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肤色白皙,面若银盘的姑娘于席间起身, 一双瑞凤眼明亮有神, 含笑时弯成一道浅浅的月牙儿, 显得格外讨喜。
“是。”
季芝华行至她跟前福身行了一礼, 端起杯盏, 娇声道:“芝华见过公主,公主万福金安。”
季书瑜面露笑意,受了她敬来的茶, 回望崔氏,笑道:“方才于园中见到花枝上系有金铃,正感叹究竟是何种才情的姑娘才能有这般惜花巧思,如今一见,芝华表妹果真是位花容月貌的妙人。”
季芝华垂下头来,羞赧地答道:“只是些小玩意罢了,表姐过誉。”
崔氏面上满是宠溺之色,笑道:“这孩子,平日里最宝贝她的花,却是叫公主见笑了。”
席间氛围正好,众女客们一边品茗赏景,一边默默观察着东席的动静。
只见淑女面上始终含带着温婉笑意,虽是于鹤阴山中长大,然通身气质沉静,礼节谈吐俱无差池,即使是面对布膳的婢女亦是全无骄矜之态,举手投足间尽显贵女之优雅仪态。
内谦外敬而不失皇室风范,将二者美好品质中和于一身却不显得生硬割裂,实是难得。
待贵人敬过了茶,宴中又有诸多高官女眷依次来同季书瑜见礼。无一例外,皆受到了公主的温柔礼待。
一名年轻女客方才敬完茶水,转身正准备往自己的位置走去。却见
身边女伴以袖掩唇,神情难掩兴奋。
“姐姐可曾听闻过闻人郎君娶亲时作的那首却扇诗没有?全诗只字未提新娘貌美,却句句是美。今日近身细观,公主果真生的昳丽绝色,诗言不虚。”
虽说已是刻意收了音量,但季书瑜耳力灵敏,仍是于一旁猝不及防的听了一耳朵。
“却扇诗已传遍了整个兰州,我若是没听过才真叫奇怪了。”女客笑道。
“‘姮娥须逐彩云降,不可通宵在月中’,啧啧,清新出奇,妙趣横生,当真叫一个出彩,长公子才华横溢若此,实在叫人钦慕。”
女客面色古怪,回首看了一眼东席,连忙将女伴拉远。
“打住打住,你这说的是倾慕还是钦慕?策郎君如今已是有主的人了,你身为家中嫡女,可千万别想岔了。”
女伴瞪她一眼,道:“你,真是的!谁说我想过些什么了……闻人公子温柔疏离不似凡间客,完美的没有烟火气,若真要选,我还是更中意闻人珏公子些。年前我曾于兰泽城楼下亲眼见过他策马疾驰,那一身红衣迎风猎猎,真是英姿飒爽……自此再难忘怀。”
听着女客对闻人珏止不住的夸赞,季书瑜低头饮茶,以瓷盏掩饰面上的诡异神情。
耳力太好,果真不是一件令人多么愉快的事。
闻人珏玉面兽心,实在不堪为姑娘良配呐。
推杯换盏间,宴会已是进行到一半。
一名青衣侍女于席间走动,将一只盛着珍珠米糕的银碟放至闻人雅身前的案上,又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
闻人雅目光落于桌案之上,神情一怔,略不自然地垂下头。
犹豫半晌,侧首同季书瑜附耳,小声道:“嫂嫂……我去出恭。”
得了回应,她方才动作轻巧地离了专席,领着贴身婢女往外头走去。
季书瑜起初并不以为意,接了崔氏递来的话茬继续交谈。
然而视线于席间一撇而过,却见对侧的季芝华亦是侧过首,目光正望着小姑子离去的方向。
她薄唇轻撇,面上有蔑色一闪而过,之后又恢复至之前讨喜的笑容,与一旁的女客说起话来。
联想到小姑方才的异样,以及她今日不同以往的华丽装扮,季书瑜蓦然就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一刻钟后也未见人回来,她隐隐感到不安,思忖片刻,索性寻了个借口离席,循着闻人雅离开的方向寻去。
后园占地极大,园内清溪萦回,环绕穿流于高低错落的楼榭亭阁之间。
鸟鸣幽树,水声潺潺,景色格外宜人。
然而季书瑜眼下全无观景兴致。
她于园中四处逛了一遭,仍是未寻见闻人雅的踪迹。
西风挟着凉意而过,园后方传来一片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她脚步一顿,心生疑惑,转了方向循着声源而去。
待走近了看,原是竹林内悬挂着的玉片子被风吹动,从而发出的泠泠声响。
东宣王府竟是用玉片作为占风铎,此般手笔,果真阔气。
她若有所思地垂首望去,但见密林之下有林道隐隐若若,绵延的伸展向前方,却不知是通往何处。
