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人非草木,孰能无心。
闻人氏一族为权势荣华俘虏数百年,这府邸便似一座华美的陵墓,不论是何身份,众人被围困于其中皆好似行尸走肉。即便外人瞧着再是风光亮丽,亦与身处白骨处处、杂草丛生的乱葬岗无甚太大区别。
哪怕是名誉四海的闻人家主,于真情实意上,亦从来无法得偿所愿。
没有心,便意味着没有弱点,没有那些条条框框作拘束,抛去所有的罪恶与敬畏,即便头破血流,手染污秽,也要为了家族不择手段地去争、去抢。
凌驾与支配,便是闻人子弟从小拜闻庭训,刻苦钻研得来的道。
子子辈辈们皆注定要承受求而不得、爱而不能之苦。心亦似腐肉般,被一寸寸侵蚀至腐烂生蛆,便是通身熏以华贵香料亦无法掩盖皮囊底下的腌臜污浊。
……
“还不够。”
他将她所有反应悉数收入眼中,长睫微颤,大掌握住她的手缓缓往下,直至将匕首对准自己心口。
“说来,嫂嫂就不想知道,堂兄的顽疾是如何染上的么?”
闻及与那人相关之事,季书瑜心念微动,眉头轻蹙,却是犹疑地止住了唇边话语。
他乌眸低垂,凤翎睫羽落下一层温柔阴影,淡笑道:“彼时正值寒冬腊月,闻人子弟皆于学宫中温书,而他身边随侍受我之贿,将闻人策单独引至寒潭边,推他入水……待外人发现时,人几乎已是去了半条命,他昏迷十日不醒,从此落下病根。这十几载以来,皆靠着天南海北寻来的名贵药材续命。”
见她神情微变,他笑而不语,双眸定定地注视着身前之人,领着她的手克服阻力将锋刃寸寸深入自己血肉当中。
“闻人子弟,珏琨兰芝,弑兄夺权,争利薄幸,报应不爽,死不足惜……如何?这份大礼可能叫淑女感到些许满意么?”
修长白皙的手指沾染上血色,红白交错斑驳,便似碎玉琼雪之中落满一地的红梅,诡艳昳丽到夺魂摄魄。
“便以我这项上人头去做淑女的珠宝珍玩,去做夫人的名声清誉罢。能死于你手下,换得余生难忘,珏自是甘之如饴……”
季书瑜神情愣怔,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方才品出几分言外之意。
他应是猜出她的心思了。
此番于计划之外赠刃,她确有搅浑水,欲借此机会改变如今自身处境之意。
之后不论闻人珏再作何抉择,她只需于中途稍作引导,进可为之多添一道‘弑亲’罪证,退亦可为其行‘自戕’之便。快刀斩乱麻,迅速平定眼下这飘摇不定的局面,好提早开始谋下一步棋。
而自他今日应约踏入水榭,便注定会落败。
“淑女如何以这般眼神看珏……”
他气息不稳,然目光中却充斥着复杂之色,笑语间亦夹杂着几许无奈与忧虑。
华衣拂过面颊,修长手指轻抚上她眉心,指尖所过之处,皆落下一阵冰凉透骨的细腻触感。
像是蛇信舔舐,为她打上无形的烙印
。
“只是还有一憾事,堂兄与珏俱亡,往后,于这吃人的府邸当中,又有谁能来庇护我可怜的狸奴呢……”
廊外雨水狂坠,弥漫而起的土腥味与血腥气交缠弥漫,牵引出人心种种晦暗情绪。
不知为何,望着眼前这双含情目,尽管知晓他言语向来爱真假掺半地说,然此刻她心头却是难以做到完全地静如止水。
她忽地有些分不清他此刻到底是否还在做戏。
该放任事态继续这般发展下去吗?
手中利刃被迫顿住,再是无法往前一分。
感受到她的迟疑,闻人珏心头微动,无奈叹气,垂眸言道:“难道淑女就当真是木石心肠,便连珏死前亦不肯给个痛快么?”
