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元夕轻点头,她眼眸清亮,带着些许深意:“谢家构建的世家脉络中,除京中各大世家外,便是各类姻亲。”
“谢郁维既是亲自出面维系各大世家的关系,便要从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下手才是。”她说及此处,眼眸微闪:
“除去杀鸡儆猴,惩一儆百外,臣还有一个提议——”
“谢家笼络的众多世家中,也有些个行事谨慎,想法与谢郁维相悖之人。”
周瑛闻言,心头微动,抬头看向底下的人。
就见她轻笑着道:“世家不可一味打压,他们趋利,便予以重利,但只给其一,而不波及所有,如此一来……”
“其内部必生争议。”
内讧不就来了?
第125章 春日宴
殿内的几位官员细想之后,都觉得此事可行。
世家占据朝阁已久,想要清除积弊,需要长时间缓慢进行。
只是在这个暂时得到抬举的世家人选上犯了难。
施元夕和一众官员,在惠安宫待到天色擦黑,终是定下了人选。
朱御史出身的朱家,最为符合他们的要求。
朱家和那被冯炜然握住把柄的吴家一样,与谢家关系匪浅,同气连枝。
朱御史所在的位置,既不属于六部,又算得上是较为重要。
最为主要的是,这人担任御史多年,本就树敌无数。
用他做这个靶子,起到的作用会更好。
事情议定,惠安宫内安静下来。
施元夕没跟其他人一同离开,反而是留在宫中,和周瑛、小皇帝一起用膳。
这些时日事忙,她在宫中待的时间比在自己府中还多,偶尔天色太晚,还会留宿宫中,小皇帝都已经习惯她的存在。
周瑛换上常服,神色轻松,让人将饭菜摆在圆桌上,施元夕与她对坐,小皇帝居中。
气氛融洽,与她们从前在青云寺内几乎没什么不同。
小皇帝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抬手夹了一块红糖莲藕放到施元夕的碗中,笑眯眯地道:“施姐姐吃。”
周瑛回到宫中后,小皇帝逐渐显现出几分孩童心性来。
施元夕垂眸看了眼碗中的东西,这道菜是小皇帝近期的最爱,身边伺候的宫人怕他吃多了牙疼,每次上这道菜时,都只有单薄的三片。
他正是贪嘴的年纪,可她难得留在宫里吃饭,这等好吃的,他是无论如何都要留一份给她。
施元夕轻眯着眼看他:“皇上怎么又叫起这个称呼来了?”
不说身份,她也该与周瑛一个辈分吧,也不知小皇帝怎么想的,偏要叫她姐姐。
她在御书房上值时,若只有她和小皇帝二人,他便会叫她姐姐,施元夕纠正过好几次,小皇帝应下了,等没人的时候又没事人似的喊出了口。
小皇帝充耳不闻,只低下头继续吃自己的。
一共三片莲藕,他先给周瑛夹了块,又给施元夕一块,自己只剩下一块,心头却甜滋滋的。
施元夕生得好看,他不想像叫那些白胡子老头一样叫她老师,就要叫姐姐。
饭后,小皇帝还有功课没做,施元夕和周瑛在书房说话。
施元夕道:“谢郁维那边,确实有一人可用。”
不是他们打算推出去当靶子的朱御史,而是另有其人。
周瑛抬眸看她,微顿片刻后便反应过来,道:“可是谢家的另外一门姻亲?”
施元夕轻点头:“此人与太后娘娘同姓,之前与臣同在国子监中,在臣进入国子监前,他便是国子监头名了。”
周瑛轻皱眉,因为同姓的缘故,她对谢郁维母族也有所了解。
虽是同姓,她和周家却并没有什么关系。周家在京中算不得大家族,能在朝上排上号,皆是仰仗于谢氏。
“他与谢郁维是表兄弟,周、谢两家多年来关系融洽,谢郁维母亲虽已亡故,可周家到底与他是血亲。”
这种情况下,只怕周淮扬的立场轻易不会发生改变。
施元夕眼眸闪烁:“谢家昌盛,似是周家这样的小世家,都只是谢家这艘大船上的船员,谢家把持着前进的方向和所有的决策权,其他人只能按照这个方向走。”
“周淮扬的父辈就是如此,到他时,周家也理所当然地给他安排同样的路。”
施元夕在国子监时,与周淮扬来往并不多,甚至对他这个人说不上了解。
只从这些来看,她想要说服周淮扬几乎是没可能的。
但是。
施元夕抬眸与她对视:“周淮扬是个聪明人,太后有所不知,他入朝后经手的都是谢家的事,蒋谭明倒台后,却并未涉及到他。”
周淮扬官职虽低,接触到的内容却并非真正底层官员可以比拟。
他这样的出身,谢家也好其他人也罢,都会对他更加放心,且委以重任,以助他更快晋升。
可周淮扬非但没有,甚至还将机会白白拱手让了出去。
施元夕会知道这些,是因为近些时间谢家朝上活跃,推举了几名年轻官员上位。
这些官员应当是谢郁维和各世家交涉后的结果。
推举上来的人选,远不如周淮扬。
她只是粗略扫了一眼都能清楚的事,谢郁维会不明白?
