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管用的,你不用担心,喜儿。”
女孩依然担忧,垂着眼皮,欲言又止。大家闺秀真奇怪,明明喜欢郭池,可又不肯嫁给他。阴影角落内有另一个女人,她就不同,她未必真喜欢一个男人,却会千方百计嫁给他。
我突然想起一事,召来内官,吩咐他们明日请闵代英入宫。又问喜儿:“你同安福郡主府走得近,觉得大公子为人如何?”
她睁大星眸,不懂何意,攥紧小拳头,露出很信赖对方的表情:“大公子…他很好阿,他对人很好。”
我摆摆手,命她退下,这种事不该问深宫女子。女官告退后,皇后见我没有挽留她,就咳了一下。她既然能摆弄羽林卫,也有本事摆弄崔流秀。使个眼色,老头瞬间将寝殿清空,又将门掩了。
料到她要示弱道歉,烛火流星,她故意显得楚楚动人。
“是我做错了,你别生气。”话音凄凄如雨,搂住我的腰,又贴到胸口,“外朝出事,我又给你添麻烦。”
推开这具身体,我的气还没消。昨天早上,真想扇她一巴掌。既然她要认错,我就郑重告诉她,你私授羽林卫杀人,破坏城邦友谊,我可以废黜皇后之位。
也许她是真的害怕,立即垂下目光,双手冰凉。
“小冰,我希望你能对我忠诚。”
她昂首,步摇微微颤动:“我和我的家族都仰赖着陛下,当然对你忠诚。”
摇摇头,我并不要那样的忠诚。你为什么要杀那个女人,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忿忿不平:“你知道他做过的事。如今却有个女人对他情真意切,他凭什么得到这些?”
拽住她的头发,她的脸正好对住我的眼睛。
“小冰,我不管什么原由,再发生这种事,我会让你失去一切。”轻声警告她,“你不再是皇后,雍州也不再属于南宫世家。还有你哥哥,我早想杀了他。最后一点,你内心不反对吧?”
她仰面,表情落在我眼中,一清二楚,很像美丽灵动却落入织网的赤狐。我叹了口气。
寂静片刻,手中的女子戚戚然:“如今您是天子,一呼百应。陛下,你有很多选择,可我只有你一个。以后我不会这么做了。看在我跟你出生入死的情分上,不要推开我,也不要打碎我的家。”
薄唇吐着畏惧,她好像要哭了,很自然贴住她的嘴唇。我从来不喜欢碰女人的唇,比起床第之欢,这是件累赘的事。今晚却托住她的脑袋,唇齿交缠许久。见她笨拙却乖巧,越发意犹未尽。
小冰,你以为我看不见你心底的秘密,又或者,你以为我会嫉恨你哥哥。心中不屑笑起来。你躺在我怀里,每根头发都有我的味道。你从不看自己的身体,因为有几道疤痕而已。我比你更熟悉你的身体,小腹上那个肚脐眼,微微凹陷,轻轻托起腰肢,用手指一按,你就会哆嗦。那种时刻,你是完全属于我的。
缱绻交缠,快到午夜了,她还腻着我,今晚我俩都睡不着。刚
才说的话太重,我有些后悔,胳膊给她做枕头,她却一直不啃声。只好引她说话,今天在琼华宫做什么。
她说老郑的夫人进宫来求助,很担心夫君的安危。
“四叔夫妇虽然分隔两地,但彼此同心同意,我瞧大夫人哭得伤心,心里却羡慕得很。”
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你羡慕什么?
她睁大水盈盈的眼眶,说我不会懂的。接着顺了顺头发,挑出分叉的给我瞧。
“今天同母亲一起吃饭。她说城中女子,数韦小姐的学问第一。不仅学问好,琴艺也好。往后要常请人进来,一起抚琴品茶。母亲命我和绿桃都要去听。”
哪个韦小姐?我想起来了,是韦伯林的胞妹。
“陛下见过她么?”她趴到我胸口,眼巴巴瞪着人。
“见过吧,好像见过一次。”
她为何提这个,还虎视眈眈。母亲是想找人打发时间,你去陪座就好。你喜欢听女先生说野书,我不也时常陪座么。
她又说,韦小姐在城内有所风铃馆,专教女学生,只挑品貌天资俱佳的。
我便笑:“这么能干?是她兄长办的,还是他们的老爹?可惜只教女学生,他们家两位小少爷倒没人管。”
小冰听完,不再与我提这个,翻过身要睡觉。我又将她扯回怀中,我也有话要说。
“刚才提起老四,你时常封赏郑大夫人,又推荐她的孩子入学,施恩太明显,会让其他官眷不满。”
她撅着嘴:“四叔在阵前卖力,我可不想亏待他的妻儿。再说了,大夫人不似内城那些女人,老追着我夸,背后又说我的闲话。”
心里笑起来,她怎么又突然对我亲昵,而将昨日的风波抛诸脑后。算了,为鹊姐的事,为她的哥哥或者南宫世家,这些事已伤及我们的感情。我不愿让外朝的事成为梗阻。她喜欢封赏郑府,我便无声默许。郑氏出自寒门,我原本就属意提拔寒门。她又说前桥阁的大部分人都懒惰,他们好像一排整齐的蚂蚁,前后左右,在棋盘格子上走路。
我已经困了,口中问:什么棋盘格?
