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洪福。
她以指腹轻抚这几个红字,长睫微颤,忍不住于心底发出一声嗤笑。
她自小无父母教养,记事起便跟随师傅于暗阁中学习些旁人瞧不上的奇技淫巧,为了使命以色侍人,连自身性命亦为他人手中筹码任人拿捏。
这样的她,一生从未为自己活过,来路尚且坎坷若此,往后又会是何等的艰难?
她不敢想,更不屑信这天赐的洪福。
美人不过是贵人掌中豢养的鸟雀,若此看来,倒也算是与另一支签文应合的上了。
只是一支为上签,一支为下签,两签相悖,也不知这僧人会作何解释。
尘卿低首望向季书瑜,向她伸出掌心,温声言道:“施主请将卜签交与贫道。”
季书瑜依言将两个签子递了过去。
立于一旁的闻人珏微挑剑眉,含笑望向尘卿。
“双签……当真有趣,师父可否解释一番,到底哪一支才作数的?”
被二人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尘卿凝眸沉吟。
“无上菩提,须得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不生不灭,于一切时中,念念自见。万法无滞,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实。”
闻人珏唇边带笑,问:“这般说来,那其中有一签是不作数的?”
“非也,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往后是坎坷还是坦途,端看女施主遵从本心后做出的选择是如何了。”
闻人珏若有所悟,抚掌笑道:“一语双关,果真妙哉。”
言罢,尘卿又抬眸望向身前女子,“冒昧一提,施主的签文有些特殊,是否要寻他处单独听贫道解卦?”
季书瑜微愣,观他神容肃穆慈悲,并无冒犯之意,摇了摇头,答道:“无甚关系,师父便在此处解卦就成,有劳了。”
“好。”
尘卿将签文轻声念诵,为二人解释道:“‘似鹄飞来自入笼,欲得翻身却不通,南北东西都难出,此卦诚恐恨无穹’,此卦乃是鹄投笼之象,凡事多虚少实也。东西南北浑障碍者,低头来去,悉在笼中,今之命也,施主近来时运不济,切勿同人交争。”
她命运确实乖蹇,此卦解得倒也不错。
季书瑜沉思片刻,对此解释一时竟也接受良好,默了半晌,方才问道:“那第二卦又作何解?”
千年古镜复重圆,女再求夫男再婚。
这节签文令人心头隐生不安,她虽并不信什么神佛,只是今日亲手从百支竹签中得来了这么一段别有深意的签词之事当真是有些邪门,她一时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来。
什么镜,如何圆。此话究竟是何意?
梅薛温如今尸骨无存,那签文之中说的男人又到底是谁?
闻人珏亦是露出些许异色,双手环抱于胸前,好整以暇地等着尘卿解卦。
尘卿若有所思地抬眸瞧了一眼季书瑜,方才答道:“第二卦为古镜重圆之象,乃是先凶后吉、阴阳道合之签。淘沙成金,骑龙踏虎,虽是劳心,于中有补。施主为善积德,只消等待转吉之机。之后谋望从心,婚姻孕男,资财积聚更吉田亩之收。凡事渐获进益,只是欲速则不达,决不可存有欺人之心。”
他这话太模糊,像是因避讳着什么而藏一半说一半,季书瑜听得一知半解,怔然了片刻,一时也不知该作何神情才好。
沉默间,闻人珏忽而开口,面上难得去了笑意,言道:“灵岩寺的籤占果真灵验,有些意思,吾也来试上一
试。”
“施主请。”
他长臂一伸,于季书瑜手中接过了那只竹筒,随意一晃便从中精准地甩出了支长签。
竹签噼啪落地,发出轻响。
或许是甚少被人抽中,亦或是才新添进去的竹签,那签子较方才的几支更为崭新。上头以朱墨写着两行长字,清晰好认。
“蛟螭未变守江河,不可升腾更望高。异日峥嵘身变化,许君一跃跳龙门……虽为下签,这签词倒也有些意思。”闻人珏以两根指节夹住长签,翎羽垂落,掩住眼底翻涌的暗色。
尘卿目光亦于其上轻扫而过,淡声言道:“此卦乃蛟螭未变之象,君尔应知目下宜守旧也。凡事忍耐待时,守静则吉,妄为则凶;得忍且忍,得耐且耐。贵人非等闲之辈,龙跃于渊曲可伸,不过水浅遭虾戏,一朝飞腾上青云。”
闻人珏闻言面上却无甚么笑意,不知心底在想着何事,低声道:“是么,多谢师父为吾解惑。”
籤占完毕,一行人退出毗卢阁,再度往宝殿而去。
偏殿中燃着残烛,一身高五尺的灰衣小僧正于其中洒扫。听闻季书瑜问起王氏,他挠了挠头,回道:“二位贵客来晚了,闻人夫人因舟车劳顿,方才忽觉贵体不适,已经回客堂歇息去了。”
“身子不适?”季书瑜闻言微顿,面露急色,回首望向身边两人,“师父与郎君且先继续游逛,妾身去客堂中看看,失陪了。”
见她匆匆离去,闻人珏思忖片刻,索性也开口同尘卿简单言语了一句,亦动身往自己的住处去了。
每年前往庙中祈福的香客颇多,其中亦是不乏身份尊贵之人。因而客堂也建立于远离寺门的清幽之境,并将男客女客划分于东西两边的客院。
待季书瑜回到客堂之中,便见一名青衣侍女正立于桌前,拿着把小扇朝案上的药碗轻轻扇动。
见她徐步走近,侍女回过神来,忙不迭地俯身行了个礼。
她抬眸望向里间,但见里头已经放下了床帐,并无什么动静,不由得压低了音量问道:“娘还未用午食,如何这么早便歇下了?这汤药又是做什么用的?”