目光落于那处狰狞伤口,季书瑜一时无言。
然不过迟疑这一瞬,屋外,一支疾矢却借风雨遮掩,破空而袭,竟是直逼舍中二人。
风声入耳,几乎无暇再作权衡,身体本能先行替她做出抉择,果断地抽身后退几步。
然闻人珏如今负伤,反应却是相对迟缓,待听闻异响时,箭矢已是近在咫尺。
他腰身微旋,只将将避开要害处,箭矢刺入血肉,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变得愈发浓郁。
他有些迟钝地垂首,再抬目却见她眼底仍是一片沉静之色。季书瑜循声望向屋外,低声道:“不用看我,这支箭矢并非是我的安排。你同嬴殷都算错了,那人,从未出局。”
心头猛地一颤,闻人珏面上神情骤然变得古怪,“怎么可能……”
然无需季书瑜再作解释,屋外一道颀长身影持弓踏雨而来,却是径直替他解了惑。
银丝细密,于檐外不断滴落,将舍内外分割作两个天地。
那人并未撑伞,任由青灰天光将他瞳色极浅的眼眸覆上一层清冷霜雪,幽静深邃,似万物皆于其中,又好似万物皆不在其中。
只是此刻那平静之下又若酝酿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漩涡,其间鬼蜮浮动,久视可摄人心魄。
沉默良久,闻人珏双眸微眯,方才哂笑出声。
“当真是许久未见了,堂兄。”
他将眼前景象看得透彻,那若覆清冷霜雪的眸中暗流翻涌,充斥着上位者沉淀已久,浓郁到几乎令人心惊的厚重欲望。
那份情愫同他的如出一辙,即便蛰伏许久,他闻人策又到底能比自己清白几分呢。
院外传来诸多杂乱脚步声,他便是心有不甘,也无力再做挣扎,只得微扬下颚,目光沉沉地望着来人。
闻人策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众府兵持兵器立于廊外,比肩迭迹,神情肃穆,然此刻院内却无一人敢出声。
“我输了。只是,并非是输与你。”
闻人珏神情平静,“之后呢?堂兄作何打算,欲如何处置这令闻人氏蒙羞之罪人?”
“堂弟不必灼急,此事自有家主作决断。”闻人策语气冷淡,目光投落于一侧女子身上。
“他?”
闻人珏忍不住嗤笑,目光望向室内一角,语气不明,“那老匹夫自个儿半截身子入土,尚且自顾不暇,如何有闲心管这些琐事?”
闻人策神情无异,答道:“你我俱为闻人子弟,受家主栽培,自也由他管束。”
言语间,长廊内一名管事匆匆赶来。
见二人此刻好似正陷入僵持,管事忙不迭提声高唤,提示道:“家主有令,请二位郎君即刻移步至东院。”
闻声,闻人策亦不再多言,抬手示意医师进到室中,将闻人珏带离。
片刻后人群散去,水榭间又恢复至一片寂静。
得了传唤,闻人策却未急着动身离去,他立于檐下,隔着一扇矮屏,侧首遥望进女子眼眸。
二人相对无言。
以为他有话要说,季书瑜缓缓眨了眨眼,心乱如麻,迟疑地抿唇不语。
可等待良久,闻人策到底是什么也没说,足尖微转,抬步欲重新踏入茫茫雨幕之中。
第85章 缄口不提 “郎君早些回来罢。”……
见此情形, 身后之人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提声唤道:“等等,郎君。”
男人应声停住, 回头望向她。
见他配合,季书瑜的声音却是逐渐轻了下去, 眉眼微压, 神情怯怯, 仿佛没有甚么底气般,透露出些许犹疑。
她低声询问, 试探道:“妾身知晓自己有错,家主欲如何处置妾身?”
他静默片刻, 声音低沉, 如实道:“吾尚且不知。”
话落, 她又不言语了,好似陷入沉思之中。
倒是意料之外的回应。
闻人策垂首,又等待了片刻,见她神情凝重, 却始终不语, 修长手指不自觉地捻动着弓柄,心头亦是升起些许难以辨别的异样之感。
他对她所有细微的情绪变化都太过敏感, 故而只消瞧见那双微蹙的秀眉, 心头便本能地挂虑。
他欲如往常般出言安抚, 或是温声给予承诺, 出手替她摆平眼下一切, 好叫人能够免于惶惶,自己亦可得以一分心安。
然话到嘴边,却又有些难以出口。
她才犯下过错, 如今他便这般轻易揭过,选择缄口不提,是否会太过娇纵了她?
静默间,季书瑜神情犹豫,终是忍不住开口。
“那,郎君呢?”
耳旁声线如玉珠落盘泠泠而击,更若甘醴滴落,于无形中可解他口干舌渴。
她语气柔缓,好似陷于困境之幼兽,无助地向狩猎者露出脆弱而柔软的小腹,小心翼翼地向他示好讨饶。
“郎君欲如何发落妾身?”
