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期待着我们的血脉得以延续,突然脑壳内阵阵刺痛,睁开眼,寝殿外有人在争吵。
金芽芽穿着明艳的绿衫红裙,推开宫人阻拦,跑到我身旁。这个姑娘又来捣乱。
“小冰姐姐,张嫂子和玉嫂子在北门吵架呢。喜姑娘拦不住,门口堵了两车肉,要发臭了。”
“小冰姐姐,我进宫的时候,撞见何胖母女。他们来干什么?八成是讨好献货。”
“小冰姐姐,今晚我不想回去,留在琼华宫睡可以吗?”
她拉我起来,直起身的霎那,顿感天旋地转。铜镜里的我面色苍白,扶着额头,心里很害怕。其实我和小月都偷看过八角楼的古籍,我们先祖有晕厥抽搐的病症。这些我早知道。
问她,膳房的人为何吵架?
小姑娘弯起细眼,摇晃脑袋,张嫂想用五斗巷的肉铺,偏偏玉嫂霸着不肯换,两个女人跟叫春的猫一样,互相叫唤呢。
我瞪着她,这丫头,越长越像春姨,性情却随她父亲。
披上斗篷,坐车去北门看个究竟。果然那里聚集许多人,芽芽吆喝一声,皇后来了。所有人都很吃惊,面面相觑。
崔流秀也在,连忙走过来,怪嗔道:“金小姐太不懂事,怎么请娘娘来这里,小事化成大事。”
瞧这场面,几位妇人的衣裳给扯破了,撩袖松带,飞眉拔眼。桶里的肉全翻倒在地,淡红的血流一地,天气又热,引得不少蚊虫飞来。更要紧的是,两位嫂嫂各自有各自的势力,带上七八个妇人,全体打架呢。
喜儿的眼圈是黑的,这几天她没睡好,这些事更令她应接不暇。绿桃跟着看,帮不上忙,只会嗷嗷叫。
我命绿桃过来,她的裤脚都是污渍,发钗凌乱,哪里还有公主的尊荣。呵斥一声,她才挪着步子,挨我坐下。
接着问:“喜儿,怎么一回事?”
芽芽急着开口,要指认那几个妇人,说谁打了谁的。我抬起眼睛,叫她闭嘴。
原来玉嫂早前跟我入宫,内廷的货物买卖先交给她管。封后大典之后,各局各司添了管事,御膳房的张嫂是镇国公府的庄子推举来的。二人看不对眼,玉嫂每每买来的东西,膳房总不满意。张嫂要用哪家的店铺,玉嫂仗着威势总不答应。积怨许久,今天才打起来。
我以为有多大的事。想来一个从雍州就跟我,在内廷中地位很高。而镇国公府又与我亲厚,谁也不敢得罪。他们如今这样放肆,都是仰仗与我的交情。瞥一眼崔流秀,不知自己猜得对不对。
老头闷不做声。只可怜喜儿,丧魂落魄跪着,跟犯了大错似的。
绿桃拼命扯我的臂膀,呜呜咽咽,她觉得喜儿受委屈了,要为她讨回公道。
我便问:“喜儿,你是琼华宫女官,四司一局归你协理,怎么不处置他们?”
她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眸。的确,这些攀扯不清的人情最麻烦。看来,我要当回恶人。
“各位嫂嫂,”我露着笑颜,“进了宫门,就要讲宫规。我这个人,从不讲情面。你们在宫门闹事,顶撞我的女官,还敢冒犯公主。看来,只好各打五十大板,全部赶出去。”
众人立刻唏嘘成片,喜儿连忙拉住我:“娘娘,其实都是小事。都是我的错。请娘娘不要苛责她们,不要大动干戈。”
我冷着脸,瞧你没个主见,只好代劳了。
崔流秀此时才道:“老奴细细看来,其实双方都有错。玉嫂霸道了些,张奶奶擅自换掉货家,也不与人商量。”
喜儿想了想,朝我一拜,尔后道:“娘娘,有些事只交托一人做,人心有限,总有不妥的地方。内廷采买货品繁多,每年年初拟张单子,商户则可一年一选。玉嫂认得的人多,而张奶奶最识货。大家一起选了,再交给琼华宫留看。东西好的,第二年再续;不好的,第二年再选。这样的话,谁都心服口服。”
我点头,很好的主意,刚才你怎么不说。崔流秀倒笑了,叫小宫娥扶着几位嫂嫂过来认错。
我不理她们,示意喜儿继续做赏罚。
于是姑娘肃声说:“今天闹事打架的,请务必亲手将北门清理干净,不可委托他人。另外,领头两位,各罚三个月俸禄,其余的罚俸一个月,小惩大戒。”
芽芽抿嘴,意思罚得太轻,她巴不得看人挨板子。而喜儿头一回翻脸教训人,脸上怪尴尬的。
我侧身,又瞧着崔公公,他会意,马上也跪下认错。
“老奴监督不力,更该处罚。”
我笑道:“很早提醒过大管事,公主为先主遗孤,请管事的和各位姑姑细心照料。看来我的话,你们谁也没放在心上。”
擦掉绿桃裤腿上的污渍,她身上还有肉腥味,刚才肉桶打翻时,她不会挺身去接吧。这个傻孩子,除了喜儿,宫里谁也不在意她。
崔管事趴在地上,连连认错。
“公主是千金之躯,今日之事,使公主受委屈了。”
他真心实意喊话,俯首跪拜,于是众人见状,一起跪拜道歉。这阵仗,
把绿桃吓哭了。
心里好笑,这件官司算是完了,不知今后内廷会有多少这样的事。
回程路上,金家小妞依然跟着我,她说父母吵架,她不想回去。
探视着我的神情,随后问:“姐姐为何如此维护公主?她只是宣和君的女儿,又不是今上的亲妹子。人又傻,又不会说话,未来恐不能去藩国和亲,内城也无人能娶。留在宫里,是后宫的累赘呢。”
“怪不得,”心中冷笑,“只怕宫里许多人这么想。”
她又嘻嘻笑道:“原来喜姑娘是姐姐的亲信,从前没见你们很亲近。”
我眯起眼睛:“亲信是什么?”
