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虽说偏僻狭小, 但是胜在格外清净, 其内装饰典雅富丽,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倒也不差了。
待日轮逐渐滑落至树梢,半日时间, 她已是觉着百无聊赖。
很难想象, 这般日子她之前竟然真熬了三载。
珠帘晃动,那嬷嬷进到屋中, 垂首恭敬道:“时辰到了, 请公主随老奴前往含章宫。”
季书瑜闻言起身, 跟于她身后出了门。
绕过几重楼阁, 两人一道踏上通往大殿的长廊。
天色渐暗, 长廊两侧悉数点着各式各样的宫灯,可即便是用来照明的小物件,却也都饰有各类精细复杂的装饰, 目不暇接,足见皇室之富贵奢华。
她侧眸,漫不经心地赏着那些花灯。
转过一处转角,远远地,她忽瞧见一道颀长身影出现于长廊另一头。
那人披着一身银灰裘衣,此时正微垂首,似在赏宫灯,又似在等候什么人。
“郎君?”
她心念微动,下意识地出声唤他,芙蓉娇面露出些许意外之色。
察觉到有人走近,那人身影停顿一瞬,却并不出言回应。正沉默思索间,忽感到一双温暖的藕臂攀环上自己臂膀,他陡然僵硬住动作,缓缓抬头,方才将自己的容貌一点点暴露于璀璨明灯之下。
长眉入鬓,高鼻深目,他长翎睫羽垂落,往下晲视的双眼锋利而冷漠,有如万丈寒潭,叫人对视上便觉身坠深渊沉潭,难以捕见丝毫光影色彩。
他容貌无疑是俊美的,然有别于闻人策那般昆山玉立,与闻人珏的昳丽近妖,他更像是一道难以捕捉的风,含有一种不会为世间任何一切所动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从容。神秘而危险,极富攻击性。
回过神来,季书瑜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心跳如擂,忙不迭收回手,垂首同他道歉:“妾身认错人了,非有意惊扰郎君……”
男人牵起唇角,眼神中却仍旧没有什么暖意,知晓她是认错了人,垂眸定定地瞧了她片刻,抬手轻拍臂膀上被女子抚触过的地方,待拂去那不存在的微尘后,方才侧身将道路让出。
他颔首,线条硬朗精致的侧脸为灯火勾勒出美玉荧光,声线低沉而平和:“无妨,淑女先行。”
明明面上无甚表情,然季书瑜只觉如芒在背,再次朝他福了福身,表示过歉意,方才动身往前逃去。
不想才走出几步,脚步忽地又趔趄了一下。
她忙稳住身形,心中惊异,垂首一看,脚旁赫然躺着一个香囊。
上头绣着的是一只诡异的猫眼,绣线颜色搭配古怪,针脚却是精密,瞧着异常怪异。
她将那东西拣起,伸手擦了擦上头的灰,细细打量。瞧的正入神,却闻头顶上传来一道男声。
“此乃某遗落之物,多谢公主寻回,你我两清。”
修长手指于她手心中停落,季书瑜微愣,下意识地回头望他。
但观此人气度不凡,又能于宫中自由行走,想来应是颇有身份的郎君,如何会随身佩戴这样的小物件。
男人垂首,似能猜测她心中所想,语气异常平静,“香囊是某家中小女闲暇时所作,叫公主见笑了。”
胡言乱语。这般细密的针脚,绝无可能是出自女童之手,且观他容貌年轻,应也未至而立之年,不可能生出那般年纪的姑娘。
季书瑜心中存疑,忍不住眯眼,问:“你是何人?怎就知晓,我便是公主?”
“玉倾公主兰心蕙质,自教人一见难忘。某不过一介上计吏,不足挂齿。”他垂眸,见她神情好奇,忽出言提醒,“公主可是要去面圣?切莫耽搁了时辰。”
这便是曾经便见过她的意思?