其实,这才是她如今最想问的。
相较于少有接触的家主闻人光,如今枕边人的态度才是她需要攻克的最大难关,亦是她最为坚实的倚仗。
只要他肯回心转意,愿于家主跟前为她稍作周旋,她自不会于旁人手下受到任何的刁难磋磨。
是的,只要他愿。
室间响起些许细碎脚步声响。
男人静默不语,然下一瞬,却觉一个带着暖意的怀抱于后头主动环上他的腰身。
垂于身侧的手被人轻轻牵起,置于女子怀中暖着,她将面颊贴于他脊背,一边温声言道:“郎君的手好凉呢,身上也都湿透了,不若先让妾身侍奉郎君更换一袭衣衫,之后再去东院议事罢?方才事发突然,叫郎君担忧属实是妾身的不是,但往后郎君便是再紧张妾身,也都要先照顾好自己,莫令我担心,好不好?”
若无意般,掌心轻擦过她柔软小腹,男人身形僵硬,眼睫亦是跟着一颤。
与那透过轻薄衣衫传来的温热之感不同,此时此刻,由心而生的冰冷寒意透彻心扉,令他如置身于冰火两重天,一时极为割裂。
原来,她所给予解渴的甘醴,不单只是琼浆玉液,亦可是夺人性命的鸩酒。
温言淌过心头,却留下一道更为钻心的刺痛。
他眼眸冷冽,抬首望着檐外冷雨,却是陷入长久的沉默。
人云,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透骨寒意席卷全身,这一瞬,他似再度陷入昔日的寒潭死局,不得不折腰垂首,向这世间凉薄人情所低头。
她眼角眉梢间透露出忧虑,然言谈举止却是淡然从容。
似于很早以前,她便设想过往后种种,二人可能会为各自的秘密而形同陌路,故而早早便设想好了应对和收场的法子。
便连腹中孩儿,也成了她无往不利的一步棋。
她好似从来都不信他。
方才与闻人珏于室间僵持,她言谈间或思或笑,一颦一笑皆落于他眼中。
虽知晓此次目标另有其人,然他的目光却是不由自主地停落于女子身上,久难转移。
于他跟前,她总习惯将所有情绪收敛,不轻易将丝毫喜怒展露于他面前。面容虽常带盈盈笑意,却似画中仕女,眼角眉梢弧度俱如金刀玉尺裁量般,美而死板。
便好似戴上一张精雕细琢过千万次的无暇面具,平静温柔,又无懈可击。
然而,在他瞧不见的地方,于那些无关紧要之人面前,她却会有嗔怪、怒目、哂笑等情绪,俱数生动如此,皆是他未曾见过的模样。
她怨他无波澜,难捉摸,明明亲近若夫妻,二人之间却又好似总隔着一层厚屏障。
然而她又何尝不是习惯使然般,惯常
于他跟前佩戴上假面呢?
譬如眼下,她只是立在那儿,以一双杏眼静静凝望他。他似乎只消伸手,便能捉住她一角衣袖。
然二人此刻明明离得这般近,她面容温柔恬静,却叫人如隔天涯,好似一弯永远无法走近的冷冽寒月。
方才,他并未错过她那一瞬露出的迟疑之色。
无暇分辨心头犹如刀凿般的疼痛,所有筹谋皆被抛之脑后,本能而起的杀意却是先一步充斥于整个脑海。
他才是她的夫婿,是同她拜过两次天地,且将携手度过余生之人。
闻人珏有何资格能死于她手中,还欲叫她余生难忘?
即便她少有真情,可他却已将心交付了。对她,他绝不会放手。
雨水四溅,漫入廊间,浸湿了袍底。
男人立于檐下,抬眸望着远处清灰天际不语。仿佛隔过寒冷初冬的雨幕,望入那暗沉夜色将褪未褪的穹宇。
沉默片刻,他方才开口,嗓音微哑:“时辰不早,无需更衣了。”
话落,她轻轻点头,语气未有分毫怨怪,柔声道:“待事毕,郎君早些回来罢。”
脊背寒凉尚且未回暖几许,那道暖意很快又离开了。
女子松回手,干脆地向后退开几步。
心中方才升起稍许隐晦的雀跃,转瞬即逝,化为不可名状的失落。他恍惚一瞬,紧攥长弓的手指微动,不自觉地生出贪念,欲开口唤她。
“郎君身子不适,还是少淋雨为好。”
她回身将取来的伞递入他掌心,温暖到近乎灼烫的温暖,未经阻挡便径直传入他手掌肌肤。
“带上伞。早去早回。”
她弯眸对他笑着,全然不见隔阂。
明明还是如往常一般的笑面,可他心头悸动,却是难以将目光挪移。
若生满青苔的死水终于被人缓缓搅动,目光中酝酿的暗涌彻底破碎,闻人策长睫轻颤,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的侧颜,眼中充斥着贪念。
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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