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暂且不提,以后再说罢。”
闻言梅三面上笑容凝滞,兴致缺缺起身径自出门去了。
剩余几人也没唤住他,一道在梅四院中用了些吃食,说了会儿话,待夜幕降临方才散去。
而梅胜志今日心情不虞,用晚食时闷头喝了许多酒,酒劲上头后撒了一通疯,被几个爪牙一并扶着才给送回了院子。
屋内火烛明亮,程氏正倚在榻边绣花,听闻院外传来的动静,连忙放下手头的针线,出门去迎。
“爷又喝酒了?”妇人蹙眉,目光望向梅胜志身后的几人。
众人点点头,言大爷今日和几位兄弟喝了不少,许是心情不好。
挥退了侍从,程氏搀扶着他躺到床榻上,又倒了杯凉茶递到他嘴边,正仔细喂他,却忽然被人一把挥开。
青瓷落地,发出极为清脆的碎裂声响。
细碎的瓷片遍地,妇人手指微僵,平静地弯腰又收拾起地面来,细声道:“爷今日不高兴?”
“还成,兄弟几个好久没聚在一起喝酒了……就喝了点。”
“这话妾身可不信。”
她嗔他一眼,灯下眼波流转如若玉波微颤,很有一番独特风情。
梅胜志忽然大笑,将她一把搂进怀里,手指摩挲着她的细腰。
想了想,同她道:“若儿身体不好,不能常常陪你说话。爷再找个妹妹陪你耍,好不好?”
像是没感受到怀中的身躯微僵,他面上神情愉悦,像是畅想着什么格外美妙的情景。
“就让她给你做个伴,你最近不是常常去看那位公主吗?还给她亲手做饭食,你们之间应该相处得不错吧。”
程氏牵强的挂起微笑,却不敢挣脱身去,俯首温顺地伏在他怀里,纤手摸着他的胸膛,轻声道:“爷高兴便好,妾身怎么会有意见呢。”
梅胜志大笑,正想赞她温顺贤淑。却听妻子话音忽转,语气迟疑:“但是公主乃金枝玉叶,若她嫌妾身身份卑贱,不愿与妾身一同侍奉大王……用绝食反抗,大王欲作何打算?”
梅胜志直起身来,以一双浊目盯她,于橙色烛光下显出几分猛兽的凶性,程氏见状连忙垂下脑袋,闭口不言。
“继续说。”
“方才妾身为公主送晚食,公主直接便推拒了,早上派人捎去的吃食也是原封不动还了回来……应是心中有事呢,爷不若去看看,劝慰几句。公主金尊玉贵,如高岭之花,爷若想要得到她,可得按捺下性子,多说些好话哄哄,方能走进她心里。”
梅胜志烦躁的抓了抓长发,直起身来坐着,听闻季书瑜绝食,想了想还是打算亲自去看看。被妇人扶着送出院门,领着几个爪牙一道去山腰寻人去了。
山中夜冷,凉月坠梢。
这还是梅胜志第一次踏入囚禁人质的山洞,进到其中便觉气温比外头还要低上许多,他紧了紧披风,醉眼朦胧的抬头打量周遭环境,不自觉流露出鄙夷之色,方才回首将目光锁定静坐于石床上的人。
山洞内光线不甚明朗,仅壁上两盏烛灯提供照明。
他脚步迟缓,一直走近到石床跟前,才瞧清了人。浑浊视线描摹着她的五官,近距离打量玉倾公主。
但见娇娘抱膝靠墙而坐,乌发垂坠如瀑般跌落至小巧肩头蜿蜒而下,衬得颈项雪肤愈发白皙,眉眼沉静,面薄腰纤,姿容昳丽不似尘间庸脂俗粉。
因着一日未曾进食,她神情恹恹的像极了刚出生的幼猫,一双杏目直直地盯着他,眸中暗色翻涌,却是一言不发。
第6章 焚琴煮鹤 “认什么命?”