那侍女低着头,同样也压低了声音,回道:“回小夫人的话,主子估摸是昨日被凉风吹伤了,方才一直觉着身上发冷,因而唤了医师开了帖暖身的汤药煎煮。”
季书瑜点了点头,望着那盏尚且冒有热气的汤药,忽而间想到了什么,犹豫半晌,道:“这边有我侍奉着,劳你往珏郎君屋中走一趟,前去送碗汤药。今日我观他神情不对,应也是受凉了。”
“喏。”侍女应下,转身就要退出房门。
季书瑜又叫住了她,补充道:“待人问起,便说这是大夫人的意思,不用提我。”
那侍女面露疑惑,倒也聪明的没有多问,迈过门槛往后厨的方向去了。
……
此举并非是她好心,只是如今队伍需以闻人珏为首,他一手掌管着所有府兵,可不能轻易倒下。
一行人于外头住宿,还是有些未雨绸缪的必要性的。
也望那侍女机灵些,莫叫人轻易察觉了不对,她尚且不想为自己惹上些麻烦,徒费口舌同那玉面阎罗解释什么。
第38章 虚室生白 那人眉眼间的神情,像极了他……
霭霭停云, 濛濛时雨。
香山多阴雨,终日为朦胧青雾所笼罩,烟气叆叇下, 甚少能望见明媚晴空。
连绵烟雨滋润着青山草木,也将那枝头红枫打落, 铺满一地湿红。那些鲜红的叶儿被风吹动, 叶片舒展, 宛如流淌的红池,波涛起伏间有种说不出的灵动。
山地湿漉而泥泞, 无数的水洼宛如明珠般镶嵌于其中。许是因着阴雨日出行不便,山门外近日再无新客前来礼佛, 客堂间行走来往的亦俱是早已熟悉了的那几张面孔。
王氏正与季书瑜于窗边对坐, 二人一道赏着漫天枫雨, 一边随意闲话着家常。
中间小案上有数只银碟呈十字排开,放眼望去一片红绿相映,每道菜肴的色泽皆是十分鲜亮。
灵岩寺不仅求子灵验,其所独有的素斋样式于大江南北亦是独树一帜。例如以素料仿制荤食的“素烧鸡”、“翡翠蟹粉”、“银菜鳝丝”、“红梅虾仁”等等, 这些菜肴不仅样式新颖, 且在色香味型上皆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边上另有素糕为辅,如玫瑰牡丹、苹果细酥、蜜枣油丝等等, 入口干脆爽口, 尝来叫人齿颊生香, 回味无穷。
而素斋中又以精工细作的罗汉斋最是闻名于外。菜肴中由笋尖、竹荪、腐竹、银杏、草菇、花菇等十八道素料为原料进行烹饪, 寓意为十八阿罗汉, 饱受香客们的赞誉。
将一块鲜美的脆笋吞咽下肚,王氏惬意地轻叹出口长气,出声感叹此地果真是座宝山。不说秋景如诗如画, 田地间生长出的菜蔬亦是聆听佛音而长成,因此或多或少都沾染些许灵气。
她连续食用了几日的素斋,觉得耳清目明不少,身子骨亦是舒坦许多,就连阴雨天时惯会折磨她的头风也甚少再发作了。
“这些素斋可都是宝贝,你也多用些,待回了兰州可是再难寻到这样的好物了。”王氏夹了颗蜜枣放入季书瑜碗中,轻叹道,“灵岩寺当真是块宝地,眼下这般舒坦的日子若是能一直持续下去便好了。”
季书瑜闻言抬首,温声回她道:“娘既是喜欢此地的清净,何不若多留一个月,横竖有儿媳一直陪着您,必然不会叫您感到寂寞孤单。”
王氏持着筷箸的手微顿,目光不着声色地落于她小腹上,面容隐约淡了些许笑意,叹了口气,言道:“知晓你孝顺,娘方才不过随意言语几句而已,你听听便是了,不必当真。说来你们夫妻二人也才成婚两月有余,本应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这次带你同来祁春祈福,我眼下倒真开始有些怀疑,走着一趟到底是否有益于你们夫妻二人间的相处……罢了,你切记往后不可为任何缘由而怠慢了他,策儿是你的夫婿,是要同你携手度过一辈子的人。你须万事以他为重,时刻挂念他,爱护他。”
她话中有话,其中深意隐隐指向出远门前夫妻间莫名有些僵持的状态。
耐心地听完她这一番话,季书瑜面上带出一抹笑容,垂首温顺地应下,言道:“儿媳都明白的,请娘放心。”
