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室内却未燃灯火,这般沉闷的敲门声,如若于人心间敲响,久久不散,予以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吱哑——”
房门被推开,屋外湿润的夜风争先恐后般拥入室间,将那遮掩身影的帐纱吹动。
来客踏过门槛,又将门于身后重新合闭。
风声骤静,耳边只闻得一道似猫儿般的饮泣声,隐隐弱弱,时高时低,却又似能穿透这夜的寂静,声声传入人心。
那人微仰首,隔着那道青烟,静默地望向里屋,目光似有实质一般,漫不经心地于那道窈窕身形上扫过。
只待她哭声愈渐轻弱,他方才抬手解下披风,一边缓步上前。
惨白月色透过窗棂滑落于那人面庞,也照亮了他的晦暗眉眼。
披风落下,露出底下一袭墨色锦袍,其人仪容俊美,高鼻深目,一双长翎睫羽垂落,双眼锋利而淡漠,叫人对视上便觉身坠万丈寒潭,心惊胆寒。
他似是难以捕捉的风,含有一种不会为世间事物所动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季书瑜借着以袖拭泪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朝外望去,待瞧清那人面容,眼神蓦然冰凉了几许。
原来,是他……
那日于宫廷中误认的上计吏,也是此次旅途即将启程时特来请求一道同行之人,西屿嬴氏,嬴殷。
他竟是暗阁之人。
这段日子他于船上甚少出门走动,几乎未于人前露过面,存在感渺若微尘。
她实在该早些想到的。
“几日不见,公主又清减许多。”
耳旁声线低沉,语气淡然熟稔,却不含丝毫情绪。
见她不答,只自顾自地垂泪,嬴殷复上前几步,缓行至榻前,隔着那道轻纱帘同她对视。
青纱轻拂,女子面容仍是模糊不清,然鸦黑鬓发间的珠翠闪烁,却是依稀可见。
她作如此盛装,既不适合发丧,亦不似是祭奠。
此情此景,反倒更像是……献祭。
他若有所思,慢条斯理地再度开口,问道:“你是在为谁哭?自己,还是为他?”
“为他么?可闻人策不过只是你此次目标,如今你既已狠下心,得了手,又为何会这般哀恸?”
耳边那道幽咽哭声终于停落,女子默了半晌,声线带着些许哑意,反问道:“好生奇怪,你如今又是以何身份来质问我?此事已成,暗阁之令我已达成,你只管验货便成,早早放我离开此地。”
话落,那男人静默半晌,目光沉沉地望着她,最后到底还是伸出一只玉骨手,搭上帐帘,向一侧缓缓拉开。
纱幔解开,曝露出底下一张挂着泪痕的芙蓉面,美人微扬首,一双翦水秋瞳流转,不闪不避地同他对视上,模样是说不出的柔婉可怜。
华服珠翠,墨发雪肤,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昳丽,无一处不美艳,宛若志异中走出的女妖,含有夺人心魄的魅力。
然嬴殷眼神仅波动一瞬,之后又复垂下眼眸,那晦暗冰凉的目光往下滑去,最后定定地落于左心口前抵着的锋利尖刀。
他低声发笑,移目望向美人怀中之人,但见那卧于美人膝上的死尸,不知何时已是睁开了双眼。
‘他’目光清明,面上俱是惊恐之色,然身子却丝毫动弹不得。
识别出那人身份,嬴殷目光蓦然一点点凉了下来。
此人,是庆心。
第77章 君子一言 还不清楚么?玉奴。……
他微蹙长眉, 对庆心求救的目光并不上心,更不畏红妆美人手中握着的尖刀,上前一步抓住那细腕, 倾身同她对视。
“酉七,你是要叛出暗阁么。”
二人距离太近了, 他甚至能清晰地嗅到她鬓发间的丝丝兰香。
“劳烦郎君离我远些。”
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痛意, 季书瑜长睫微垂, 以纤指一点点挣开他的桎梏,面上未有丝毫惧色, “想来硬的么?喏,不若仔细感受下, 自入夜后, 身体可有发生什么异样?”
她笑意仍旧温柔, 然泠泠如玉击之音却透露出些许沁骨的冷意。
嬴殷闻言顿住,神情晦暗莫测地注视着她,幽深眼底似有鬼蜮浮动。待几息后,他方才微微往后挪了一步, 若有所思, 垂眸道:“你是何时往我身上下了药,你早便对我身份起疑了?”