他还出言提醒她不要去迟了,这般漫不经心的关怀语气,仿佛二人之间曾颇为熟悉,更令季书瑜忍不住诧异。
不过眼下确实办正事要紧。
她将东西递过,不再多问,然临走前又忍不住回头多瞧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西屿嬴氏,嬴殷,恭送公主。”那人眼眸无波,言罢又神情淡然地回望于宫灯,不再看她。
“好。”季书瑜记下,转身离去。
直待那纤细身影逐渐消失于眼前,那男人静默地立于灯下,良久方才抬首。
修长手指摩挲着香囊,长眸凝望她离去的方向,唇边带出些许浅薄莫测的笑意。
“吾儿之黠,倒是不减当年。”
*
“公主请。”
将人引领到殿外,嬷嬷停留于宫外等候。
季书瑜整理了一番仪容,方才跨过沉檀槛,进到其中。
宫殿宽阔敞亮,金琉璃以铺顶,碔砆以瓷地面,锦文石作柱础,富丽堂皇若此,令人咋舌。
她目光轻扫,便见一道明黄身影高坐于首座,正垂首与人说话。
然她却不急着去看清那首座之人的模样,目光下意识地于殿中追寻那道熟悉身影,最后动身往他身边走去。
闻人策侧首,目光异常温柔,眼中波光明灭,却只瞧得见她一人。
靖熙帝独坐于高位之上,眯起一双眼,打量着座下并立着的两人。
他已年过不惑,容貌却是不减当年的出众,眉毛生得浓而杂乱,鼻梁高耸如鹰,长相透出几分狠戾精明,看人时,总有种上位者的锋锐。
“儿臣见过父皇。”季书瑜俯身行了大礼,仪态从容优雅,滴水不漏。
靖熙帝眼含满意之色,忍不住抚掌,笑道:“朕当年没瞧错,爱卿同书瑜,郎才女貌,果真是一对璧人。”
之后随意问候几句,他又将目光投向闻人策,若有所思,笑问:“爱卿,如今你二人也已成婚多月,不知可还满意朕之小女否?”
闻人策拱手作揖,恭敬回道:“公主兰质蕙心,秀外慧中,能得陛下赐此良缘,实乃臣此生之大幸。”
靖熙帝颔首,又将目光投向季书瑜,眼眸中含着欣慰,“书瑜呢?”
季书瑜垂首,亦只作羞涩小女儿状,低声答道:“父皇为儿臣挑选的,自是世间最好的儿郎,夫郎温润,果真是待儿臣极好。”
靖熙帝笑容开怀,瞧着下首一对檀郎谢女,怎么看怎么满意,拍了拍手,唤道:“来人,取朕宝丹来。”
闻声,一名宦官手捧宝盒,垂首上前。
“陛下,这是丹师方才炼制成的宝丹。”
座下两人闻言皆是静默一瞬,神色各异。
靖熙帝挥了挥手,爽朗一笑,言道:“朕听闻爱卿几日前染了风寒,身子骨不爽利,此丹乃是宫中丹师所炼,可助人轻身益气,强身健体,便赏赐予爱卿了。”
那宦官打开盒盖,露出里头盛放着的一块白璧,上头正置一枚药丸。
官宦垂首,“郎君,此乃圣上亲赐,请当堂服用。”
季书瑜攥紧手心,不动声色地抬眸打量座上之人。
来时便听闻靖熙帝素来爱服用各类丹药,经年累月,他面上已有难掩的青黑之色。可明明神情憔悴,然而观其言语时神态却是异常亢奋,好似状态极佳,全然不觉有异。
若此,也可对御用丹师的手段隐约了然几分。
说是赏赐当堂服用,实则倒更像是拿人试药。
然闻人策方才病愈,若是再服用这种烈性药物,恐怕身体实在难以承受。
她轻蹙秀眉,紧盯着眼前的丹药,思忖片刻,向前跨出了一小步。
如今上位者既是她父亲,那想来,女儿对父亲撒个娇讨个药吃,应也是能被允许的吧……
尽管他们二人可能并不亲近。
她斟酌几番,正欲开口,垂悬于身侧的手却陡然被人握住了。力道之大,几乎叫她瞬间忘记了言语。
季书瑜怔愣一瞬,却见玉郎一双乌眸垂落,不看高台帝王,只静静注视着自己。
他眼底波光明灭,此刻却极为清晰的倒映出她一张忧容。其中蕴藏着极致的温柔与爱怜,缠绵汹涌有如滔天浪潮,一时将她冲击得失语。
她从未这般清晰地望见过他眼底那浓重的情意,仿佛隔过了寒冷深秋的雨幕,望入那暗沉夜色将褪未褪的穹宇。
而他似总能知晓她心底所想,因而以仅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温声安抚:“无碍,吾来。”
她怔愣着,眼睁睁地瞧他叩首谢恩,之后又和着宦官递来的冷酒,异常从容地服下那一枚丹药。
他既然这般说,心中应是有些把握吧?
……
“微臣告退。”
服用完丹药,直待两人走出含章宫,闻人策面上神情仍是云淡风轻。
他低声同领路嬷嬷吩咐了句话,后握紧身侧之人的手,不再言语。
季书瑜敏感地察觉到,他手掌传递而来的温度,似乎较往日更为灼热些许。
见他们又踏上了她来时的那条长廊,她心中更觉不解,顿了顿,小声询问:“我们今夜不出宫吗?”