王氏抬眸瞧她一眼,点点头,不再肯多言。
待用完了早食,两人方才动身,准备往宝殿而去。
*
宝炉连天燃碧烟,檀香流火馥横波。
偏殿中,各个墙角处皆零星摆放着几根火烛,光线昏暗,令人难以清晰视物。唯余佛台前燃着成片小烛,光亮极盛。
香炉中燃着的是僧人们依着古籍名方调制成的檀香,其气味温厚绵重,于清心宁神、排除杂念很有益处,尤其得王氏喜爱。因而每每于听住持布道前,她都会特意点上几支,又靠近青铜香炉而坐。
佛台之下,季书瑜发无钗饰,着一身朴素的鹅黄束腰裙跪坐于软垫上,面容沉静地净手煴香。
一刻钟后,殿外方才传来稳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隐隐的珠串滑动的动静,逐渐向殿正中靠近。
“住持来了。”
季书瑜正好整理完了经卷,闻声回首望去,不想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往日那张肃穆的老者面容。
她神情微顿,忙改了口,道:“原来是小师父。”
来人正是尘卿。
他面含浅笑,双手合十朝二人施了一礼,又见她面有讶色,方才从容地解释道:“师傅受人所托需下山布道十日,因而今日便由贫道来为二位施主讲经。”
“那便有劳师父了。”季书瑜起身回了个礼,面上笑容得体,却于心中忍不住犯起嘀咕。
按理说,两位僧人年纪差异这般大,足音应是十分好辨的,可为何方才她却是毫无发觉来人竟不是主持?
难不成是因为许久不曾锻炼武艺,导致五感下降,耳力亦不复往昔那般灵敏了么?
尘卿于一侧的软垫落座,待仔细问过二人之前听讲的进度,方才挽袖从书堆中取出一卷《
华严经》展开,平摊于小案上。
“那今日便接着讲华严经吧。”
修长的指节翻动经卷,发出几许窸窣轻响,青年乌眸低垂,温声轻诵着经文。
那两片淡粉色的薄唇微微启张,隐约得见其内的皓齿与红舌,白皙肌肤于明亮烛光下更是显得细腻如瓷,整个人宛如一尊玉雕的观音,唇红齿白,异常漂亮。
先前看来分明只是寻常容貌,如今于灯下细观,倒是显露出一种别致的清隽俊美来。
古话有言,灯月之下看佳人,比白日更胜十倍。
季书瑜自然也知晓‘灯下美人’乃是因光线朦胧而产生的一种错觉,因而并未将此事放于心上,更不为自己这颇有些不合时宜的念头感到异常。轻舒出口长气后端正了坐姿,抛却那些繁杂思绪,专心致志地听尘卿诵经。
“经云,言常随佛学者,如此娑婆世界,毗卢遮那如来。从初发心,精进不退,以不可说不可说身命而为布施。剥皮为纸,折骨为笔,刺血为墨,书写经典,积如须弥,为重法故。不惜身命,何况王位,城邑聚落,宫殿园林,一切所有,及余种种难行苦行,乃至树下成大菩提。”
青年不染俗世浮杂,淡雅如水,清净如风。声若明澈山泉般清透,涓涓流入于听者心间,令人心旷神怡。
话音顿住,尘卿长睫微抬,忽而提问二人,言道:“尘世之孝有三,一乃承欢侍彩,二乃登科入仕,三乃修德励行而成圣贤。可出世间之孝却只有一种,并为前三孝皆不能够比拟之大善。两位施主可知,此孝为何?”
二人凝眸沉思,迟疑地说出自己的猜测,不出所料,皆是被他温声给否决了。
王氏好奇地问道:“师父,那究竟是何孝?”
尘卿并未多卖关子,双手合十,为二人解答,道:“人子于父母,服劳奉养以安之,孝也。立身行道以显之,大孝也。劝以念佛法门,俾得生净土,大孝之大孝也。所以,应是劝双亲修学净土法门,使之将来能往生净土,莲胎托质,亲觐弥陀,永脱轮回苦趣,得享无量光寿之乐,凡为人子要报答亲恩,能在这件事上尽心既为大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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