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哪个,嫁入这腌臜地儿来,都算你倒血霉了……咱们同病相怜,何必这般见外认生,快进来用些茶点,叫我好好招待招待你。”
笑意尚且未收,她目光便又瞧见石桌上空荡荡一片,陡然间转了脸色,怒呵道:“下流东西们,我平日担待你们得了意,如今竟是一点儿也不怕,越发不将我放于眼里了,还不快备茶!”
似是早已习惯她的呵斥,婢女们不发一言,垂首顺从地为二人布上茶盏。
呵斥完下人,美妇人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头来,神情温柔地拉她落座。一双美目不住地于她面容上瞧,神色有几分怅然。
“侄媳应才二八年华罢?这般青春,当真是可惜……你可千万要小心,切莫步我后尘,将这日子越过越糊涂。”
这番话颇没头没尾,季书瑜听的一头雾水,“三夫人,此言是何意?”
妇人掩唇,纤手举起桌上的杯盏,眼神轻蔑:“这些金尊玉贵的腌臜种,个个都是披着漂亮皮囊的异类,瞧着人模人样,实则没有什么腌臜事是他们不敢为的。你可千万别轻信闻人世族中的任何一人,尤其记着,酣睡时需留只眼睁着,不然……”
她神情忽变得有些恍惚,像是陷入进回忆里难以自拔,愈说便愈是激动,最后甚至连手中杯盏也抖得有些握不住。
“不然——保不齐哪天夜里枕边人便突然翻脸,同你提刀相向,扬言要砍下你脑袋……”
滚烫的茶水顺着杯沿滑落,妇人垂下眼眸,呆愣了半晌,之后蓦然发出一声惊呼,忙不迭向外甩开那杯盏。
不想那茶水径直朝着季书瑜飞来,她虽心中早有防备,但仍不免为眼前异变惊了
一瞬。正要侧身避过,身侧却忽然出现一道颀长身影,来人握紧她的手腕,猛地将她带向自己身后。
“公主小心——”
茶盏砸上了高大的人墙,尚且冒有白气的茶汤悉数泼落于那人青衫上,串成珠玉滑坠至地面。
青年方才正巧于亭外路过,撞见眼前突发场面,竟是想也未想便奔上前来,本能地以身相护。
美妇人瞧着这一幕,神情莫测,眼眸中倏然浮现出些许诡谲之色。
耳边那道声线格外熟悉,听到头顶上男人吃痛的喘息,季书瑜心下一怔,忙不迭抬首去瞧他。
“卫逸……”见他身上濡湿一片,难见伤势如何,季书瑜双眉紧蹙,一时无措。
卫逸长睫垂落,确定她无碍后,方才利落干脆地向后大退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正色道:“仆无碍,方才仆路过外院,得了闻人郎君吩咐向夫人传话,请您早些回西院用膳。”
季书瑜神色怔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忙颔首道:“好,我这便过去。”
美妇人端坐于一侧听二人说话,一边低头饮茶,此次倒是并未出言阻拦她离去。
直至少女身影消失于视线中,她方才转过头来,以手支颐,冷眼打量那青衫男子,冷斥道:“你站住。”
那茶水是才煮的,倒在人身上定然灼烫不已,难为他这般能忍耐,非等那女子安全脱身方才准备去处理。
她眯起长眼,问:“你……心悦她不成?”
卫逸目光不移,淡声道:“夫人此言乃是无稽之谈,仆不过一介中官,对公主效忠自当是仆的本分。眼下还有事亟需处理,便先失陪了。”
“好一个天经地义……”美妇嗤笑,见他果真干脆地转身离去,眸色陡然幽深,好似有鬼蜮浮动。
她忽而提声,笑道:“狗咬吕洞宾,真是不识好人心,我非是笑你痴心妄想,只是想给你提个醒。若是不想见到她于此地被他们磋磨、算计致死,落得跟我一个下场,你最好早早带她私奔,离了兰州去吧。”
立于一旁的侍女们皆面露异色,噤若寒蝉。
卫逸闻言终于停了脚步,他缓缓回过头来,笑道:“公主宽容仁义,是金枝玉叶,亦是仆不可亵渎之高山明月,仆不愿,更不舍得见她步上几位夫人的后尘。而您心有成见,拘泥于小节,自然难以变通,也难以容忍。”
“什么,”妇人神情古怪,眼神含着怒意,“你这狗奴才竟敢对我出言不逊……”
“想来夫人今日应是受了太多刺激,心悸发作了,仆自会为您同三爷转达此事,请府医前来把脉诊治,先失陪了。”
“你,休得放肆,站住!”
