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玉驾去了南山寺,喜儿必是跟去的。此刻天色尚早,走一趟,夜里能赶回来。母亲知道我的心思,眼珠子骨碌碌打量,随后说:“凭郡主府的脸面,咱们去提亲,人家会答应的。”
其实南山挺远,上一次我为和这个世界诀别才去的。这次也走了许久,路上颠簸,等马车赶到山脚,四周渐渐拢起雾,向上望去,天空朦胧一轮红晕,翠色松柏高耸挺拔,雾又如云朵悬浮。
阿寿说要背我上去,爬到半途就直喘气,这时守卫通知羽林卫,很快有个男人来接。王琮被打了一顿,伤未痊愈,这阵子总能看见这个脸上毛茸茸的男人。
我笑道:“大人怎么在这里?是陛下也要来么?”
阿松就说:“陛下明日再来。今晚皇后在山上留宿,所以要人守着。”
他很快提起我,亲自驮了半程路。大费周章爬上来,我只好告诉他,自己没什么要紧事,只想见见皇后的女官喜姑娘。
此刻已是黄昏,浅绯色的晚霞笼罩乌黑斑驳的飞檐,长空中相互映衬,仿佛时间是静止的。四面寂静,只有一座铜坛,香火徐徐而上。突然远方响起一记钟声,沉闷的,回
音却随风飘荡。我转过身,发现喜儿的身影。
她见到我很高兴,眼睛里都是惊喜,冲我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
她说:“我才知道你要去洛水,偏偏人在山上,以为见不着了。你能来太好了…我有许多话要告诉你。”
阿寿嘻嘻笑着,朝我挤眉弄眼。喜儿便说,去小恩堂处歇歇,这边的屋子都锁了,小恩堂里有酒酿糕吃。
小恩堂就是松柏树下的五间大屋,门槛前有内官站立,青纱下落,拂地无尘。
男人将我驮到西边厢房,喜儿对他说:“我有些东西要托大公子带去洛水,麻烦大人等等,半个时辰就好。”
阿松听了,叮嘱我们别说太久,别惊扰皇后。他还说半个时辰后他会来接人。
等人走了,我便笑道:“羽林卫真不解风情,只给咱们留这些时间。”
喜儿连忙摆手,示意我小声点。桌上摆着茶炉和杯箸,果然有碟刚蒸好的酒酿糕,熏得空气很香甜。窗前有只琉璃水缸,水中是株初夏的嫩荷。喜儿的脸色同那花瓣一样,粉嫩嫩的,希望她刚才的激动与惊喜是真的为了我。
她拿出纸笔,快速写着一封信,显然是交给郭池的。同时,她对我说:“大公子,还记得咱们头一次见面么?就是在南山。那时你漂在水上,我么…”
女孩转过头:“想知道那天我为什么来南山?”
我没有回答,揣测着她的用意。
“正是去年的这个季节,公子来到京都。那时内城都在议论南山寺出的大事,公子要佯装不知么?”
原来为那个孩子,那不是我能关心的事。喜儿,你怎么一直没忘记。你何必为自己添上这些责任。
我笑道:“孩子不是死了。好姑娘,别去挖那个坑了。”
女孩摇摇头,跪坐到我的膝前,抬起明亮的眼睛。
“他没有死。”她的声音轻微又清晰,“我知道孩子没死。这次你去洛水,我想拜托你去那里找一找。”
我有些困惑,她凭什么认定孩子没死。王朝轮替,那个孩子降临的时刻太背运了。
女孩从袖子里掏出一角红绸,她说是从山后的洞穴里找到的。
“宣和年间,先主了节省开支,内廷的织物都是绣作自造的粗绵布。我经常入宫陪伴公主,所以看得很清楚。那天我从涌泉殿抱走孩子,天气很冷,孩子身上裹的就是普通粗棉布,红色的露着毛边。可是这块红绸,更像南方庐江郡的贡品,尤其像万家庄的红绫缎。”
这又能说明什么?
“大公子,如今有人想杀了孩子,埋了他。谁有闲功夫给人换一套衣衫呢?纵然是平康大妃先抱走的,这中间,一定有人接过手。”
我明白了。接过那块缎子,摩挲着暗红的底色,和金色的经纬。心里想,是谁伸手救了那个倒霉的婴儿。
微笑问:“你给郭将军的信里写什么?”
她写完了,等墨汁干后就折起来。她说这封信是告诉郭池,大公子是可以信任的人。
翻了翻眼皮,我才不稀罕。
“大公子,我相信是郭池偷偷藏起孩子。他是个直肠子,保护一样东西,学不会遮掩的。你去洛水后,如果看见他同一个叫衣卓芳的人联络,孩子八成就在那里。”
我打断她:“喜儿,你想干什么?想让我把人带回来?”