季书瑜慢条斯理地直起身, 抬手于他肩上一处穴位轻点, 身前高大的男人蓦地失力, 脚下趔趄几步, 身形不稳地跌落于榻边。
他勉强以手支地, 稳住了身形,然发间玉簪却滑落坠地,墨发散下, 遮掩住面上一瞬即过的神情。
虽于下位,然他通身仪态却仍旧优雅,似乎并不为自己暂时展露出的狼狈而感到羞耻。
见他又慢慢直起身来,季书瑜微眯双眼,笑道:“不是,只是我瞧这信笺下达迅速,消息又灵通,故而左思右想,总觉着这下令者或许一直便于宝船之上。大海捞针难,瓮中捉鳖还不容易么,人,总是要吃喝睡的。”
“所以说,是整船人都中招了……呵,这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计策,以往的你可是万万做不出来的,士别三日,果真是刮目相待。”他唇角勾出一个浅淡的弧度,眼底却未有甚么笑意。
“所以,你如今是要叛出暗阁么,不带上她?”
他垂眸瞧了一眼庆心,意味深长。
“我以为,你们一路同行,也曾出生入死过数次,情意已是今非昔比。然就算你仍旧难以做到对身边之人深信不疑,但也不至于这般提防她……人待你尽心尽力,流血流泪,可是作不了假。”
季书瑜以手支颐,纤足微抬,银线掐边的裙摆轻扬,露出底下薄如蝉翼的罗袜。
她翻身下了榻,又于高处晲视他,眼底情绪平静淡然:“你在说什么胡话,如今目标到手,我即将能被释放出阁,又为何还要冒大风险叛出暗阁?我这般做,只不过是为保证筹码安全,不然被有心之人蒙骗,妾身又该如何寻回公道呢。”
“你问了这么多,如今是不是也该坦诚相待些什么呢……身份不明者,我可不敢轻易将筹码交出。不若,先来瞧瞧你皮
下的真面目罢?”
她垂下眼眸,于他身侧缓缓蹲下,指间那把吹发可断的锋刃贴于他面庞上下滑动。
银光随着锋刃转动闪烁,落于她那双幽凉眼眸中,显出几分惑人异色。
“刀子无眼,郎君莫要乱动,若是不小心破了相,可莫怪我手不稳。”
嬴殷闭唇不语,面上神情似笑非笑,任她对自己上下其手。
然时间过去了半刻,季书瑜却仍是未能于他面上得见易容痕迹,她蹙眉思忖,索性伸出一只手去,以指尖仔细摩挲。
男人肌肤白皙似玉,肤质触感亦是带着如玉质的轻寒,不笑不语,便好似一尊缺少生气的玉雕人俑。
摸了良久,季书瑜收回手,神情有些遗憾。
他眼下这张脸,似乎便已是真容。
然目光沿着男人腰身往下滑落,待瞧见他腰间系着的香囊,她忽地怔愣了一瞬。
上头绣的是一只猫眼,针脚分外细密,然绣线颜色搭配的却是极为古怪。
她忽地回想起,这个物件好似便是她的。
这是她少时于暗阁中学习女工的练手之作,只是她记得自己明明将此物上交给了夫子,不知,眼下又如何会落于他手中。
他,到底是什么人?
察觉她身子的僵硬,嬴殷长睫微抬,蓦地发出几许低笑,扶着榻边慢条斯理地直立起身来。
他背脊笔直如松,虽处于下位,然通身仪态却仍是上位者般怡然从容。薄唇启张,却是唤出一个令身前女子无比熟悉的称呼。
季书瑜身子陡然僵硬,目露愕色,不自觉地往后退了稍许。
他举止从容,抬手轻轻拂袖,似乎已逐渐脱离了药效控制,然面容之上未有异色,一双鸦黑睫羽轻抬,静静地望着她,“美璞不雕琢,安得怀瑜瑾……”
“你是我挑中的孩子,便连姓名亦是我亲自起的。瑜,美玉也,然不经历雕琢磨炼,那便永远算不得是好玉,亦不配存于我身边。”
室内极静,落针可闻。
月光映照着他精致的侧颜,凤翎睫羽间投落下一层浅淡的阴影,仿若迎着死亡绚烂而开的荼蘼,诱人而危险。
“还不清楚么?玉奴。除去中间那代为传话的傀儡,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我今夜前来,可不是为了亲眼目睹你临时反水的,嗯?”