卫逸转身自顾自离去,将耳侧那尖利嘶吼悉数抛于脑后,再不作理会。
*
本以为方才那句助她脱身之词不过是卫逸随口编造,不想,待她走到西院外,却见闻人策果真负手立于檐下。
他乌眸低垂,长翎睫羽下投落一层极浅的阴影,正望着宝栏中的姚红魏紫不语,好似并未发觉她突然回来。
“郎君,今日这么早便下衙了?”她面上带起笑意,上前几步,主动握住了他的一双手。
他似乎于外头等了她良久,便连身上也沾染了些许寒意。
好似自凉亭冒雨回来那日,后头连续几日他便一直是这般寒凉,总要人努力捂上好一会儿才能回暖些许。
“想什么?”闻人策乌眸沉沉地瞧着她,忽然出声,“方才瑜儿去何处了?”
闻言,季书瑜眨巴眨巴一双杏眼,十分自然地接话,答道:“我在想,如今才至霜降,夫郎的手便已是这般寒凉,那等入了寒冬,妾身岂不是更难把郎君的手捂暖了……”
几息过,但见这一番俏皮话,果真于无声息间轻松便卸去他眼角的几分乖戾。
闻人策一双长睫垂落,定定地望着她那张温柔含笑的侧颜不语。
见他不再追问,季书瑜心中暗暗舒了口长气,忙携了他进屋中坐下。
若非紧要情况,她是极不愿意轻易惹他不愉的,毕竟,这背后的代价几日前她已是亲身领略过了。
何况,他还为她寻了西屿的医师,仅是这一条件,便足以令她暂时对他放下些许戒心了。
第69章 绸缪未雨 “于榻间如何不能消食?”……
待用完膳, 两人便如往常一般,于美人榻上并坐赏月。
见他今日格外得闲,并无公文需要处理, 季书瑜以手支颐,一边绞尽脑汁寻找着话题, 之后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今日于水榭中的见闻。
她心中有些迟疑, 试探性地问了问关于三房的事。
闻人策抬眸瞧她, 微微颔首:“原来瑜儿也听闻此事了。”
他同她解释了一番三房的现况,之后又似意有所指, 言道:“吾今日还听闻,最先发现此事端倪的, 似乎正是吴总管身边亲近之人, 亦是夫人的陪嫁中官。”
季书瑜缓慢地眨了眨眼, 面上作不解状,顺着话问:“当真?我如今已是认不全那些人了,不知这个中官叫什么?”
闻人策眼眸无波,静静注视了她片刻, 半晌后方才轻轻摇头, 笑言道:“那人名唤卫逸……夫人已见过他不下两次了,如何会不认得?”
她心若擂鼓, 一时不知他此言究竟是何意。
她确实见过卫逸三次, 只是, 他又是如何知晓的这般仔细……
“卫逸行事果决狠辣, 心思亦是细腻, 如今颇得三叔器重,于府内地位更是水涨船高。只是其中又是否有瑜儿之手笔……吾亦想请夫人为吾解惑。”他神情并无波澜,好似此话只是随口一提, 并不在意她最后会交出一个怎样的答案。
这,她该怎么解释?
几日前,她从庆心口中得知了更为细致全面的消息,也知晓此事确有他们一行人的手笔。
他眼下语气这般笃定,似是已掌握了什么确凿的证据,故而她不能矢口否认,但更不能顺势应下。
左右都为难,她垂眼眸仔细想了想,只得用自己惯用的手段,试图打马虎眼蒙混过关。
她向前靠了靠,带着一身温香主动钻入他怀中,一边抬起一张娇面,睁着双朦胧杏眼仰视着他。“郎君勿恼,妾身愚钝,不明白此言是何意……或许这几日妾身确实见过那中官,只是因着眼生,也不记得人名,故而对不上人。”
她神色满含委屈,心中正忐忑,不想,那人于听闻此语后,竟果真微妙地转变了态度。
似云雨初霁,他眉目温润含笑,竟是顺着她的意,只将此事轻拿轻放。“此言倒是不错,那些往事……瑜儿已全然不记得了,是与非,自然也干系不大了。”
这便是不想追究她的意思了?
尽管,他先前确实对此真真切切地起了疑心。
如今瞧来,他对她的包容,还真是意料之外的高啊……
季书瑜心中莫名有些触动,不自觉地蹙起一双秀眉,想了想,最后到底还是不忍,又补上了一句真心话,欲作宽慰。
“安心,妾身既是郎君妻子,心自然亦是向着郎君的……即便要做些什么事,那也都只会是想帮衬着些夫郎。”
她难得收敛了一张笑面,眼神纯澈,并无丝毫作伪之态。
此话着实不假,毕竟他们一行人出阁来此,一是为充当眼线,二则是为扶持他顺利上位。
如今虽不知因何缘故暂时没了任务,但先前他们的动机确实一直都于他无害。
“……帮衬?”