你是疯了吧。单立正当盛年,他表现得再宽厚,也容不得这么一个眼中钉。而我与你的背后有多少族人,惹恼了主君,你能承担后果吗。
女孩连连摇头:“自然不是,玉溪夫人原本的期望就是孩子远走他乡。她临死前,我答应过她的,孩子一定会平安长大。我只想拜托你,找到孩子,确保他的平安。”
她找出一只锦囊,将信折好塞进去,又拿出一杯图章,黄石底镌刻的字是都城涌泉殿。
“若公子与他有缘,就把图章给孩子挂上。他永远也回不来了,可每个人都该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
她将锦囊系到我的腰带上,稚嫩的脸庞显得郑重其事。虽然对于这件事,我心中有许多疑问,可喜儿的面庞太纯洁,以至于我不忍拒绝。那刻古寺的钟声又响起,又是沉沉的,敲打着四壁。拢起的雾未散走,我依稀看见长丰的背影。
回过头,朝她咧嘴笑道:“喜儿,我答应你找人,你呢?你能给我什么报答?”
她的脑袋上有两只圆圆鼓鼓的发髻,一思索,发髻就不知所措微微颤动。抬起她的下巴,她的眼神没有畏缩,就如我认真的表情一样,她也瞅着我。过一会儿,她的两颊突然红了,连忙站起来,双手捂着脸。
我就笑:“好了,等我想到要什么,再来告诉你。”
晚风吹来,青纱扬起寺庙的檀香。这一排大屋之间没有隔断,只垂下纱帘做阻隔。等我的视线从喜儿的脸上移开,恍惚望见,隔着纱帘有个朦胧身影。
喜儿也发觉了,快步走上前,束起飞扬的纱,回头对我说:“没关系,是皇后娘娘来了。”
怎么皇后也在这间屋子里,怎么外间无人通报,刚才的话她听到多少?我满腹疑虑,猛地抬起头,却见一女子立在很远处,穿着深沉的红色与黑色,宛如刚才的绯霞乌檐,同这间古寺一样悠远。
听到她对喜儿说:“羽林卫通报今晚有客人,怎么不请人去主殿坐?”
这时阿寿跑进来,冒冒失失,差点撞到皇后。他将我驮到主殿,那里供着牌位,没有桌椅,只有一张蒲团。我只好依靠圆柱坐到地上,两腿大剌剌摊开,难得的不雅观。阿寿缩到我身后,顶着我的背,他提醒我快向皇后问安。
纵然我明白她曾经暗害鹊姐,纵然内城有许多关于她的流言,可是人在眼前,却忘记质疑她的作为。我垂下目光,忖度她为何亲自来见我。
喜儿想说什么,却被她拦住,她的目光注视着我,她说久闻公子的大名,一直想见见阁下。
停顿片刻,因为今天一直赶路,我的腿骨很不舒服,夜风一吹,便阵阵抽痛。
我并未吭声,女子觉察我的神色,就说:“镇国公府曾来信交代一些事,公子在永昌被人所害,大多是兄长的错。我知道自家兄长性情凶恶,害了你更害了你的父亲。时至今日,南宫家也没人向你道歉。”
我冷冷歪起嘴角:“娘娘不必道歉。谁做的,我便记在谁的帐上,不会迁怒于他人。我没把这事算到南宫氏头上。”
皇后听后,缓缓笑道:“果然陛下说得不错,大公子是明理的人。”
她的长裙曳地,地上有道斜长的影子:“听说明早你们要启程去洛水。今日幸苦赶来,是有要紧事么?”
我只想见一见喜儿;可她交代给我一件要紧事。微微抬眼,喜儿已忙不迭解释,大公子特地上山,要讨个平安福才启程。她准备好许多吃的,让我带给四叔给郭池。越说越离谱,舌头都打折了。
风影晃动,皇后没打断她的谎话,等她讲完,她含笑说:“原来是这样。那这一趟旅程,要幸苦闵公子了。”
我俯身道是,含着疑惑,朝向那道美而柔和的侧影。
“公子知道柳家武馆么?他们从万家庄起就跟随陛下,很得陛下的信赖。”
抬起头,她想说什么,她身后的烛火闪烁着冷冷青光。天色昏暗,分辨不清她的神色。这时羽林卫将下山的路打亮,几个人预备抬我下去。
又被人驮起身体,腿骨痛得我快哭了。
女子依然立在远处,向我道别,她说:“一路保重。希望公子为山川延绵尽力而为。”
第82章 琼华雨露(七) 灵位前的烛火燃尽后,……
灵位前的烛火燃尽后, 我就去睡了。山里寂静,初夏的蝉咕咕叫着。睁着眼,姑母的话如蝉鸣声, 一直回荡耳畔。南宫家要断子绝孙了, 这个念头反复出没, 折腾得我睡不好觉。当年的南宫冒与南宫易是对能干的兄弟, 一位在
