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男人眼神闪烁,亦是沉默不语,迈开脚步下了阶梯,于她身后紧紧跟着。
待到僻静处,他方才加快脚步追上她,一边将掩于袖间的物取出。
“快接着,我该走了。”
余光瞥见他手下的动作,季书瑜下意识地侧首,但觉一阵细风迎面袭来,其间隐约掺杂着一股奇香。
她蓦然一惊,心道不好,暗骂自己大意,急忙闭气。
不想仍是因着这一时的疏忽,被迫吸入了些许迷香,腿脚忽地发软,趔趄几步。
“你……”
一双手稳稳地从后头接住了她,男人发笑,语气戏谑:“不必这般看着我,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借用您片刻时间,还请夫人包容。”
似听到这头的动静,不远处,那道脚步声忽然转了方向,逐渐往此处靠近。
“谁在那里。”
男人回首轻嗤一声,手臂使力,一点点将她拖拽入转角之中,隐匿了身形。
……
痛。
身体仿佛被无形枷锁紧紧束缚,细密痛楚袭上脑海,却叫人无法挣脱。
她只觉自己好似汪洋上的一只竹筏,任由滔天风浪拍打侵袭,然而始终无处可逃。
意识朦胧间,耳旁传来两道低语之声。
“才一刻钟,这便成了?你确定她都能记起来了?”是那个突然发难的男人。
另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夹杂着些许陌生的地方口音,满不在乎道:“这不是你们自个儿提供的药么,怎么如今还反问起我来了?毒已解了,若是不信,你便留在这一道守着瞧便是了。”
“罢了,我那儿还有事要处理,得先行一步。你且在这儿守着,可莫要耍什么花样,动甚么不该动的歪心思,否则小心你一家老小脑袋不保。”
“去去去,庸俗粗鄙,看见你就来气……”
脚步声远去,室内归为沉沉的宁静。外头海浪声隐隐,透过半开的门缝,传入室中。
细风吹来,烛火突然爆发出一声清脆的‘噼啪’声,终于将榻上之人于梦魇中唤醒。
季书瑜睁开一双迷蒙的眼,长睫轻颤,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室顶出神。
脑海中思绪烦乱,蓦然浮现出了诸多杂乱的画面,明明此刻头疼欲裂,她却神情淡漠,无意识地将唇咬的苍白,自始至终也未曾发出一声呼痛声。
无言躺了半晌,空气中隐隐飘散来一股刺鼻的药味,她忽觉喉间一阵反酸,侧过身扶着榻角干呕起来。
“醒的还挺快,看来那一剂药确实猛,他们还真是把人当畜生瞧啊……”那人垂首整理着药箱,啧啧轻叹,闻声抬眼瞥她一眼,若有所思,“感觉如何,可记起从前之事了?”
闻言,季书瑜眼眸方才有了些许波动,抬起头来,静静地打量自己如今身处何处。
“记起来了。”
那人摸了摸胡子,颔首道:“嗯,记起来就成。”
“但是,为什么。”
他神情蓦然有些古怪,不解她话中之意,问:“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总是罔顾她本人的心意。
关于那些往事,她该知晓的早都已经清楚了,是否能恢复记忆,于她而言其实也已不再重要。
然而上位者永远都是这般自以为是。他们乐于作他人之主,眼中容不下一粒砂砾,见她可能会脱离掌控,便急于下猛药将她的‘病症’治好,企图使她恢复成从前那般言听计从,只手可控的棋子。
可她,从来都是她啊。
从前,她便极力粉饰着自己的反骨,不断地说服自己顺从,因着憧憬之心,对于那些捆缚住自己的枷锁逆来顺受。
然如今,眼下他们的所作所为,却是狠狠打了她一闷棍,叫她实在难以平息这份不愉了。
她受了这么多苦楚,也是时候该仔细想想,要做些什么回敬一番他们所给予的苦痛了。
见她久久不语,那人又开口,“这可是你上头之人的意思,与老夫无关,若是要问,你也该去寻那些人。”
季书瑜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翻身下了榻,不再去顾及脑海间杂乱的画面,麻木地迈出脚步向门外走去。
然而因着腿脚发软,她尚且没走出几步,脚下一个重心不稳,狼狈地跌落于桌案旁。
