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自那日之后,整整一月他都没再见到她。
听旁人言,她是因那夜离经叛道之举,受到了暗阁之主的刑罚。
她救下本该于那一夜死去的他,替他受了过。
若此,他们又会如何待她?
他日复一日念着那道纤细身影,不断猜测着她现况,神思恍惚,不可自抑地陷入一片茫然惶惑之中。
或许是他想错了。
他先前不该那般猜忌于她。她温和良善,却因他而牵连受累,此乃不争之事实。
夫子言,往而不来,非礼也。
君子讲究礼尚往来,此番她既代他受过,那他也理应为她做些甚么……
明明是因善意救下他,不想她却为这份善举无故受到牵连。
他应向她当面赔罪才是。
四.
他成了当路君,戌四。
若此,他终于可以去见她了。
她似是久病方愈,面色憔悴,然神情却如此温柔。
她未出言呵责于他,甚至还言,他们可以作友人。
友人……自家族没落,他身边便再没有友人了。
他心中不可自抑地生出些许微妙的欢喜。
她似明月皎皎停空,亦是比画中仕女更为美好的存在。淑女臻首娥眉,燕妒莺惭,笑靥似桃李娇艳,声若玉击泠泠。
她似是天地间凝聚而成的最后一抹善意,无声无息间,以羁绊牢牢捆缚住他这流离失所的孤魂,使他免于惶惶。
尽管她身边之人似乎极不喜他,常有谩骂之语,然他却并不在意,心中仍是因能与她结交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有可交心之人了。
她同他一般被困拘于此地,应是受过不少苦楚。
余生,他愿为她之助力,即便刀山火海、断头流血,亦是心甘情愿,在所不辞。
五.
近日,她的笑貌,愈来愈频繁地出现于他梦间。
又为何,不论昼夜,他总是会抑制不住地想念她。
剑术课上,手中兵器被人忽地挑落,师傅冷言相对,少年郎方才惊觉自己近日之异况。
他极力想要按捺下心底那份来的毫无预兆的汹涌情愫,然脑海中却总是不受控地频频浮现出女子身影。
她这般美好,自有世间最好的儿郎去配她。
那人会供她以华彩珍物、珍馐佳肴,与无尽的疼惜偏爱。
而他如今一无所有,自是不该痴心妄想,因一己私欲,便企图摘下明月收藏,独占她的温柔。
他不能贪惏无餍。
于她面前,他该是小心谨慎地克制着那些情愫与私欲,劝服自己只要能得见她余生平安喜乐便好。
只要她平安喜乐。
可是,如何会这般不甘呢……
造化总爱这般戏弄于人,偏偏叫两人有缘却无分。
明明皎月曾真切照此残身,令他余生念恋难忘,却又贪图不得,羞惭狼狈而逃。
六.
夜间。
她突然来屋中寻他。
意外撞见……他的痴念、腌臜与污秽。
她到底还是发觉了。
那股麝气于室间缭绕不去,叫他狼狈不已,却见她杏眸中水雾氤氲,眼角蓦然染上一片洇红,神情似是惊恐,便连一句话也没多说,转身匆匆离去。
他一定是吓到她了。
他千不该,万不该,放任这一丝污浊情意潜滋暗长,任由它日复一日地汇聚成汹涌情潮,犯下染指皎月清辉之罪。
想必,日后她不会再见他了罢。
他该死。
七.
她果真不肯见他……
他要失去唯一的友人了。
八.
三载已过。
她始终未再同他说话,似乎早已将那些过往放下。
她过得很好,他可以安心了……任务开始,他亦要离开此地了。
尽管此途凶险,还生希望极为渺茫,然只要有一丝可能,他都想以命搏上一搏。
这一生历尽百般苦楚,他不愿向苍天低头,不甘作任人掌控的刍狗。
然也只因她,三魂七魄极尽温柔,甘愿奉上一腔热血,为她提刀浴血征战四方。
愿以此身性命,换她余生无拘无束。
只是……心中仍存一痴念,还妄图能再见她最后一面。
只需一眼,即使身死刀下,从此无缘明月,他亦可瞑目,怀着对明月的憧憬心甘情愿赴往黄泉。
九.