闻人雅既不在园中,还当真有可能是入到林中去了。
望着幽暗的竹林,她心中产生了些许不大妙的预感。
思忖片刻,季书瑜抬手摘下身上会发出声响的首饰,尽数收入囊中。一边提起裙摆,脚步轻巧地朝林道走去。
簇叶于微风中摇曳,带动玉片旋转碰撞。清脆击玉之音在竹林间回荡,如若一支韵律奇特的古乐,悦耳动听,也完美的盖过了她细小的足音。
未走出多远,林道间隐约传来两道人声,似是一男一女正在交谈。
辨认出闻人雅的声线,季书瑜顿住了动作,一时也有些踌躇自己是否要上前。
小姑虽然性子开朗,可到底也才不过是豆蔻年华,面皮薄的很,若她真于此刻现身,怕是会叫女孩感到难堪。
既然眼下已经确定了她的安危,季书瑜于原地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暂时先避开。
然而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去之时,林道前方却传来声响。
“谁在那。”
男音清冷如霜,仿佛不带丝毫温度。
第28章 红炉点雪 “夫人,归家了。”
那声线听着莫名有些熟悉, 季书瑜顿住了动作,一时也不知是该走该留。但闻耳畔那道脚步声渐近,她思忖片刻, 索性抬步直接绕过掩体走了出来。
却不想,下一刻, 对上的竟是一双熟悉的眼眸。
“嫂嫂……”
闻人雅嘴唇嗫嚅, 双手紧攥着袖角, 呆愣地立在原地,身旁却是空无一人。
“方才说话的人在何处?”季书瑜往四周扫视一圈, 并没发现那人的身影,不由得出声询问。
闻人雅愣愣地回道:“他……他走了。”
闻言, 季书瑜上前几步, 越过她的身形抬目向前方林道处望去。
视野中那身量纤瘦削长的人已经走远, 身影隐没于远处幽暗竹林的阴影之中,只有一角青色袍角尚且在风中飘摇,异常醒目。
“嫂嫂,我同他没有什么, 求你, 求你千万别告诉我娘。如若被她知晓了我今日擅自见了外男的事,一定会罚我关禁闭的……”
闻人雅神色慌乱, 见季书瑜久久不出声, 眼中倏然落下泪, 握着她的手腕苦苦哀求道。
季书瑜回首, 以指腹为她拭去眼泪, 抬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温声劝慰道:“别哭。”
“嫂嫂答应我……我就不哭了……”闻人雅抽抽搭搭的抹泪,执着地向她讨要一个允诺。
她垂下眼睫, 掩住眼底的疑惑之色,微微颔首,无奈道:“安心,我不告诉别人。这事暂且不提,你先收拾一下妆面随我回去,我们离席太久恐会惹人心生猜疑。”
“好,雅儿都听嫂嫂的。”
闻人雅闻言方才破涕为笑,忙点了点头,取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面上的泪珠。
*
待散了席,天色已是浑黑。
数十位烛奴身着绿袍,腰系束带,执着以龙檀木雕成的烛跋,列立于园中,为来往女客照明脚下道路。
出了府门,直到二人坐上马车之后,季书瑜方才觉着那股一直于暗处隐隐着窥视着她们的视线消失了。
她抬手掀起帘子的一角,向外头望去,神情莫名有些凝重。
“嫂嫂在看什么?”
闻人雅情绪低落,俯身抱住她的腰肢,将脸埋于美人怀中,轻嗅她身上的香气。
“嫂嫂的气味跟兄长身上的真是一模一样。”她忽而抬起脑袋,抽动着小鼻子,带着些许模糊不清的鼻音说道。
“不像是单纯的香料气味,而是那种隐秘的……”
季书瑜动作略有不自然地将她四处作乱的脑袋轻轻推开,抬腕于鼻尖下嗅了嗅,打断她的话,说道:“没有,就只是普通的香料。”
被她严肃的神情逗乐,闻人雅以手掩唇,发出一串闷闷的笑声。
“嫂嫂平日里如兄长一般温温柔柔,清冷若云中仙,缥缈的好似叫人永远摸不见抓不着。倒是眼下这般略带羞赧的神情瞧着更有些烟火气,也更叫人亲近些。”
闻言,季书瑜没好气地垂首瞥她一眼,“莫要再胡言了。话说回来,今日之事到底是什么情况?”
闻人雅识趣的闭上嘴巴,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答道:“非是雅儿有意要欺瞒嫂嫂。那人乃是东宣王之义子,名唤楚江生,但我与他确实并不如何相熟,就只是有过几面之缘而已……”
“此话当真?”