闻人策垂下鸦黑睫羽,唇边噙笑,低声道:“是,吾想去瑜儿曾经居住的地方看看。”
“那儿有什么好看的……”她略感诧异,然抬眸望见他眼下迷蒙惑人水色,又不自觉默声。
直至返回闺房,她被男人打横抱起置于那张窄小的榻上压着接吻,方才福至心灵,回过味来他夜中来此究竟是何原因。
二人十指相扣,他目光中透露出几分露骨的愉悦,跳跃的烛火映照于他眸中,宛若一块洒满温热鲜血的琥珀,瑰丽诡艳的近乎妖异。
他轻叹道:“瑜儿方才那般袒护策的模样,真是,令人格外心悦……”
她似风中摇摆的娇弱海棠,仰面承接着他不断落下的细碎亲吻,手心抚触上他胸膛处的肌肤,入手之感是前所未有的灼热滚烫。
她轻喘着气,忽然小声发问:“你方才为何拦我?还有,这丹药中是不是有五石散……你身上好烫,可要唤太医过来瞧瞧?”
闻人策忍受着脑海中狂乱情潮的冲击,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无甚么大碍,五石散确实可缓解伤寒之症,然若以冷酒并服,会使人催情伤身……吾不愿见瑜儿受分毫苦痛。”
他贪她身上的凉气,高鼻于美人颈窝处轻蹭,不断落下啄吻。倏忽间,他敏锐地于她罗裙上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雪莲香气,陡然顿住了动作,长眸中划过些许暗色。
他缓缓抬首,发问:“今日除了陛下与侍者,瑜儿可还见了什么人不曾?”
季书瑜愣住,脑海中下意识地浮现出那个同样披着银灰裘衣的身影。
“是西屿来的上计吏……说来,今日我意外将他错认成你了。”
只这半句话,闻人策心下已了然几分,垂眸观她被吻得眼神迷蒙,却仍是一副努力回想旁人的神情,心中蓦然又泛起酸意。
“错认夫婿?呵,当真该罚……”他俯首轻咬住樱唇,领着那截丁香小舌交缠,一点点将她全部心神引入自己悉心编织的欲网之中,“瑜儿不专心。”
那方才又是谁要问的?
季书瑜心中不愉,面上浮现些许怨色,闭紧了樱唇,不肯让他再亲。
耳边传来男人低低的笑声,如若一根浓密细羽拂过耳畔,将丝丝痒意传入四肢百骸。他附耳低声诱哄:“策身上如今烫得很,夫人可想试试么……”
他引着她白嫩的手于自己线条分明的小腹上流连片刻,之后向下滑动。
纤指像是触碰到一团被光滑丝绒包裹的碳火,她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望着眼前这张泛着潮色的俊美面容,被诱的有几分意动。
男色果真是惑人……
从未见过他这般勾人的模样,她心底竟当真有些蠢蠢欲动。
见她默许,玉郎唇边笑意诡谲,抬手解下帐帘,修长手指将她罗裙轻卷,缓缓俯首而下。
“夫人闺阁中的床榻不比兰泽宽大,瑜儿可千万抓紧,莫要意外落下去才是……”
第72章 暗流涌动 她只想到一人。
前往西屿的路程长且艰, 待闻人策述职完毕,一行人又于京畿中停留了几日,待物资储备充足, 方才于立冬前正式启程。
然出人意料的是,队伍出发前夕, 有一封信辗转而来, 落入庆心之手。
居室内寂静, 两人相对而坐。
庆心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置于桌案之上。她面容苍白, 眼睛里充满血丝,模样憔悴的似是一夜未曾安眠。
“这是暗阁昨日传来的。”
从未于她面上见过这般复杂古怪的神情, 眼中掺杂着类似恻隐无奈的情绪, 看的季书瑜心中疑惑, 犹豫片刻,抬手去拾那封信笺。
“等等,”庆心却突然出言制止,神色纠结, 贝齿咬住唇瓣, “看信前,我有句话想要说。”
季书瑜一愣, 从容颔首。
庆心斟酌了一番言辞, 方才缓缓道来:“这话本是旁人劳我代问的, 不过眼下我私心里也很想知道, 你究竟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她沉默了半晌, 方才抬首同她对视,一双圆圆的猫眼逐渐变得有些犀利,低声言道:“若要于南柯一梦, 与疮痍满目的真实间择一,你欲怎么选?”
南柯一梦?是指眼下安逸的现状么?
季书瑜秀眉轻蹙,凝眸不语。
两人相对沉默,庆心隐约能猜到她心中所想,轻叹了口气。
“这几载,你我二人一道出生入死、相互扶持,我心中一直记着你的心愿,乃是做完任务后早日释放出阁,从此挣脱束缚,余生自由随性而活……只是眼下,或许是你的戏太逼真,便是连我也不能确定它是否又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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