她一时语塞,我搂住她:“小冰,虽然你是皇后,对那些老臣却要恭敬。算一算,三十年来多少波折,他们依旧对铁麒麟忠心耿耿。就凭这个,为君者当礼遇。”
第79章 琼华雨露(六) 窗户纸刚透入微亮的光……
窗户纸刚透入微亮的光, 单立轻轻推我的肩。这两日没去霞光殿请安,今早要一起问候母亲。埋头于被褥,余温还暖着睡意, 哪知人直接被拉起。他说宫里的规矩, 朝食前要行请安礼, 虽然母亲宽厚, 但咱们不可太放纵。于是我半阖着眼, 慢吞吞穿衣服。偏偏朝服没放在中殿,只好命宫娥回琼华宫去取。
他脱去晨袍,照一照镜子,发觉面颊两侧胡子拉扎,顺手拾起小刀修剪。等我挽好头发,走去铜镜前,他将脖子一仰, 我用小刀沾上水沫,轻轻刮去多余的胡扎。还好他的朝服留了几件在中殿, 翻出一套深紫袍身并嵌白玉宽腰带的长袍,领口袖口皆镶织极夸张的盘龙金纹。金纹耀目,龙眼威凛。我非常不喜这种打扮,扔回箱笼, 另找一件青色外袍给他换上。
他披着外袍,摸了摸下巴, 十分满意我给他剃须,伸头蹭我的脖颈。正好孝姑赶来送朝服, 崔公公端着热水靠门站立。于是一人伺候一人,花些时间将我俩穿戴好了。走至宫门,单立说不用坐车, 清晨空气新鲜,沿内湖的小径景致很好。我只好陪他走路,只见碧清的湖面上游来一对水鹄,红嘴长颈格外漂亮,见到人突然扑腾翅膀,雪白的毛都鼓起来。兴致盎然,驻足赏玩片刻,等走到霞光殿,母亲和萍萍已用完早饭了。
单立笑着:“母亲起得好早。”
大概吸足了晨光,他如春日的绿植那样明亮健硕。
常夫人见到我俩携手进来,缓缓舒展眉眼。她听说外朝的事,又听说我们在琼华宫争执,正着急找人查问。单立的宽肩膀懒散松着,微微笑问是谁那么多事,皇后素来与他拌嘴,这种事也值得禀告母亲的。
我走至座前,面朝太后问候请安。早膳用完还需漱口,宫人端来热茶,我便接过帕巾服侍洗漱。
母亲突然握住我的食指,有片指甲断了,没修剪过,露着粗粝的边。
她说:“待会儿叫苗姑姑修一修,免得划伤人。”
拉着我挨近她,又叮嘱:“朝事已然繁重,小冰,内廷当为主君分忧,而不是添其困扰。”
单立还在一旁,我十分顺从,低头答是。萍萍端来早膳,分碟摆放好,又悄声出现两位宫人伺候用膳。霞光殿的规矩很齐全,做得比我宫里有章法多了。
萍萍的眼皮有些肿,我知道她担忧兄长,便告之昨晚已派人去找郭池。
单立将使官的名字,离京的时刻,去程要多久,回信要多久,逐条算给她听。对她比对喜儿有耐心多了。
萍萍却说:“往后别给哥哥这样重要的差事 ,昨天来信,听得我提心吊胆。他本来就笨,自己都顾不好的。单哥哥,我只希望他在内城安个家,能时常相见就行了。”
单立未答,我却插话:“郭将军心怀广阔,只居于樊笼太可惜。”
埋头吃饭的男人瞟我一眼,轻声责问:“哪里是樊笼?”