为了印证猜想,她让影卫调查了周淮扬的动向。
谢家联合世家举事这样重要的关头上,周淮扬除了每日上值外,就待在府中,哪也不去。
这便能够充分说明问题。
当然,到目前为止,只能证明周淮扬和谢郁维政见不合。
周、谢两家毕竟同坐一条船,周淮扬心中哪怕有意见,也不会砸了自家的船。
船一沉,他的家人也得随之沉底。
周瑛却在听闻施元夕的这番话后,瞬间反应过来。
她起身来回踱步,目光深邃幽远:“……周家与谢家捆绑过深,周淮扬站在谢家那方,是被动选择。”
周瑛微顿,勾唇道:“可若我能赦免周家罪责,此事又将出现不同。”
施元夕起身轻笑:“正是如此。”
对周淮扬来说,选择谢家,是赔上整个周家一起送死。而一旦施元夕这边给出承诺,局势就变成全族与他皆可存活。
甚至,他还有可能继续实现自己的抱负与理想。
他此刻的沉默并不是他自发选择,而是立场导致。
布防更换后,他就已经看清楚局势,更不愿为江太妃所驱使。
虽是表兄弟,他却与他表哥不同。
周淮扬从未想过从谁人手中夺权,亦或者用什么方式来掌权,他所想要的,是为家族和自己谋求一条生路。
立场上就已经存在天然差别。
再有就是……
施元夕抬眸看向远方,春日晚间,月明星稀,天边高挂的月亮清澈透亮。
她轻声道:“边疆得胜前,京中许多人皆有过猜测,认为路星奕若是回京,会因其家族及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缘故,选择谢家一方。”
事实证明,路星奕已经在边疆得到磨砺成长,有自己的判断能力。
“如今,事情也该彻底倒转过来才是。”她眼里带着些轻浅的笑意,道:“路星奕的至交好友,便是周淮扬。”
此前满朝上下都以为是周淮扬说服路星奕倒戈,如今她便要反其道行之,让路星奕去劝说周淮扬。
谢郁维到底是周淮扬的表哥,此事交由他们出面,他心中说不准会生出些许抵触来,觉得自己背弃亲人,难以迈过心中的那道坎。
路星奕却不一样。
或者说,路星奕已经在践行此事,他这些时日与路阳僵持,路家天天吵闹之事,朝上的官员几乎都已知晓。
他出面,效果会更好。
施元夕沉声道:“解决世家之弊,确实需要杀鸡儆猴,用来震慑朝堂的,只一个吴家如何能够?”
“要动,便得要动其根本。”
只有谢家和江太妃彻底倒塌,这些人才会真正安生下来。
之后几日的早朝都尤为热闹。
冯炜然揭破吴家犯下的事,谢家一派据理力争,想要保全那位中书省的吴大人。
两方角逐时,周瑛忽而给出几道旨意,将在吏部为官多年的李侍郎,晋为礼部尚书,补王瑞平的空缺。
随后让那在御史一位上待了很多年的朱御史,晋升为督察御史,一跃连升多级,让整个朝上都炸开了锅。
御史一职上,有多个品阶,朱御史在谢家的扶持下,耗费多年也不过走到正五品的位置上,周瑛这一开口,直接将其提拔为正三品。
他可是谢氏一派的人,朝中官员如何不惊?