对上季书瑜的视线,她肯定的点了点头,道:“就是这样。”
“你还在瞒我,若是不熟,你今日如何还会与他于林中相会?”
闻人雅撇撇嘴,仍要辩解,道:“只是说几句话而已,今日到访的都是女客,他为外男,自然是不方便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见
她还要再问,闻人雅索性再度扑上前去,搂紧了她的纤腰,求饶道:“嫂嫂,好嫂嫂,我说我说,你就别再胡乱问了嘛。但我说了,你可千万不能同旁人讲,也不能同我生气。”
见她点了头,闻人雅方才慢吞吞地解释起来:“我心中确实属意楚公子……但那是因为,我是大房中唯一的姑娘,以爹娘如今的态度来看,十有八九会叫我同姑母一般,入到宫中去侍奉天子左右。那样几月几载都不能回到兰泽探望家人的日子,我不喜。”
季书瑜若有所思,道:“所以,你是想提前为自己谋划条出路,亲自挑选一位合适的郎君?”
闻人雅点点头,道:“我不想去到京畿做什么妃嫔,如若不然,他们也可能会将我送往异国与其他世家联姻,只待入了洞房才能知晓对方到底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横竖我都不会满意的,不若就近挑个中意的、知根知底的成婚。楚公子虽说原本出身算不得太好,但胜在那张皮相出色,乃是兰州出了名的俊俏,倒是很合我心意。如若他肯上门提亲,凭着东宣王府的门第,想来爹娘应是不会太过为难他的。”
季书瑜知晓了其中原委,缓慢地点了点头,思忖片刻之后,忽而又问道:“可闻人世家能历经几朝而屹立不倒,靠的也并非是单纯的裙带姻亲的关系。你又是爹娘唯一的女儿,他们向来疼宠你,如若你咬定此事不放,想来他们应是不会罔顾你的意愿,狠心将你送往远方联姻吧?”
闻人雅摇摇头,苦笑道:“爹娘是疼爱我,可联姻便是所有世家女儿的使命,有些东西到底是大不过权势与利益去的……嫂嫂会嫁入闻人府,不也是因此缘故吗?”
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珠,言道:“嫂嫂有所不知,兄长虽于少年之时便因才学出众而盛名远扬,因此颇得祖父青睐。然而就在不久前,兄长旧疾突发,医师诊脉后,说是再难根治,也正是因此,他从此便不再是祖父最为属意的下任家主之人选,大房也隐隐有没落于二房之下的兆头。爹娘这才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望我能嫁得一门好婚事,作为筹码,为长兄增添些胜算。”
“旧疾……”
季书瑜闻言有些不可置信,待对上闻人雅那双疑惑的眼,方才强自镇定下来,尚且抱有一丝侥幸之心,试探道:“我与夫郎日夜相处一月有余,并未发觉他身体有恙……”
以为她是心疼兄长从而乱了方寸,闻人雅叹口长气,继续说道:“此事是娘令我暂且先瞒着你不说的。兄长幼时于学宫学书,因着身边下人的疏漏,失足跌落寒泉之中,从此便落下病根,每到阴雨寒天便会浑身疼痛难忍,需以各种烈性草药泡浴才能缓和症状……待后来又以各种天材地宝调理了许久方才有所好转,本以为这病算是彻底好了,可就在前不久,也不知究竟是何缘故,兄长旧疾突发,当真是比以往任何一次发作都更为严重,甚至连下榻走动都难。也是因此,他方才头一回向公衙告了长假,于府中闭门休养了一月有余。”
听完这席话,季书瑜的思绪若叫无形的千万纫丝勾缠,蓦然有些混沌。
“说来,兄长他本人也没有什么争夺权势的野心,近几年一直是专注于调养身体。他常同我说,冥冥之中皆有定数,眼下这般清闲的日子就很好,让我无须为他的前路担忧操心,甚至为此而赌上往后的生活。也正是因此,我才会想着违逆爹娘的心愿,为自己做一次主,亲自挑选夫婿……嫂嫂,你可千万别怪我……”
之后的话,季书瑜没再仔细听了。
她低眸不语,脑海中思绪纷乱,直至回到府中也仍是有些浑浑噩噩的,心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待送走了闻人雅,她拒绝了小厮的陪同,独自一人徒步走回院子。
于漆黑的路径上吹着夜风,抛去了纷乱思绪,脑海中逐渐清明起来。她以一种尽量平静的情绪,仔细复盘起入府后的点点滴滴。
自打嫁入闻人府以来,她便每日跟在王氏身边学习打点中馈,因为怕打草惊蛇,叫人发觉了她的真实身份,她并没有急于往其他院中安插眼线,也从来没有仔细探查过府中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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