神明垂佑,到底未肯收去他这条贱命。
长□□破心口那一瞬,他神思俱空,脑海中只余那张描摹过万遍的芳容。
不知她近况如何,是否安好。眼下又至深秋,她是否记得添衣……
除却前半生的苍白,另外所剩下的几乎全是她的色彩。
直至那一刻,他方才发觉这情愫成疾,果真已是药石无医。
所幸此次任务已成,她不用出阁了。
他会永远珍藏着那个始终未敢出口的爱字,默默守着她。
十.
剑上淬了毒。
他为热病缠身,连烧几日,眼下已是无法视物了。
从此,他恐怕再也无法瞧见她的模样。
他成了于暗阁无用之人,只得居于荒僻之处,自我流放。日复一日地枯坐于寒舍窗棂之下,听着外头来往行人的只言片语,企图从中获闻她近况。
……即便剩下这半条残命又如何,只要想到她已遗忘了自己,他便与行尸走肉无异。
十一.
谎言……
都是谎言。
原来之前的每一次偶遇,每一分叫人进退失据的情愫,都不过只是她对他的愚弄与戏耍。
暗阁刻意安排了那一日的戏码,欲以他之血肉,作这把昳丽美人刀的磨刀石。
他的心意,他的痴念,皆不过是她眼中的筹码罢了。
何其荒唐可笑。
他该死心了。
十二.
她又一次来寻他。
外头嘈杂的风雨将那道清柔声线吞没席卷,他隔着门,却是听的这般清晰。
寒冷与孤寂凝聚在这一方小天地,那些细密的雨丝,化作利刃,无孔不入地深深刺入他血肉。一丝苦涩血腥之气蔓延于唇齿,久久无法消散。
可他到底不愿再见她。
这具残躯,早就了无生机,亦再无利可供她图谋驱使了。
若此,还有何再见的必要?
十三.
暗阁言而无信……
她还是要出阁,准备嫁与权贵了。
那夜的幽咽哭声似于心头久久缭绕,挥之不去,令他不堪烦忧。
临走前,她果然又来寻他。
……这会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吗。
先前肝肠寸断的剧痛散去,他心头蓦然有些麻木,静默良久,最终仍是落败下来,违逆了先前许下的诺言,浑浑噩噩地为她开了那扇门。
全当是为断这份念想吧。
这日之后,他会应诺自戕,即便下至黄泉碧落,亦不再见她。
十四.
她在自己身上下了情药……
衣物簌簌落地,那双温热带着馨香的藕臂牢牢地将他困于怀中。
他感受到,她横跨上腰身,以一种缓慢而坚定地力道往下跪坐。
之后,钻心的疼痛瞬间蔓延全身,叫二人皆忍不住战栗落泪,然而却无人敢于此刻痛呼出声,生怕搅碎眼下如梦似幻的平静。
此情此景,当真不是他因执念而生出的可笑痴梦么……
明明是那般慧黠的人,明明只需几句温存的软话便可哄得他缴械投降,败下阵来,明明她什么都知晓,却仍旧……这般笨拙地将自己唯一的筹码给了他,也学作他曾经模样,企图将一颗真心剖给人瞧。
一滴滴滚烫的热泪跌落于鬓角,万般灼人,那温软的蜜唇落于他盲眼,带下一阵细碎的亲吻。
耳边是她含着轻喘,不断诉说欢喜之词的软语。
如此甘甜,如此惑人。
闻她流泪,他胸膛中那颗死寂已久的心竟又隐隐作痛,明明身体如醉如痴,心却是哀恸悲戚。
她到底没再欺他,淑
女亦是有心的。
无数次的呢喃叹息,他终于能够确信,如今飞鸟真真切切地栖于他这残枝败叶之上。
两个灵魂于陋室间紧密相拥,此刻抛去天地万物,礼义廉耻,身与心俱独属于彼此。
何其荒唐,
又何其有幸。
第75章 无价之宝 “郎君心中可欢喜?”……
静室内。
庆心手捧一纸信笺, 秀眉轻蹙。
“信中言,北苍前不久刚碰上一场天灾,一群流寇为避灾举寨迁移, 于崖山处筑寨扎根,搅得周遭村民人心惶惶……突然多出这一伙儿人, 会不会对咱们的任务有影响?”