握着勺,汤面很入味。今早他心情很好,不去与他较真。没一会宫人收走碗筷,崔流秀踮脚走来,提示着时辰过了。他说郡主府的闵公子奉召入宫,人已经候在中殿。
单立随即起身。临行前,吩咐将昨日猎到的松鸡送来,给母亲补身体。
常夫人换了身素袍,听他如此说,便道:“不用急着送来。我想河道那事,心里不安,这个月预备吃素呢。”
她又问我,是否要去趟南山寺祈福,祈求淳化朝的事业一帆风顺。
我想一想,看着单立说:“南山太远,上山路又不好走。不如去趟弗怒寺,那里僻静,佛祖也能听到咱们的祈愿。”
果然他停住脚步,很快打断我的念头:“你哪里都不许去。”
母亲在侧,我不好争论,送他去了中殿,再回来陪伴母亲抄写往生经。
很久没有陪伴母亲,对待她总像对待寺庙的佛祖,敬畏且半点亵渎不得。若她能自己选,我成不了她的儿媳。她喜欢萍萍这样贴心的女孩,或者喜儿那样的名门闺秀。可为单立的心意,她依然疼爱我。其实我内心是敬重她的,带着孩子漂泊异乡八年,自己未必有那样的勇气。不过她不大提及那段过去,尤其是对我,她对儿子有殷切的期望,期望他成为一代明君,好将过去的耻辱掩去。
她说我的经文抄得不工整,横行数字未对齐,这样对死者不敬。于是重新研磨,兑上金粉,叫我再抄一遍。
“小冰,这个月你陪着吃素,记住,那些水里的东西都别吃了。”
连忙唉一声,又把写好的字给她瞧。等她瞧得满意,便命人存好,等到十五那日拿去大庙烧掉。
话音未落,宫人宣称太常寺卿家的女眷拜访。很快胖胖的何大娘子步入,耳垂戴对碧绿翡翠眼,将两颊滚圆的肉衬得雪白,一甩帕子,花香扑鼻,满室皆是她身上的香粉味。见我也在此,马上说来得巧,今日得见二位贵人。
原来内城的官眷得知铜雀台水患,皆抄了往生经,祈了平安福,整齐摞好,托何夫人带入宫。母亲十分高兴,命萍萍去做些茶果来。何夫人连忙站起,口里连说劳碌大姑娘了。
我见杜鹃花旁还有一女孩,就问:“这位是夫人的千金么?”
那姑娘生得倒不错,还得了她母亲的大耳垂,脸皮嫩得像揉过的糯米面,软软糯糯的。
何夫人对我说:“娘娘猜得没错,这是家里老幺。今天带她进来,给太后和娘娘问安。”
母亲一直喜欢世家年轻的女孩进宫作伴,如今唤她走近些,携起手仔细瞧,又问生辰名字,还扳着手指算,尔后
结论:“生辰八字,五行属土呢,怪不得一副敦厚模样。”
何夫人笑道:“这孩子没大本事,从小听话而已。今日带来的经,我都叫她抄过一遍。用她的八字,宜土克水,保佑陛下的山川无恙。”
母亲听后更高兴,我也给逗乐了。
展开素纸,经文抄得密密麻麻,字迹娟秀纤细。
母亲又问:“孩子年纪小,难为她。瞧这笔法,是有老师教的吧?”
何夫人就说:“去年入的学馆,跟着韦家二姐读书。都是她父亲安排的。孩子笨得很,只有耐心比人强些。”
瞧母亲的神色,她认为女孩被教得很好。茶果端来,萍萍与她年纪相仿,两人像一对小黄雀,边吃边细细轻语。何家妇人用心逢迎母亲,这样我就落了单。苗姑姑走来向我问安,抬一张小凳坐下,捧着我的手,开始为我磨指甲。她拿把小巧尖利的锉刀,磨阿磨阿,专注又仔细,很快我没了耐心,站起身要告辞。
想起今日北门要进货,便寻这个借口。
母亲知道我待在霞光殿无趣,说:“那些琐碎事叫喜儿去就行。罢了,你去中殿吧,今日不开阁,一会儿他要找你。”
大屋内的女人们立刻站起,恭敬朝我行过礼,我再向母亲行礼。接着吩咐宫人,明日朝食我与太后一起吃素,这样才告辞出殿。走出几步,崔流秀迎面而来。原来单立见完臣子,出宫去视察大兴的养蜂场了。又来到沿湖的石路,雪白的水鹄又展开翅膀,却没有清晨那股雅兴。孤身立于湖边,绿柳摇曳,瞧着成群结队的水禽游来游去。
崔流秀笑道:“陛下临行前,吩咐老奴伺候娘娘吃药,然后在中殿午憩。陛下日落前就回来,今晚不去琼华宫,让娘娘也别回去。午睡完,膳房会送餐牌子过来,等娘娘挑好,晚膳就往中殿送。”
我回头,撞见他布满横纹的脸,感叹问:“内廷过了大半辈子,伺候咱们这些人。崔公公,你不闷么?”
暖风吹的,那张僵化的老脸有些化开,他低头含笑:“侍奉君王,那是老奴的福气。”
药喝完了,想吃冰梨解苦味。老头又说,那些瓜果性凉,劝我少吃。娘娘需保重自己的身体,他一直这么劝告。尤七每隔三日入宫,都是他迎送。有一回我记错月信的日子,他收拾脉案的时候瞧见,还告诉尤七改过来。他几乎同单立一样,期盼着我为王朝延绵子嗣。
有些困意,躺在长榻上,朦胧中想象铁麒麟子孙繁盛的情景。高矮不齐的娃娃们,有的活泼有的安静,那些都是我的孩子么?睁大眼却看不清楚。可怜南宫氏子孙凋零,叔父和小月都去了,阿博恨我们,恨得要杀掉我们,然后远走他乡。只留下我,像一株干枯老藤,缠绕住他人赖以生存。奇怪的是,单立却迷恋我。在我缠绕他的同时,他也缠绕着我。每一次拥抱,就如根茎吸取养分,会让他无比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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