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豆是我家大姑的男孩,庆禧十三年,被南岭人淹死在洛水,灵位置于元府祠堂。爷爷很疼他,死的那年,他才十八岁。那是个伤疤,平日往来,我们两家都不提。
他说得有情有理,我几乎想答应帮忙。只是,皇后不喜欢旁人插手她母家的地界,她也不容易被说服。
瞧一瞧安静的闵代英,他待在身旁,我倒安心,见我的眼神飘过,他又不安分了。
“早就想问,汉章院南侧圈起的小院是干嘛用的?”
韦伯林笑道:“男子选仕,女子选秀,一样的道理。”
对方随即明白,大叹:“原来这样,给王孙贵胄选妻的地方。早知道,我多凿几块花岗岩铺路,弄得漂亮些。”
他说得真粗俗,又朝我佞笑,问我是不是也去过。
庆禧十三年后,雍州就毁了,听说汉章院烧了三天。那时我还小,却能闻到家中共鸣的哀伤。代
英并不能体会这些,所以才无忌调笑。我没有去过,即使你把楼宇重新修好,也未必能再现旧时风光。
韦伯林依然执着女院的督师,得到了它,未来的内宫选拔,世家嫁娶,前桥阁才有说话的权力。
我提醒:“从前的汉章院从属南宫氏管理。”
韦伯林毫不在意:“他们府上没有可用之人。世子远在永昌,陛下不会让他回来。”
代英听见,转过脸,慢慢浮出笑意:“伯林兄弟此趟过来,是想让郡主府站在你那头,向陛下举荐令妹吧?”
韦大人笑道:“大公子的语气,好似我心存什么歹意。陛下若问起,请公子还有郡主娘娘帮忙说几句。这些倒罢了,我只怕皇后的态度…”
他们都不喜欢皇后,同爷爷一样,提起皇后,脸上藏着防备与鄙夷。
“公子也许不知,老主在时,冒八老爷主事雍州,那时的南宫世家有多么强势。一国之事,只听一家之言,难免有失公正。如今陛下年轻,行事不喜与我们商量,有些事只告诉皇后娘娘。譬如河道那事,先不提撒掉几万的银子,前几日奏报,洛水那里惹出民变来,这下叫郑老四如何收场。”
代英并不接话。
“先前老四就只听皇后的。陛下曾暗示,等河道的事完毕,要提他做首阁…”
这次代英抬起手,示意他别说下去。我发觉,触及真实的纷争,他是回避的。他说他是刚来的,管不了主君的心意,请韦大人回府去。接到他的提示,我站起来送客。恰好阿寿等在门口,叫喊着去套车。
韦伯林并不生气,他说家里嫂嫂新打两件首饰,隔几天送进宫给我。
代英立刻笑道:“喜儿只是小宫娥,做几年差事,就等着出宫回家。她当不起贵重首饰,韦兄弟不用指望她。”
韦大哥登车前,回头打量一下,那时代英叫我站到他身旁,只让阿寿上前送客。我看见远处又驶来一辆车,扑面而来一阵风尘,大红盖上有个安字,是郡主府自家的马车。
客人还未走,与刚回家的二公子撞见,互相掀起门帘问好。
闵家二公子自幼娇养,素日皮光肉滑,此刻面颊泛红,光洁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
“大哥大哥,不好了。”他跳下车,朝我们冲过来,连韦伯林也转过脸。
他说,洛水迎来汛期,冲垮铜雀台的河堤,刚到宫门的奏报,死了好多人。
“大哥哥,你快去中殿吧,主上一定传召你。”
这话是对韦伯林说的,后者立刻飞驰而去。
“大哥,咱们要不要入宫去候旨?我来的路上,看见内官去请褚大人了。”
代英与我对看一眼,尔后问:“四叔在那里,是他发来的奏报吗?”
二公子顿足:“不是,大水冲下来的时候,四叔带着人指挥填沙,哗地一下,几十人全被冲走了,如今不知生死如何。听说铜雀台那里乱作一团,上千人组成队伍,沿路见着东西就抢,已经洗劫了好几个庄子。”
心头一紧,抓着他问:“谁被冲走了?救上来没有?”