酒意惑人,热意如蛛丝般无声无息地覆盖上全身,将人的呼吸亦紧密包裹,他忽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就连外头晚风吹拂过来,也觉得不再寒凉了。
本意是想训几句话就走的,然眼下见了这般姝色,一时间说什么也迈不开腿了。
见猫儿并不理睬他,梅胜志晃了晃脑袋,索性将身上的披风也给解了,洞中湿冷之气侵袭而来,吹得他颇感舒适。
他面带冷笑,道:“公主又何苦闹绝食呢?既然闻人府待你不仁不义,不若择良木而栖,早些认命,也好少吃些苦头。”
“认什么命?”季书瑜垂眸,语气淡淡。
梅胜志笑着走近石榻,弯腰坐在她身侧,见人并没躲开,只是睁着一双眼盯他,妙目中微光潋滟,心下不由得痒痒,抬手欲去抚触她的发顶:“公主已见过内子,觉得她可还好相处否?不若同您直说了吧,内子一直想和公主成为姐妹,希望能和您一同侍奉于我左右……”
浓郁的酒气飘来,季书瑜蹙眉,不动声色地向后又挪了挪,闪身避开他的手,面上恍然。
“原来是想同本公主做姐妹呐。”
见她面上未曾露出抗拒之色,梅胜志觉得此事已是十拿九稳,焦黄的面上浮现出几分好事将近的自得之色,稍清了嗓子,道:“倘若公主乖乖答应了,日后将爷给伺候的舒坦……那么让你同程氏平起平坐亦是不成问题,从此穿金戴银,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季书瑜磨了磨后槽牙,握紧袖底下藏着的匕首,于心中盘算着一击即中的概率。
一个醉鬼,解决倒是不难,难的是如何全身而退。
既然如今不能伤他性命,那在他身上添几道隐秘的口子,给他放血凉快凉快,排排脑中杂质什么的,应该干系不大吧?
毕竟,她于他们还有用处。
被当囚犯关了这么久,今日也该是让她消遣消遣了。
季书瑜缓缓直起腰身,一头如缎黑发铺洒而下,落在单薄的脊背上。
巴掌大的脸上扬起甜美笑意,杏眼幽幽:“压寨夫人竟然也可以有两个啊,倒是从未听说过这个规矩,多谢寨主今日让玉倾开了眼界……不过本公主在南陵当惯了贵人,见过了各色风流美郎君,如今还当真不知道该如何屈尊纡贵侍奉一个獐头鼠目的草寇。”
她神情真挚,一派笑意盈盈的模样同他对视,明明生得一副秾丽的美艳容貌,神态却是有种说不清楚的稚纯之感。
一阵香风扑面,梅胜志不觉看的有些痴了,待将这席话于脑海中过了几遍,半晌才迟钝的反应过来其是何意,瞪大浊目正要发怒,却听她再度开口了。
“至于大当家许诺的穿金戴银、荣华富贵,也是鬼话连篇。你们山匪吞了本公主这么多嫁妆首饰,吃进嘴里的东西难道真的还肯吐出来还么?”她轻嗤一声,收了笑意,面上只余不屑之色。
这话倒是不假,之前那些掠夺来的财宝,上上下下已然分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些姑娘用的珠钗,由妻子程
氏亲自收管着,尚未碰过。
梅胜志恼羞成怒,身体里的那股邪热烧的愈发旺盛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眯眼盯着她的纤细脖颈瞧了几眼,忽而暴起就要扑向她。
所幸季书瑜早有防备,而他喝了酒动作又不够精准,因而仍旧是被轻松避开了。
她杏眸微眯,指间银光缓现,欲见血气。
矛盾一触即发间,洞外忽然传来程氏焦急的声音:“爷,爷,若儿醒了,不肯吃药,吵着要见您和四爷呢。”
脚步声于外头响起,风携着妇人轻柔的话音传至洞内,如若凛冽寒风徐吹,叫梅胜志忽然有些感到头疼。
不过他总算停歇了逗弄猎物的心思,方才前后发了几通酒疯,醉意差不多也散了个七八分,身体已是十分疲惫了。
季书瑜听着迫近的脚步声,不动声色的收回了指尖捏着的匕首,心中暗道可惜。
差一点,差一点,就给人脑袋开瓢了。
身侧那人目光阴凉犹如毒蛇,就那么维持着先前趴伏在石床上的动作,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她,也不知心中盘算着什么。他忽而低低一笑,慢条斯理的起身理整齐衣袍,又将披风拾起,转身向外头走去。
“嫌爷是獐头鼠目的草寇么,那罢了……公主确实应有更好的归宿。安心,您的婚事,爷一定给办的漂漂亮亮,包不赔的。”
几声轻笑飘散于风中,随着外头几人逐渐远去,只余淡淡的阴冷寒意。
洞中恢复至先前的寂静,好似今夜从未曾有人到访过。
季书瑜倚着石墙,长舒口气,将匕首重新插入发髻之中。浅色眸子微垂,揣测着他留下的那番话,神色莫测。
他……给她办婚事?