“哎,你等等。”
钝痛感传来,她却仍是执拗地不肯发出一声呼痛声,即便无力起身,也不肯向旁人求助。
那人见状忍不住发笑,但见她神情颓废,好似觉着一切都没劲透了,神情恹恹地取过桌上的小壶,便欲往口中倾倒。
他忽地拧眉,忙不迭出声示意:“哝,小女郎,你眼下已是有孕之身,可碰不得这凉酒。”
有孕……
季书瑜身形陡然僵硬,下意识地将此语当
作戏言,然回想起近日身体的异况,又艰难地闭上了眼,最后到底没再去碰那凉酒。
为何,为何,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方才的话,你再重复一遍。”
她语气低落,微垂下首,一头墨色缎发垂落于颈边,半遮掩住娇美的面容。于旁人眼中,便好似是一枝被风雨压得不堪重负的海棠,美丽而脆弱。
然隐藏于眼底的晦暗情绪翻涌,那素来温和的目光却是逐寸逐寸寒凉下来,她抬眼,不动声色地判断着那人的威胁性。
“怎么瞧着一点儿也不见喜色……难道,你并不喜欢孩儿?那之前为何不服用避子的汤药。”老人摸了摸下巴,满脸新奇。
季书瑜垂下眼睫,红唇微勾,带出一个稍显诡谲的笑,“高兴?我应该高兴么……可真正得偿所愿的,难道不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执棋者么?我同我腹中孩儿,亦不过是你们早便谋算好的两步棋罢了。”
“可别瞎说,小女郎,谁同他们是一伙的。要不是老夫水性不佳,没能顺利逃走,如今又哪儿会沦落到此境地……”他神情微恼,忍不住吹胡子瞪眼,见她此刻思绪清明,又忍不住眯起眼。
他仔细打量着她,颔首道:“这药性虽是烈了些,但你身体底子倒是不错,之后多服几次药,白日再出去走走,想来应该很快便能恢复了。”
言罢,他又回过头去,继续整理药箱中的草药,“我给你备些药,你待会儿一道带去吧。”
季书瑜扶着桌角缓缓起身,面上神情极尽平静,“好,真是多谢你了,来日,我必报此大恩。”
但闻她忽然间松下了语气,那人心中诧异一瞬,却不做多想。只觉似有股凉风似从身后吹来,遂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嗐,谈甚么恩不恩的,只要你莫因他们做的混账事而记恨上老夫就成了。我如今老了,身子骨实在是受不了折腾了。”他摆摆手,“说来,咱俩也是同病相怜,同为命途多舛之人呐……”
话音方落,一只冰凉的手倏忽间从身后环上他脖颈,锋刃贴上咽喉,隐隐刺痛感传来,登时教他身体陡然僵硬,冷汗狂冒。
他猛咳了几声,结巴地唤道:“小、小女郎。”
“此话倒是不错,你我都是命途多舛之人。”耳旁女声泠泠如玉击,带着莫测的讽意,“俗言,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咱们可怜人于困境中互帮互助,难道不应该么?”
“对对对,互帮互助怎么不对,这可太对了……”
她轻笑,“莫要再乱动,眼下我身子无力,有些难以把控手中力道,若是一不小心手滑……即便私心里不想对你下手,但也只能同你说声对不住了。”
“我不动,我不动。哎,小女郎你这又是何苦,实在犯不着这样。”他拧起眉,苦口婆心地想要劝诫她。
“想活命么?”脑海间传来刺痛之感,她无心再同他掰扯,手中锋刃往下压了压,“想就闭嘴。”
那人陡然沉默,感受到脖颈间的湿润凉意,最后闭紧了嘴,缓慢地颔首。
“仔细听好我之后说的话……”
她垂下一双鸦黑长睫,声音压低,眼底是晦暗一片。
若不想成为俎上鱼肉,她怎么着,也该为自己放手博上一回。
赢则生,败则死。
而眼下,她首先该盘算的,便是如何重创这个随时能取走她性命的庞然大物。
第74章 if线:季书瑜X卫逸 《试刀……
《试刀》正文
一.
是刻骨钻心的痛意。
每一寸肌肤皆为剧痛所侵染, 叫人不得晕厥,亦无法维持纯粹的清明。
正午烈日曝晒,将身上未愈的伤口晒得干裂, 血迹顺着额角蜿蜒滑落,黏腻而狰狞。
已记不清是多少个时辰, 又多少日夜, 他跪于罚堂之外, 受着来往之人的注目凝视。
神思早已是麻木,他目光涣散, 但闻身前忽有脚步停落,耳边隐约传来交谈声。
“他犯什么事了?”