惠和摇头,见到我就说:“不知道。喜姑娘快回去吧,内廷今日提早锁门,再晚就进不去了。”
我连忙吩咐套车。心里想,郭池身手矫健,他是不会有危险的。
慌乱中登上郡主府的马车,怎么没人驾车,很快阿寿爬上前座,他说要送我回去。
大公子唤我两遍,我才听清他的声音,掀开车帘,他稳稳坐着,远远朝我微笑。
“喜儿,喜儿,”他安慰我,“别慌了神,回去问清发生什么,叫阿寿递信给我。”
第78章 鹣鲽情深(六) 铜雀台的消息到达第二……
铜雀台的消息到达第二天, 正好是初九。前桥阁每逢三六九开阁议事,于是中殿挤满了人。在南岭生活的那些年,总觉得骑射打仗最重要, 学会如何领兵打仗, 才能回到故土去。而如今的中殿, 这些都派不上用场。偌大的鎏金宝石座, 金灿灿如磐石玉璧, 我置身其中,发出的声音,仿佛混杂了四壁的回音,深长沉闷,根本不像自己的嗓音。
奏报上禀,洛水途径铜雀台的红波岸,有一里地口子, 被水冲开后,土石塌陷, 东西沿岸冲走不少人。
当时我有片刻惊慌,会死很多人么。可那样的感情迅速被吸入深沉的鎏金座,反而生出怒火,因为四周很平静, 似乎只有我感觉不安。大殿内外皆是微垂的脑袋,他们揣度着我的心意, 故而谁也不表态。
前桥阁原该有四人。老郑去了洛水,金士荣领着副职。剩下两个缺位, 如今由大都府尹补一席,再有一位武职,不过那是虚席, 从前只有镇国公入召。他们几人肃立于内间,外间则有六曹执事候命,勋爵王府出人旁听。金冠蟒袍,迎风送雨。每到开阁那刻,中殿内整齐聚拢几十人,面朝明晃晃的鎏金宝座,一齐高喊:吾皇圣明。
头两次还觉得有趣,渐渐感到乏味。元绉临走前,将韦伯林举荐给我。当时他说,他选出来的人,会永远忠诚于陛下,忠诚于铁麒麟王朝。身为人臣,忠诚是首要的品格。
于是我就问忠臣们,爱卿觉得该如何做。
韦伯林倒不含糊,立刻表示,他担忧洛水一带流民,流民四散,唯恐河东民心不稳。陛下即位才一年,这样有损圣主威望。
“陛下,淳化新朝以安民养生作长久计,大动土木之事,宜缓不宜急。圣主仁心。如今请郑大人先将缺口堵上,各处散些米粮,命令几间大寺庙,腾空屋子出来收人。等这波水患过去,再同工曹商议河道的事。”
我只想凿一条水路,让邺城的商船直抵中原腹地,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
士荣见我的脸色,笑道:“陛下,如今还未找到郑大人。洛水的情形他最熟,等找到人,先召回来问问,您再定夺。”
韦伯林冷脸:“等老四回来,台鉴那里先要参他。当值不力,弄得人声沸沸,损了朝廷的脸面。”
本来就心情郁结,此刻斥问:“谁在议论?不用他回来,我想自己去趟铜雀台。”
结果那两人一齐同声阻止:“陛下不可远行。”
韦伯林朝后示意,工曹几人从外殿入内。褚白纱摊开地图,将决堤的地方指给我看,说了几项解决办法。大公子也来了,伸着脖子,耐心听人讲完,他开口寻问是否找到四叔,他是否安全。
我摇摇头,不过叫他放心:“许多人跟着他,都是习武之人,他不会有事的。”
这时他却说:“陛下不如亲自过去,告诉沿河百姓,自古水路振兴城邦,这是主上施惠的善举。这样既能帮四叔立威,将来动工,也能事半功倍。”
这话惹恼了众人,纷纷呵斥这是谬谏。经过一年的接触,六曹诸人与我渐渐熟悉,大概觉得我比长丰随和,许多事都要当面直抒胸臆。户曹就告发过,建养蜂场的银子被挪作私用,陛下去瞧瞧玉泉山上的小汤池吧。保定侯府一直怂恿台鉴参奏金士荣,说此人从前好赌,奸猾狡诈,这种人如何能入阁议政。褚老师顾念洛水死去的先人,不愿与南岭通商,也不愿管河道的事,老眼昏花,却不找个人接班,只会挤兑闵代英。我看了大半年,总之谁都看谁不顺眼。不料这次代英说完,他们倒齐声一致反对他。主君是天子,怎能去涉险?主君若有差池,吾等万死不能谢罪。
从中殿出来,心情更窒闷。想去校场松松筋骨,王琮刚挨完打,于是便叫来阿松随侍。金士荣也未出宫,察觉我心情不佳,就提议去九鹿打猎。如今春意正浓,是狩猎的好时节。
他安慰道:“陛下,您不用担心。水患每年都来,那些人知道如何应对。见水势上涨,百姓早赶着牛马上山去了。就是带走几个,也是年年常有的事。我在河东做主簿就见过,当地人只说祭水神,送走几个还能保平安。”
我不理他,一路猛跑到达九鹿。正午阳光很刺眼,有只灰毛兔子一跃而过,一身浓郁皮毛,很健硕的下肢。我没取箭,野兔并不稀奇,今天想猎只狐狸,最好是那种灵敏跳脱,珍稀的赤皮尖耳狐。于是骑马入树林,来回搜罗两遍,却没找到狐狸的踪影。心里失望极了,从前在南岭打猎,我总能猎到狐狸。
山庄守备将我引到大屋。自从淳化开年,众人知道我喜欢骑马打猎,九鹿山庄不再封闭,每月都拨人来
打扫屋子。守备送来杨梅酒,又告诉说,庄子里刚豢养两只雪貂,让陛下带回宫去玩。我没给好脸色,这种野畜养起来,还有什么乐趣。鼻子里哼一声,把人送走了。
四仰八叉倒在床上,出了一身汗,双手垫着后脑勺,突然看见金士荣站在面前。他是坐车来的,赶路后气喘吁吁。本来身型又矮又瘦,这一年养尊处优,肚子凸起来,双手双脚依然细瘦如柴,如筷子一般插在身上。
不过他的目光依然烁烁,见我神情郁郁,就笑道:“陛下,老四在铜雀台幸苦,不如再派个人去帮忙。”
我知道,可是没有合适的人。
他摸了摸胡子,随后又说:“我瞧大公子挺关心他的,他待在内城,老褚嫌他碍事,不如叫他去洛水。”
有些犹豫,他合适么?