他口中更好的归宿,怕不是指寨中哪个穷凶恶极的匪寇吧。
*
翌日清晨。
天色还未大亮,妇人便早早来到洞中。
她今日穿的颇为喜庆,一身赤色束腰长裙,脚踩银丝报春花绣鞋,还特意簪了对石榴金钗,面上洋溢着浓浓的笑意,显然心情十分不错。
季书瑜目光落及她怀中抱着的一只紫檀木妆奁,不由得微愣。
程氏似是读懂她眼中的不解,温婉一笑,向她解释道:“今日是你和四爷大喜的日子,大爷让我把公主的妆奁送来,替您梳妆打扮。”
季书瑜心道果然如此,面容平静,淡声道:“大喜?谁的意思?昨日还见他躺着养病,如今能爬起来成亲了?”
察觉她语气中的疏远,程氏垂首苦笑,道:“这是大爷的意思,四当家今年已经二十六了,却尚未成家,他向来木楞迟钝,对什么事都是冷心冷情的,如今又落下伤……大爷就想着也该是找个知冷知热的姑娘在他身边看顾着些。不过您放心,能娶到公主这般天仙似的人物,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以后他必然会将公主视作掌上明珠,关怀爱护,寨中所有人也都会愈发敬重公主。”
“不过一些空口白话,没凭没据的。若本公主不应,你们又当如何?”
季书瑜接过了她递来的妆奁,纤指轻轻挑开金锁,目光扫过里头的首饰,神情淡漠。
程氏摇头,叹道:“实话实说,妥协才是姑娘如今最明智的选择。大爷在寨中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存在,您若是不顺从,必然还要吃上许多苦头。左不过只有这一个选择,少吃些苦,有何不好呢?虽说四爷容貌……是稍微恐怖了些,但人亦是十分稳重的。”
说罢,她忽而又顿住,回首望了望洞口,向季书瑜凑近了些许,压低音量,轻声道:“妾身以项上人头保证,四爷暂时不会动您。”
季书瑜闻言微怔,侧首看她,“哦?你怎知道。”
那是被打的不能人道了?