闻人策一双长翎睫羽垂落,静静地望着她的眼,品味了一番这话中的意思,渐有所悟。
遍布各院的眼线,初露头角的卫逸,还有他的枕边人。
思来想去,原来她背后之人,一直打着一个明晃晃的主意。
对方无孔不入,也不单只是朝着他来的。
他眼神若暗焰逐渐一点点冷却下来,修长白皙的手指于榻沿轻点,仍以笑声同她附耳。
“说来,眼下吾倒确实有一要事,只有瑜儿能够帮衬一二。”
他乌眸含笑,唇角微扬,明明神情一派温润谦和,可季书瑜却莫名感到几分沁骨的寒意。
她不自觉地往后稍稍退缩了些许,但禁不住好奇
,开口问道:“是什么事?”
闻人策以手支颐,含笑望着她动作,淡声道:“祖父如今已年衰岁暮,然他心头始终存有一虑,故而迟迟不肯放权于吾……”
到了后头,那声音愈说愈轻,见她竖起耳朵,似是听得极为认真,他又突然紧闭了唇,只好整以暇地垂眸瞧她。
二人对视片刻,季书瑜眯起一双杏眼,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又挨上前些许,乖乖地靠坐于他身侧。
因着先前那个已废任务的缘故,她确实对这个消息感到万分好奇。
闻人家主闻人光如今已至花甲之年,先前乃是因嫌弃几个儿子不够中用,故而迟迟不肯放权,然眼下大房二房所出的两位郎君皆已颇负盛名,他又有何处不满意?
见他不语,她蹙起一双秀眉,小声催促,“快说呀,因为什么?”
闻人策低声轻笑,抬起一只手,以修长的手指于她唇角处轻轻摩挲,停顿了片刻,方才幽幽言道,“喏,自是因吾膝下无子……兰泽闻人氏延续六朝,家大业大,祖父自然思虑甚多,故而迟迟不肯传位于吾。”
“故而,如今瑜儿忽出言欲帮衬策一二,吾心喜不自胜,也自该成全夫人这一番美意。”
季书瑜一时语噎,只觉身前之人怕是被掉了包,竟将她视作小孩糊弄。
即便二人当真一辈子无所出,闻人氏根系这般庞大,又何愁寻不到能人过继立嗣?
他就是在戏弄她。
她一双杏眼含满了控诉之意,正欲说话,却被那人突然落下的吻给堵回口中。
一只玉骨手环上细腰,紧接着她只觉身体一轻,便被人打横抱起,缓步往里屋行去。
“郎君,你、你这是作甚,”她心头惊觉不妙,忙不迭出声阻拦。“眼下天色尚且未黑透,便是要帮衬……也合该等我消完食才是!”
修长手指搭上金钩,闻人策眉眼间透露出几许露骨的惑人之色,闻言低笑,反问她:“瑜儿说笑了,于榻间如何便不能消食?”
“你……”
她小声惊呼,话音未落,便被人以缠绵之吻再次封缄。
榻边纱帘垂落,若烟云出岫遮住无边春色。
空气逐渐稀薄,室内幽幽檀木香与清浅兰香相互缠斗,于床幔当中合成一股十分奇异的勾人甜香,搅得人神志愈发有些朦胧。
片刻后,屋中只闻得一声声极轻的呜咽和着暧昧水渍声,透过狭小的缝隙,并以兰麝香气一道徐徐而出。
海棠沾玉露,兰香醉媚骨。
一夜贪欢。
……
奇怪的是,这日之后,季书瑜直觉两人间的关系似是打通了什么关窍。
益处显而易见。
枕边人终于褪去了那张岿然不变的温柔假面,有事亦会言明,不再如先前那般,只于暗处不动声色地刻意拘束着她的去向,叫人摸不着头脑。
之后,他甚至更是削去了她身旁一半的‘眼目’,好似对她极为安心的模样。
然坏处亦有……
那便是他于床笫之事上,变得愈发不知节制为何。
她每出院门一次,若当日无事发生倒也还好,可一旦遇上那美姿仪的风流叔郎前来搭话,第二日她保准再是无力气跨出院门一步了。
房中事渐繁,美人心中隐觉不安。
季书瑜以手支颐,望着窗外的玉兰蹙眉思索。
因着旧时的记忆已模糊不清,自己的身份与过往也全靠他人以口言传。如今她对暗阁并无强烈的归属感,自然更不可能无私到为它抛头颅洒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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