这事一出,不说别人,那朱御史自己都没能反应过来,他前一刻还在跟冯炜然几人争执,死活不让他们处置吴大人。
听到这么道旨意,所有的话都堵在喉间,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旨意来得突然,更没有任何预兆,谢家一派官员心中都有些莫名。
那朱御史晋升时,他们还没怎么多想,没想到才过两日,朱御史在地方为官的弟弟又得提拔。
朱家喜事连连,却跟谢家没任何干系,而是周瑛一力提拔。
不光如此,几日内,周瑛还接连召见朱御史多次,和他说了些什么,其他人皆是不得而知。
只清楚这一番连珠炮下来,再提及吴大人所犯的事,朱御史便当起了哑巴。
与谢家联合的世家心生不满,他们出力,倒是让别人捡了便宜。
有人生出意见,有人则是被权柄和利益所诱,还有人看到吴家的事萌生退意。
接连数日如此,谢郁维不得不再次出面维系各方关系。
在他忙得脚不沾地时,路星奕那边却传来了好消息。
在他多次劝说后,周淮扬终于放下戒心,想要见施元夕一面。
四月中旬,正是春江水暖的季节,施元夕思虑了下,便让人在京郊租下一艘画舫。
再借用国子监同窗之名,让李谓出面,筹备了一场春日踏青会。
她褪下官服,换上了已经许久没有穿过的国子监学子服。
在春日的暖阳底下,抵达京郊河滩。
她着一身蓝白相间的衣裙,身侧站在李谓和路星奕,一行人有说有笑,往那画舫上走。
走上甲板前,施元夕似有察觉,回身望了眼。
这一眼,就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艘黑色大船,船上站着三人,为首那人着一身清俊淡雅的衣袍,面上却不带任何情绪,目光更是冷峻非常,直勾勾地看向他们这边。
施元夕:……
这人也不是旁人,就是她那个向来冷漠不近人情的徐师兄。
第126章 多谢徐师兄
今日情况特殊,除周淮扬外,能踏入这艘画舫的都是施元夕一方的人,为避免走漏风声,李谓特地将游船地点选择在此处,还安排了另外几艘画舫作为掩饰。
看到面前那只黑色大船后,他微顿片刻,缓声问身侧的人:“徐大人的船怎会停靠在此处?”
回答他的话的,却不是他身边的侍卫,而是跟在施元夕身后的影十三。
影十三沉声道:“这艘船是江南何家的商船,因特殊情况借用此道。”
事情恰好撞到一起,这边提前做过安排,河道处的影卫便将何家商船引渡到此处,借着这边众多耳目的遮掩,也好方便徐京何等人行事。
江南的态度明确,也算是自己人,所以他们见到徐京何时,也只是惊讶,并没有过分警惕。
施元夕轻挑眉,周淮扬还在船舱内等着,她并未在此处多做停留,隔着一艘船的距离,对着那人轻颔首了下,转身同一群国子监学子进入画舫。
徐京何冷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面上冰冷一片。
何昱华站在他身边,见状还不知死活地道:“施大人竟这般有闲情逸致,来这人影都看不到的地方踏青……”
话还没说完,便见身侧的人冷眼瞥向他:“不然都同你一样,让人一路追杀至此,连带着京城的大门都进不去?”
边上的夏莱没忍住,喷笑出声。
何昱华连忙举手做投降状,一边道:“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谈论施大人的是非,大人饶了我吧。”
徐京何面无表情地转身进了船舱,夏莱冲着何昱华挤眉弄眼地道:“叫你嘴欠。”
那边,国子监一行人进门后,画舫内便响起了丝竹作乐之声。
李谓、王恒之等人留在主舱内弹琴作乐,施元夕与路星奕一路往画舫底部走。
这艘画舫构造特殊,中部有一处雅间,位置隐蔽,落在船舱较低处,还开了一道暗门,方便人从此处乘坐小船离开。
周淮扬此刻便坐在这雅间内。
听得前边传来声音,他起身向前,便看见路星奕领着一身国子监学子服的施元夕走了进来。
骤然看见这身熟悉的衣裙,周淮扬心中复杂,他拱手轻声道:“施大人。”
“周大人不必多礼。”施元夕在边上落座,抬眸看向他。
和在国子监的时候不同,周淮扬整个人清减了不少,面色也带着几分憔悴。
他与路星奕面对的压力不同,他的想法与整个家族、亲人所违背,人在这种环境下,其实很难坚持自我。
周淮扬这十几年来都是这么过的。
他虽然读书认字,有着自己的想法,也无法做出任何自己所想要的选择。
入国子监,从甲三级结业,都只能听从家中安排。
周淮扬心底也清楚,他所得到的一切,甚至包括他在国子监内受到的重视,绝大部分都来自于家中……或是谢家。
所以在进入朝堂后,他也没有违背家中的意思,一门心思辅佐谢郁维。
可越是深入接触,他便越是无法说服自己。
江太妃和广郡王并非良主,他有意劝谢郁维回头,谢郁维处在夺权的漩涡中,压根听不进去他的话。
周淮扬疲惫地闭上了双目。
种种局势皆已表明,谢家已是江河日下,如若此时后撤,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可人陷于权力纠纷中,轻易是回不了头的。
到得如今,他心中已经清楚,他劝不了谢郁维,谢郁维也无法扭转他的想法。
他睁开眼睛,看向施元夕。
今日来这边前,他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施元夕和殿上的周太后已经大权在握,如今不过是留有底线,不曾大开杀戒。
此番见面,并不是他们求着要将他拉拢到身旁,而是在大厦将倾前,他能把握住的最后一次机会。
周淮扬面上再不见犹豫之色,他沉声道:“周家之人,除我以外绝大部分都有涉及谢家之事。”
“臣不求太后谅解,只想为家人求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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