下手这么狠吗……
见她神情古怪,程氏正色,沉默了会儿,平静道:“您不用多问,且信妾身这一回。”
季书瑜抬眸,观她面上褪下往日如面具般雷打不动扬着的如一笑意,目光澄澈清浅。
几日相处,虽然彼此未曾交心,然程氏待她确实十分体贴友善,也并不像是善于心计之人。
可她仍不敢给予其完全的信任,因为性命宝贵,谁都赌不起。
不过……
眼下想要离开鹿鸣山,传信联系组织,她的确需要一个能够光明正大在外走动的身份,方便自己熟悉山寨的地形。
且她也并不是没有帮手,有一个和她同一批出阁的女孩,以贴身婢女庆心的身份负责帮衬她,如今正同其他人一并被关在山脚地窟当中。
这也许是个解开困境的突破口。
见她面上未有抗拒神色,程氏将她带到奁箱的镜子前,语气试探道:“妾身服侍公主洗漱描妆吧?外头已经开始布置酒宴了,待会儿会有人来接您到山顶上去。”
季书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沉默的依着程氏为她擦拭身子,更换新衣。待妆容描好,已是正午,有人立于山洞外头沉声唤两人。
“来了来了。”
程氏为季书瑜盖上红色盖头,笑容满面地搀扶着她走出洞穴。
“等等,妆奁我要带走。”季书瑜回首,无需目视便精准的指了指石床上的紫檀木妆奁。
“自然自然,妾身替公主抱着。”妇人面上含笑,忙回过身去搬那只妆奁。
心中颇有些感到意外,来之前还以为这位公主多少也要闹个大半天才会妥协,倒不想她这般识趣,省了她许多功夫。
出到洞外,门口立着几个穿着暗赤色短褐的爪牙,皆是被派来抬花轿送新娘上山去的。
由人搀扶着上了花轿,季书瑜缓缓合上眼,闭目感受着山间吹来的凉风。
不过几日而已,眼下局面同之前所想的已是相去甚远。
造化弄人。
轿子进到院门外停落,外边设下的宴席尚未开始入客。因此程氏扶着她径直入到屋中,于榻边坐下,之后又将怀中抱着的妆奁放于屋子正中的木桌上,方才退出去同梅胜志交差了。
临走前又低声同她交代:“今日几位当家少不得要喝酒,四爷虽然身体抱恙,但也是要陪着几位兄长的,估摸着会晚些时候才过来,公主若有什么要吃的要喝的,同外头的人说一声就成。”
接着,那扇屋门被人轻轻合上。
两只红烛立于青铜台上,缓缓淌着烛泪。
第7章 虚与委蛇 “分明眼底含怨,却言自己顺……
静静听了会儿外头的声音,坐在床榻边的人儿扯落盖头,美目幽幽打量起周遭的环境。
淡淡的檀木香充斥于房中,镂空的雕花窗柩中射入斑斑点点的细碎阳光。
屋舍朗阔,三间房并不隔断,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副《江帆山市图》,整幅画用色清雅,两峰回抱,山寺、野店隐现其间,庙宇坐落山坳,依山而筑。谷间云雾袅绕,飞鸟阵阵,一派繁忙景象。
侧门前方摆着一幅水墨云雾双插屏风,屏风两侧又并暗色秀带,从那头绕过屏风便可一眼见着她如今坐着的占了半个屋子的素色楠木床榻。
而床边东北角的窗旁,正正放着的一对花几,其上呈着一盆将开未开的墨兰,花苞可爱,色泽素雅,倒是颇有一番清雅风流之意。
头一次来这屋子时她并未仔细看其中陈设,如今一瞧,倒是稍微觉察出些不同来。
除却那些大多半新不旧的家具,靠近侧窗之处添放了一张十分崭新的花梨大理石书案。其上摆放着许多字画并几方墨砚。而那些画作有的出自当代大家之手,有的是前朝名人留下的墨宝,笔墨精绝却不曾题款之作亦是有之。
他竟也喜书么?
身为草寇,竟也学作京中那些文人雅士的风雅。
季书瑜端详片刻,抬脚靠近轩窗朝外看了看,又在屋中稍稍转了一圈,确定附近没人,方才抬手于发髻中摸下一只雕着梧桐叶儿的金簪。
纤指摸到簪子远离尖端的位置,使巧劲将其从中旋开,一截暗管从中徐徐显露出来。
挑开管盖,一点点粉末如轻烟般散出,难寻踪迹。
豆大的烛火随风摇曳,昏暗室内静悄悄的,一袭繁复嫁衣鲜红似血。她缓步走近屋正中摆放着的梨花木桌边,以一双妙目望向案上的两只酒瓢,神情若有所思。
她虽信几分程氏的话,但该做的双重保险还是要做。
此药粉乃暗阁特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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