金士荣笑道:“他挂名于工曹之下,又不听老褚的话。他去挺合适的。”
我没啃声,闵代英这种性情,他是否能交托重任。我想亲自问问他。
对方没再继续。窗外传来一众杂吵声,推窗瞭望,原来守备为了讨我好,赶出许多畜生,预备放入林子供人狩猎。
金士荣连忙出去,同守备交谈几句,随后笑眯眯回来。
“陛下,那些貂儿狐儿都赶进林子,待会你好好玩。”他的口气跟哄小孩似的,“今天是阿松伴驾么…那也好。”
我站起来穿衣,这时门口悄然出现一女子,红巾束发,削肩细腰,十分飘逸。
回头瞧一眼金士荣,他立刻介绍:“这是田庄养的猎女,一会陪主上出去骑马。哪里的畜生多,她最清楚了。”
阿松同时守在门口,十分不满这项安排,朝多事的男人怒目圆睁。我也觉得他胡闹,要赶人出去。走近两步,看清那女子的面容,略感吃惊。倒不是惊叹美貌,在某种逼迫下,女子的神情无助又倨傲,就如我第一次见到的小冰。
内心吸了口气,金士荣过于了解我。
他暗自得意,低声耳语:“主上,瞧这小妞的模样,是否对胃口。”
我很生气,又不好发作,扬起马鞭朝空中一抽,差点抽到他脸上。他连忙后退,趴在地上,口中直念:“臣鲁莽了…”
拂袖而去,路过那女子,她也愣住,双目含泪瞪着我。而我心中大受震动,自己从来不明白的事,却被旁人瞧得一清二楚。
回到内城,天已经黑了。崔流秀候在宫门,十二个小內监提着一串灯笼引路,寝殿给照得通明。众人知我不喜屋内沉暗,两侧回廊则安置油灯。我不喜欢点香,熏得脑袋犯困,有一回小内官点了,被崔管事教训一顿。脱掉长靴马褂,直接去偏厅洗澡。水汽拢着面庞,水不够烫,小监就回禀,崔管事吩咐,陛下出了一身汗,不让用滚水洗。
崔流秀是景泰二十年入宫的,服侍内廷三十余年。他居然服侍过三代君王,有时觉得不可思议。滚烫的湿巾裹住小棒槌,等我躺在长榻,他开始轻轻敲打两侧的腿跨。
“陛下老在马背上颠簸,腿骨要松泛松泛。”
伸了伸腰,我本来挺讨厌这些人。
他又说,韦大人在傍晚进宫一次,等足一个时辰,圣驾还未归,他留下一张条,只好回去了。
我展开纸条,原来庐江郡的通判是韦伯林的同窗,午后他寄去急件,要他们准备二百车米面。那里离铜雀台很近,比京都的车马快。请陛下稍安,最后写着。
我心想,这次决堤,又该向外库支一笔银子。户曹又要来诉苦。
果然有人接道:“刚才李户老也来过,撞到韦大人,争执几句,他就走了。”
我问:“韦府真有人拿着蜂场的银子,跑去玉泉山挥霍?”
崔流秀笑着:“韦大人事务繁忙,哪能这么做。不过他家两个小弟顽劣,做事不知轻重。陛下放心,大兴那个养蜂场许多人照看,打理得很不错,大约明年初,就能提炼出黄蜜供给内廷。”
我便说:“明天叫户曹的人过来,既然没什么大事,就不要扯开嘴乱叫。他一把年纪,怎么老喜欢背后告状?”
崔流秀低头:“各位大人互有龃龉,不过他们都忠于陛下,这样就够了。”
换好寝衣,有人来报,皇后娘娘会过来。我背过身去,不想理人。
皇后带着女官过来,很明显,是元小姐着急见我。我便示意崔流秀等在门外,等她讲完,再把人都送走。
喜儿得知铜雀台决堤,担心郭池的安危,特地等我回来。她们身在内廷,打听不到准确消息。于是我告诉她,郭池水性很好,能从河里将我扛上岸,再下水抓鱼给我充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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