少女声线泠泠似玉击, 如若冰凉雨丝一般, 将他浑浊的神思轻轻敲打, 牵起些许刺痛。
“你说他?喏,瞧他额上黥的字……他是京畿一贪官之子,被阁主从流放队伍中带出来的,只是此人忒执拗, 骨头也硬, 任人好说歹说,也不肯与我们这些人同流合污, 一心求死呢。”
“求死?”
“是啊, 瞧这儿全是血污, 没甚么好看的。先生讲学的时辰快到了, 酉七, 咱们快走吧。”
话落,脚步声渐微,两人又并肩远去。
这般无甚新意的对话每日都会于他跟前重复上演。
所有路过之人皆是这般, 以轻蔑姿态朝他投来冷眼,更甚者,口吐几句鄙夷腌臜之言,待松快了心情,方才挥挥衣袖,转身潇洒而去。
他眼眸无波,早已对此象感到麻木。
体内冰凉的血液一滴滴流尽,生命亦似悄然流逝,然而心中对于死亡却全然未有丝毫畏惧,甚至莫名的生出几分急切渴盼。
快了,就快了。
苦熬十几载岁月,他遍尝苦痛,终将获得解脱。
丧母之痛,流亡之苦,于今夜便可悉数消散。
或许,无需等今夜月落,他便能得偿所愿,彻底解脱。
二.
造化弄人,天不肯收他这条残命,叫他的心愿再度落空了。
初春的夜晚并不温暖。
风刀往久而未愈的伤口上吹拂,引得一阵牵心之痛。
思绪昏沉间,一道脚步声于寂静中响起。
他们本不相识,可他却仍然辨认出了那声音的主人。
是白日那个被唤作酉七的女子。
她又来此地做甚,没看够他的笑话么?
还是,突发善心,愿给他个痛快……?
脚步声渐近,他睁开一双凝着血污的眼,漫不经心地抬眸打量来人。
入目是一张昳丽娇容,她面上未有甚么嫌恶神情,纤手间握着水囊,也并非是甚么能要他性命的利器。
少年略感失望,收回目光,不再予以理睬。
不想,见状她却主动躬下身来,纤手抬起他下颚,将囊递于唇边,强逼他吞咽下囊中冰凉井水。
耳侧女声亦同这甘醴一般,清冽泠然。
她准确地唤出了他的表字。
那是母亲过世前,提前为他取下的。
他从未听过有人以此称呼唤他,蓦然听闻,心中亦是惊疑不定,莫名生出几分哀恸之感。
她倒不是为落井下石来的。
只是这般因兴致突发而行的善举,便如行人瞧见冰天雪地里趴卧着的一条丧家犬,心生恻隐,故而随手施舍点干粮当作恩赐。
然他们压根不在乎那畜生眼下最需要的是什么,只自顾自行了善举便拂袖而去,全然不在意其最后是否会冻死街巷。
何其可笑,每于他饱尝苦痛,欲求死解脱之际,总会有人以这般光辉似神祇之态出现,慷慨地施舍恩泽。然他们解救他于水火之中,最后却又会为自己的利益,而毫不眨眼地推他去死。
上一个这么做的,是他亲生父亲。
而她,亦不会是例外。
……
女子喂完水,却并未着急转身离去。
她已经施舍完了,如今,还想对他做什么?
是急于验收成果,想向他索要回报么?
女子放下水囊,垂眸静静地注视着他,身上浅淡馨香之气便好似蛛网密密将人包裹,叫他无处可逃,避无可避。
他心中下意识生出厌烦排斥之意。
神思恍惚间,那道纤细身影却是弯腰跪坐下来,丝毫不嫌他满身血渍污秽,柔软的肩膀担负起他一半的重量,艰难地带他一道起身。
“你要活着。”母亲缠绵病榻时,只给他留下这唯一一句话。
“你该活着。”
而眼下,她亦如是说。
也许是错觉吧,春风这般料峭,然那一夜,似乎并不如何寒冷。
她带着他一道行过了极其
漫长的道路,鼻间那些馨香之气,一点点缭绕汇聚于他心头,从此烫下独属于那人的,叫他终身也无法抹去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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