“亲信便是能为主上分忧之人阿。姐姐,你什么时候接我进宫?芽芽也想做女官,做你的亲信。”
车轮颠簸一下,我笑道:“是该送你去雍州,学学做人的道理。”
“我不去,”小姑娘扭着脸,“我和那些贵家女合不来。他们费心去雍州进学,或者入宫奉承太后,就想打陛下的主意。我不同,我只想跟着小冰姐姐。”
睁开眼,微笑道:“跟着我?你怎么知道跟我合得来?金芽芽,刚才议论公主的话,我会告诉你母亲。镇国公府出位这样的人才,是家教太松懈了。”
第80章 鹣鲽情深(七) 在大兴的养蜂场待了半……
在大兴的养蜂场待了半日。临走, 贵叔带众人送到田庄外的十里地,迎着暖风朝我拜别。坐上车,我对士荣笑道, 他知道挺多事, 小衡王爷府每月要吃掉多少米肉, 他都一清二楚。士荣便说, 他们家伺候多少年了, 这些事还能记不清楚。
“陛下,占了这片林子,这是借朝廷的恩典,赚自家的钱。他能不尽心么。”
车子驶出田庄地界,已然是黄昏。等驶到城门,恰好遇上城楼点灯。有队车马候在城门,守卫拦住人, 正细细盘问。借昏暗的火光,有个圆头圆膀子的男孩跳下车, 尔后一位妇人露出面容,风姿卓然,悄然一跃,跟在男孩身后。
我吩咐阿松, 去叫守卫开门。大半年没见,大宝长得又壮实些。他又惊又喜, 抓住我的胳膊。这次回来,没想到在城门口就遇到我。
他的母亲说:“大宝, 你这样拽着陛下,太无礼了。”
我忙说无妨,拉他上马车, 又问入城后住在哪里。
柳大娘子瞅着我:“想去旧时的府邸,不知还在不在?”
自然在的。原先娄柱尘的府邸为长丰所赐,修得十分豪华,在东垣巷占了好大一片地。我故意空着这所宅子,本就想留给大宝。在京都给他留个家,也不枉我们从前的交情。
大宝却说:“武馆的人早安排好住所,单哥哥,别听母亲胡说。”
随着他的指引,车子驶到破锣巷的深处,那里有间小院落,门口两盏灯笼还扎着白纱。柳娘子抬起头,那时风吹起白纱,掠过她的眼睛。她的杏眼妩媚又英俊,一言一行,不容置喙。
“陛下,”那时大宝抬着箱子进屋子,她转身对我说,“这次回来,我们要取点东西。还有一件事,陛下需给我个交代。”
我笑了笑:“想不到,夫人对前夫如此情重。”
她不以为意:“他是大宝的爹爹,被人害了,我自然不会放过。自古杀人偿命,如果陛下不肯用国法,我便用家规办了。”
大宝又跑出来搬东西。夜深了,阿松催我动身回宫。
今夜内城很热闹,不止大宝母子送葬归来,右无浪去黄叶林办完事,也领着马队回城。刚步入中殿,内官递来口信,永昌的南宫府请旨,是否明早入宫奏报。
“告诉皇后了吗?”只怕小冰还想见他。
崔流秀摇头:“娘娘已经睡下,没敢去打扰她。”
我点头,将衣服换了,走入内殿去找小冰。月色清朗,她并没有睡,临窗搁着一张陈旧的古琴。她照着书,认真研究指法。我把遇到大宝的事告诉她,还提了柳夫人的话。
她拨弄琴弦,似乎没听到我说什么。
“小冰,那婆娘你也见过,爱恨分明的江湖女子。若她提刀去杀人,将事情闹大,官府的人岂不两头为难。”
她默然无语,细细的手指勾起琴弦,过去许久,才微微叹气。
并不为柳夫人相逼,我才愿意管这事。娄柱尘死了,于我而言是多大的损失。想来有些唏嘘,他生前的精力都投于前桥阁,辅佐长丰,身心清简,不好女色,最后却为女子的私欲而死。人生的结局实难预测。
我又问:“今早你说要去弗怒寺,你去干什么?幸好,你同那位姑母合不来。”
月光下斜影晃动,她轻声:“合不来也能说话。她从小认得我叔父,又看小月长大的。我找她,只当叙旧。”
