依然疑惑我的动机,所以没有答应。
而娄夫人,此时此刻最惊怒的,是她兄长的态度。
“兄长,你真的放任这个丫头,坏了我们几十年的情谊?”
而小船王,却恐怖地嘿嘿笑起来。
“为何要高看自己呢,姑母?我们在二叔眼里从来可有可无,他情泽四海恩造五湖,根本瞧不上我们。”
我想起今天上午的那个故事,而叔父的神情很疲惫。
他说:“我已经处置了阿博,而女眷的事,由绵水夫人做主。”其实他也是困惑的,不过,他从不在众人面前驳斥我的任何说法,对我和对朱翼都一样。
长丰应该在几天前就邀请了朱翼吧,他没有啃声。长丰又通过娄柱尘府邸,再次邀请,后者当然忙不迭答应了。
等到把娄姣姣赶走,我要好好与他谈一次。
“小辣椒,脑袋瓜里又在捣鼓什么?”绵水夫人给我起了新名字,“你气性儿那么大,非要把得罪你的人,赶到千里之外才罢休麽?”
这时朱翼看出了父亲的疲惫,她并不关心她表姐的命运,不过她暗示我适可而止。
“姑奶奶,她气性儿一直就大,可怕得紧。”她怂恿着绵水夫人,想尽快结束闹剧,“就随她的意吧。表姐离得远,反而太平呢。再说也就一年的时间。”
于是姑奶奶松动了,又问了问叔父的意见。叔父说,茅山凝聚着天地之正气,是个思过的好地方。
在那对母女的惊愕目光中,他又说:“我会亲自写信给娄大人,不让姑母为难。”
不知道娄柱尘收到信后会是什么表情,可是我不在乎。
接下来那对母女如何哭诉耍赖,绵水夫人如何疾言厉色,我都没有在意。她们回去了。
当叔父重新坐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觉得他有点心疼,也有点老态。
“我怕下手太重了。”他喃喃自语。
我让他振作起来,把盘旋于心中的忧虑说给他听。他有些惊讶,惊讶我为何会想这些问题。
“小冰,你多虑了。”他有些不可置信,不知如何反应我的忧虑,“首先,陛下是不会喜欢娄府千金的。”
“这怎么可能呢…”他说。
“怎么不可能?”我心急地反驳,“这和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娄柱尘在前桥阁侍上御下,他很得陛下的依仗。”
难道你看不出来麽。
“既然如此,娶一位贵臣之女是理所当然的。”
叔父沉吟半晌。“如果真是这样…”
我接口:“如果真是这样,小船王凭借与娄府的关联,他一定会报复你。”
叔父觉得这一结论扯得太远。他根本不相信长丰会娶娄姣姣。至于南宫博,即使他与我都能窥见他的恶意,可他本着纯良的天性,拒绝报复之类的想法。
我停顿一下,再说:“好吧,我们不讨论陛下会立谁为后。可是小船王恨你,你清楚吧。”
我想告诉他,并不是人人同他一样,生了一副晶莹剔透的心肠。
“他恨你,也恨我。”我身上的伤就是证明,“也许还恨小月。如果将来他有机会,他得到了一个机会,他一定会对我们不利。”
叔父知道他恨他,他没有反驳这个说法。
“我已经决定,要把阿博带回雍州禁锢。从前是我的疏忽,既然他恨我,就让他在雍州一直恨我吧。”
他用手指松了松眉眼。而我有点不忍心继续说下去。
“我早上说的话,你还记得麽,”我摇了摇他的手臂,决定不能放松,“我们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牢牢握在手里。”
“小冰,京都改变了你很多想法。”他在微凉的暮色中,朝我微笑,“我们要握住什么东西?”
“握住手中的权力。”我想到那块在石洞中倒扣而置的石碑,它是危险的,它像熊熊烈火,狰狞地燃烧,围堵在我们四周。可它也在保护我们,因为没有人可以越过火焰。几个月前,我还幼稚地想销毁它。
“这是先祖留下的东西,我们要牢牢握住它。只有这样,你才能保护自己,保护身边的人。”
他没有说话。而我,把他当作比父亲更亲的人,才倾心相告。
“也许陛下不会娶娄姣姣,可他会娶其他人。到时候,南宫世家只会与中殿越行越远。”我说,“叔父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你和陛下师兄弟的关系,即使昨天我死了,你也没有申诉的权力。因为娄柱尘,他是前桥阁的住持人。”
“或善或恶,你只有拿到了说话的权力,才能有争取公平的机会。”
“小冰,”因为我几乎要从榻上爬起来了,而他摁住我,也安抚我的激动,“你吓坏了,现在才会如此偏激。”
“我穷尽心力,就是为了让你们远离纷争,”他又说,“我不觉得那样做错了,你没体会过身不由己的滋味。而且,如今雍州并未势弱,我也有能力保护小月和你。”
“那么将来呢?我们把皇后的宝座让出后,无论谁接过它,你有没有想过后果,”我知道他是想过的,可是他却回避了。
到时候,你觉得你能握住雍州的家,依然保护我们麽。
“既然男子不能为官,那女子…”我希望他能明白,我是很爱小月的,“叔父,有些东西我们不能放弃,要让小月明白这点。”
“不…”他还是拒绝。
“我会陪她一起去,我会保护她的。”
“不。”他拒绝得更干脆,这时他仿佛找回了自己的意志,“你们应该有自己的人生。我不会让相同的事,再发生一遍。”
我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深爱的人得不到幸福,而他无能为力。终其一生,他都不能释怀。他不会再让小月去涉险了。而南宫云罗,是他一生的桎梏。
第17章 南宫世家(十一) 因为我担忧着初九开……
因为我担忧着初九开阁,而自己不能进宫,火气上顶天灵盖,人也没有休息好,所以又苍白又憔悴。井生跑进镇国府的时候,肯定觉得我时日
不多了。
他把尤七老爷也带来了,尤七则研究起我身上脸上的抓痕,然后断言京都的药不好使,一定要换成他的药。
“会留疤麽?”这是我最关心的。
尤七老爷从不给明确的答案。
“说不准哦。”他见我脸色很差,又说,“不过现在你要的是安神汤,吃了好好睡一觉。”
井生则说:“有疤也不算什么,我身上也有疤呢。”
我一肚子气,闷声喝了汤药,而井生一直在抱怨,他说他应该和我们一起来京都的,老爷非让他去雍州,管行李装卸的事。
“都是因为我不在,你才受伤的。”
这是后来他常常说的话,而我很快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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