见她陡然陷入沉默,他目光沉沉,又缓缓向前逼近几许,“阁中再无人比我更了解你的心思。我猜,闻人策今日应是从未下过船罢,你将他药倒后,又会藏于船中何处呢……雀室,还是居室?左不过能藏人的也就这些地方,我总是能找到他的。而你如今进退失据,可还要为他,继续如眼下这般以刀指我么。”
季书瑜思绪复杂,默了半晌,动作僵硬地放下了对准他的刀尖。
男人神色淡淡,“至如今,你仅有两条路可走。一,将筹码交出,之后乘船离开此地,此间种种都将与你无关,暗阁亦不会拘束你的去路;其二,筹码为我亲自搜出,你此次历练便算作失败,不日将随我回西屿领罚,终生不得出阁。”
简而言之,第一条路不一定通往自由,然选第二条路,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闻言,季书瑜神情倒是意外的平静,她双手环抱,若有所思,道:“所以,暗阁巢穴真正所在,原是西屿么?”
见她面露异色,嬴殷似笑非笑,只作未闻,淡声道:“玉奴稚拙,眼下瞧着仍似难以割舍尘缘。不若仔细想想,几载以来历尽千辛,流血流泪方才走至如今,若为他人性命而自断羽翼,如何也算不得一件划算买卖罢。”
季书瑜收回思绪,眼睫微垂,倒是十分果断,“选一。备船,今夜我便要离开。”
他既已猜出她的心思,找出闻人策所在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她眼下确实没什么必要再继续遮掩了。
“你不会食言的,对吧?”她微微侧首,眼眸犀利。
嬴殷从容颔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季书瑜收回目光,为他拾起了披风,侧首望向窗外漆黑夜色,言道:“那便有劳君子,同我走一遭了。”
第78章 刀光剑影 “梅、薛、温。”……
夜半。
几个穿着黑衣之人沿着船梯上至船中, 进行初步搜查。
波涛攀上岸边,轻击礁石,发出一阵沉闷声响。
冷风轻拂, 携来一股潮湿的咸腥气,宝船之下, 两人并肩而立, 皆静默不语地等候人返还。
即便他方才交代了身份, 然季书瑜心中除了提防,再无其他熟悉、信任之感。
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她抬起眼眸望向月轮,一边于心中估算着时辰, 不自觉地抿紧了唇。
只待半晌后, 有一人匆匆返还。他神色古怪, 望了一眼季书瑜,同披着青灰色披风的男人附耳低语。
察觉到嬴殷投来的视线,立于一侧的季书瑜鸦羽轻垂,眉头轻蹙。
静默间, 嬴殷若有所思, 出声向她问询。
“你既未选择用毒,那最后用的是什么?”
季书瑜顿默, 思忖片刻, 方才坦言道:“是醉生散, 服下后可叫人昏睡上三日三夜。然因此药涩苦性凉, 故而我不敢多放, 恐叫他察觉。”
嬴殷鸦黑睫羽微抬,眼中含笑,朝她投去一眼, 淡声言道:“棋差一着,全盘皆输。玉奴切记,于局中心慈手软,无异于自取灭亡。”
闻此言,她心蓦地停跳一拍,耳边那道声音于脑海中不断放大,他言:“人未寻见呢。看来,玉奴此次怕是要赌输了。”
话音落下,女子身形微顿,神色显露出几分怔愣。
药是她昨夜亲自喂至人唇边,之后,又亲眼瞧他饮下的。
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将人束缚后藏于了暗室之中。
可如今,人却突然寻不见了?
她心中不信,几乎是下意识地扭头,望向他身边之人,杏眸隐含犀利暗色。
见她露出怀疑之色,嬴殷却不恼,思忖片刻,问道:“不知那药,玉奴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季书瑜长睫垂落,思及那醉生散的来处,忽地顿住。
因着当时时间紧迫,她又暂无其他选择,故而那巫医将此药取出递交于她,她亦只随意捉了个人试药,见人果真是昏沉不醒,故而信服了一半。
然那人到底是否留了心眼,这药又能管多久的用……她皆未仔细验证过。
心中微沉,她手指攥紧袖口,面上却仍未显露出丝毫波澜,声线平稳地回道:“不过一人之言罢了,下此定论还为时尚早,若要我认输,劳烦您先容我亲自去验过。”
闻言,嬴殷目光隐约染上几分薄笑,他扬眉淡扫她一眼,眼神深邃幽暗,其间思绪重重,若能洞察人心,
然之后却出乎她意料,他微颔首,竟是未多作阻拦,十分干脆地应下了。
“允,时限三刻。若仍未能将人寻见,便回暗阁领罚。”
闻此言,季书瑜不由得侧过脸,犹疑地望向身侧之人。
但见他面上总是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便如闻人策曾经那般,每时每刻皆覆有一张假面,令人觉得既亲近又遥远。
他好似对她极为了解,然她却对他一无所知,毫无印象,难以琢磨此刻他心中到底想的是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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