雍州主事汉章院, 另一位埋头开立造船局。然而二人没多生几个孩子。冒八老爷只有一对儿女,风度翩翩的世子和风华绝代的云罗。可惜他俩子嗣稀薄,叔父死了,血脉就断了。而造船局的九叔这脉延续至阿博,只有阿博了,他性情乖张,甘愿同其他女人生个孩子么。每次想到这里, 心中都会拢起迷雾。剩下的便是旁支宗亲,比如叔父收养了我, 我是乌潭旁支的幼女,虽然记入本家族谱,但我是女子,生的孩子无法承继姓氏。听说雍州原本另养过两个男孩, 庆禧十三年大乱,给送去西北大营避难。我写信询问过青川, 想叫人将孩子接来看看,最好青川一家能一起搬回来。可她严词拒绝我, 还拿单立做挡箭牌,说是陛下答应过她,不会打扰他们宁静的生活。
如此一来, 南宫氏中还有谁能主事雍州,这片我奋力保护的故土,势必要委托于他人之手。我很早意识到这点,这个苍老的世族正渐渐衰弱,宛如干涸的老井,并不是靠努力能挽救的。但我不像叔父,带着天然的对命运的直觉,将自己抽身避世。幸苦挣来皇后的地位,除了延续自家的血脉,也为保护更多的人。
因为夜里没睡好,第二日蜷在摇椅打盹。昨日单立去大都府了,要和李户老一起盘算下半年的开支,所以迟一天才来南山。阳光刺目,我用草编的大沿帽遮着面庞,忽见地上有道人影,他掀开草帽,朝我眯着眼。
“皇后真清闲,什么都不管,只管躺着。”
瞧他脖颈上的汗,胸口微微起伏,憋着气靠着柱子,又埋怨没凉茶喝。昨日闵代英来山上的事,羽林卫一定告诉他了。
他笑着责怪:“你怎么不拦着?喜儿傻傻的,这种事去告诉一个外人。”
我手摇草扇,心里想,陛下不也命令柳家的人去暗查孩子的下落。他们也是外人。
他很生气,越想越不满,责怪闵代英多事。明明叫他去洛水赴任,他却爬上山来找女人。夺过我的扇子,对上我的眼睛:“喜儿的主意大,你的胆子更大。这种事都不与我商量。”
我想翻身坐起来,他的大掌却摁住肩膀,手势怪沉的。可喜儿不会做出格的事,她只想找到孩子,图个心安。
“而且如今内城安定,没人能威胁到陛下。”
他斥责:“如今尚未有储君,若我突然死了,有人利用那个孩子,就能入中殿为王了。”
怎么会呢,他怎会如此多虑。安抚他僵硬的臂膀。突然他长叹一声,说自己不得不考虑许多事,他得防范人心叵测。
“小冰,从前你很明白,也从不心软。于我有威胁的人和事,你都会伸手除去。”
昨晚是姑母的头七,因为南山寺设有母家的祠堂,我给姑母安排了灵位。单立特地上山祭拜,我知道他是向众人表示,主君敬重皇后的母家。他本不信这些庙堂的,刚才却洗净手,为叔父上了香。
“世伯,我是真心待小冰的。你在天上看得明白,保佑我俩夫妻和顺,百子千孙。”
我合着双手:“陛下,既为皇后,爱护子孙是责任。更何况他是皇室血脉。”
于是他不高兴了,香只燃烧一半,他就抬脚走了。余香缭绕着身子,留下我跪坐蒲团,虽然并未长成叔父期盼的样子,但我依然有寻常人的同情心。喜儿跑来禀报,声称刚才主君训斥了她,回宫后要挨板子,之后罚去茅山守陵。
“娘娘,是否陛下早知道一切?预备暗中安排人杀了孩子。”
她问询的语气有点愤怒,单立投下的阴影又使她畏惧。禁不住笑道:“有我在,轮不到你挨打。喜儿,你为那个孩子已经做得够多,趁着天气热,去茅山住几个月吧。等夏天过去,我再接你回来。”
姑娘抓住我的手,有许多话要倾诉,就如昨日拖闵代英下水,也要将我拉入她的阵营,浑然不知这有多危险。只好告诫她,若要大家平安,你不准再多说一句。
多了许久,香炉的烟缓缓燃尽,她才点头。拨开朦胧烟雾,她看我的目光委屈又倔强。
“娘娘,”她松开我的手,“今日韦大人兄妹一起上山,暂且安置在小恩堂东侧。韦姐姐授了女院的掌书,特地上山拜谢娘娘。”
我明白了,不过我想见的是她兄长。韦伯林老在背后说我坏话,担心我仿照前朝的妖冶宠妃,将君王迷惑了。他们在小恩堂的东厢议事,韦大人托着银碟,衣冠楚楚,眉目刚正。朝南的窗格全部推开,我刚靠近石阶,里间的人已瞧见我。韦伯林瞬间退得老远,屈身问候我,恭敬又冷漠。原来正在呈报雍州入学的人数,各郡县共选出二十八人,名单都在银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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