她目光落在对面女子面上, 见她神态慵懒淡然, 目光不由得有些许微妙。
自季书瑜恢复记忆后,她直觉她身上出现了诸多细小的变化, 可要说是哪里变了,一时半会儿却又答不上来。
一些深藏已久的锋芒伏于这幅昳丽皮囊之下, 诡谲难辨, 她的那些喜怒亦不再轻易对外展露, 似乎变得愈发难以捉摸了。
譬如眼下,她便有些猜不透,她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季书瑜以手支颐,闻言思忖, 片刻后方才回话:“是啊……怎就这般巧合呢。”
她眼下透露出些许憔悴的青黑, 轻轻打了个哈欠,微合上双眼, 模样有些昏昏欲睡, 忽而开口:“安心, 不过是一群难成气候的流寇罢了, 况且船上不是还有那么多他们的眼线么, 一个个功夫这般高明,总不至于连几个匪寇都对付不了罢?”
庆心闻言一愣,觉得此言倒也没差, 只是这话怎么听着总觉着有些古怪呢。
季书瑜思忖,又继续言道:“给我们留下的时间不多了,船只即将过清门,若是错过,之后便是有意也再难回转了……一会儿用膳,你去寻大夫过来,我自会去同闻人策说身子不适,令船往崖山那边停靠几日。”
“好。”庆心爽快颔首,知晓此事紧要,忙将信笺收好,转身出了门。
室内只余下季书瑜一人。
指尖于案面下意识地轻点,她身上那点仅存的惫懒之态逐渐褪去,眸光犀利清明。
她记得格外清楚,梅薛温之前以命相保的那些山匪,最后便是朝着北苍边境逃亡的。
而偏偏是眼下,崖口那群流寇,亦是从北苍突然迁过来了。
事情怎会这般的巧合呢……
其实自恢复记忆后,她便一直在重复地思索一个问题。
她这光风霁月的枕边人,同那鹿鸣山的三当家梅薛温,到底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书房内藏匿的那只匣子,里头存放着的物件,俱是她同梅薛温交手或接触时,落于他手中的物件。
香囊,是她那时为了同梅薛温拉近关系,降低他防线而挑灯制成,又亲手送出去的。
袖箭,是二人初次相见时,她偷袭不成,落于他手中的。
然而那日清剿匪窝,闻人策并未亲自前去,那他又是如何得着这些物件,又为何要这般小心保存?
美人若有所思,素来温和似水的眸光中显出几分幽幽暗色,沾染些许冷冽凉意。
他们二人身上有这般多的相似之处,若是没有那些证据,她确实很难会猜疑,这两个身份天差地别的人,会是同一人。
他的疑点重重,他的时近时远,他的矛盾,他的莫测,他的温,他的冷……统统沾染上一层莫测的谜影阴云。
在她想通这处关窍之后,她忽然隐约看清了一些藏匿于他温柔面具底下的真相,或者可以说是阴谋。
除此之外,还有一物,令她心生疑云。
先前梅薛温藏匿于她妆奁中的那件礼物——一纸信笺。
她仔细辨认过,那物件正是鹿鸣山匪同闻人府上之人勾结来往的其中一封书信。
信上那人并未落款,故而身份不明。
然而当时,但观闻人珏几乎要翻空整个鹿鸣山的架势,估摸私底下要找的便是这样东西。
可是梅薛温为什么要把这般重要的物件给她?
她思索良久,只设想出了两种可能。
其一,闻人珏便是勾结山匪之人,他要找的那些书信是他未能来得及销毁的罪证。而闻人策伪装成山匪梅薛温亲身打入寨中,为的便是先闻人珏一步,将这些重要的书信证据保存下来,揭发他的行为。
其二,闻人珏是来搜寻物证的,闻人策才是那勾结山匪之人……
不知为何,每思及此,她便蓦然觉着有些无力,忽地失去了胆气,不敢再继续往下细想了。
她怕,曾经那些难以言明的悸动,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错觉。
他花费了这般多的心思,编制一张充斥着谎言的情网,逐渐将她缚裹,挣脱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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