是的,你一直念旧。茶壶里茶水太浓,我不喜这种茶叶,一股霉坏的味道。于是打开门,大声命人换茶水。
她随即站起身:“茶叶泡得太久,不合你的口味了。陛下说过日落前回来,却叫我等这么久。陛下想去哪里就是哪里,我只想去趟寺庙,你又不高兴了。”
见她聚拢眉眼,我倒笑起来。桌上有筐新鲜枇杷,她洗好手,慢慢拨给我吃。吃了几颗,有枚烂掉的核,我用拇指一按,随后说:“小冰,你姑母的事,你要仔细想想。”
第二日,我在中殿察看木材的出入账册,账册末尾的章戳是南宫笠。这片林子长年属于南宫氏的封地,瞧这名字,这人该与南宫少全是同辈。
无浪解释说:“他是我家少爷的父亲,因为世代管着造船局,所以都称呼船王。世子的名声也是这么来的。”
是么,怎么这人从不踏足内城,我几乎没听人提过他。这里无浪也不提他,打理这片树林皆是少爷的主意,江河上英武的战船也是少爷的心血。
有趣地寻问:“哦,谁教他这些的?”
“陛下,我家老爷性情不好,少爷从小给接到雍州冒八老爷处养着。他很聪慧,打铁造木,都是自己学的。老太爷喜欢他,他想学什么都行。住上好多年,后来遇庆禧十三年大乱,少年那年十七,跟去洛水打仗,眼见几艘大船都沉了,自己身上又叫人扎了几刀。等再回到雍州,老太爷给人杀了,家也没了。”
我听了,半晌没说话。收起心绪,还得问重要的事:“你昨晚回到郡主府,鹊姑娘的身体好些吗?”
无浪连忙点头:“她没什么大事,反叫我吃了一惊。她只是给吓坏了。如今车马回来,急着喊我上路回家呢。”
男孩有对澄明的眼睛,一点也不藏污垢。他竟然能跟随南宫博这么久,我越发疑惑。叠好账册还给他,问他们预备何时启程。
他的表情迟疑,半吞半吐,原来还想见见他家三小姐。他从大树林带回一箩筐松籽,他说吃这个可以治头疼。
我微笑道:“她在太后宫里吃素,过一刻才回来。你和门口的内官说一声,去偏殿等她。”
之后几天一直下雨。无浪走的那日,我和小冰去城门口送客。男孩回头,朝城楼挥手,乌云也挡不了他的明朗笑容。小冰在城楼上站立很久,走下来,见我耐心等在石洞旁。今天既然出了宫,就再去别处逛逛。
她摸着半边脸,靠到我肩上,说自己头疼。我扶她上马车,吩咐阿松去郊外的弗怒寺。
握住她的手心:“待会给你姑母一个体面的走法。”
马车一路往西,路上许多泥浆和松土块,车身摇摆,雨水打进来,她的脸很苍白。
小冰,你的心肠越来越软了。颠簸近一个时辰,雨更大了,我们到达佛寺门口。这间寺庙原本人迹罕至,天气不好,越发窒闷寂静,有几只野狗窜出来,朝陌生人发着哼哼唧唧的质问。
阿松凑到车窗,他先去打探过,庙里几位老姑子住在西厢,而娄夫人孀居,独住东厢。如今下雨,没有人走动。
我没有带其他随从,自己打了伞,带小冰穿过主殿
的佛祖,到达她姑母的厢房。她便上前叩门,娄夫人两鬓花白,见到我们很吃惊。
短暂的吃惊过后,她没有向我行礼,也没有要请人进屋的意思,反而发问,你们来干什么?
西侧的壁龛上有几尊牌位,火炉内插着几炷香,刚烧掉半截。我原以为正中的牌位上是娄柱尘的名字,仔细一瞧,却是南宫氏。于是小冰也上了香,面朝祖先深拜三次,尔后对身边的人说:“姑母,我是来送你走的。”
这句细如雨声的话使空气凝结了,老妇人的面庞从惊愕到恐惧,视线从小冰转向我,接着又转回冷漠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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