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悟性高,一些稍显深奥的字和词,她也可以靠着识字卡片和书册理解,兄长能匀给她的笔墨不多,她皆节省下来抄书,墨用完李遥便蹲下身子,用树枝在泥地里勾画,写完一块,再站起来和手里的书比较,不满意便用脚踩实,然后再写,数十遍之后,终于满意才会停下。
王氏知道长女爱读书,也不曾阻止,每当李瑶拿起书时,她便一边做事一边远远地望着,看着这个走路还不算稳健的娃娃竟能在日头下刻苦学习几个时辰。
她的长女,她的瑶
儿,若是男子该有多好,她会有更好的名字,会和兄长李元一样去书院读书。
王氏摸了摸肚子,这一胎一定要是个男儿。
李遥有多喜欢读书,李元就有多厌恶,夫子授课内容枯燥乏味,偏偏一讲便是半个时辰,无趣至极。
不仅如此,还每日布置抄写的课业,那些东西都认识了还有练习的必要吗?李元不想写,本想着就这样交个空白的课业,但被妹妹阻止。
李元不写,李瑶想写。
从那以后,每日的小课业每旬的大课业,甚至是以后所有的课业李瑶都是李元的代笔。
她的字整齐有力,隐隐有大师风范,这导致李元上交的那张课业纸永远比同窗更为优异,每每交上去便脱颖而出,受到书院夫子大力称赞,也收获一众同窗艳羡。
每每有人过来问询如何练就一手好字,他也不知,只道天生如此,渐渐地李家长子天赋异禀的名头便传开了。
这样的日子李元过了很久,直到一日官课考核结束,只管交课业不管妹妹写成什么样的李元交上了自己这么久以来唯一的答卷。
他那歪歪扭扭的字形,怪异的用笔方式,甚至是无数的错字,都让人不敢相信这些都是这个平时备受夫子表扬的学子答的。
果不其然,官课之后,季夫子便把让李元把父亲叫来书院,李元看不懂脸色,还以为夫子会一如即往地夸奖他,他去父亲铺子里得意地把自己好一通吹嘘,然后催着李跌去书院接受表扬。
李跌也很高兴,之前只听说长子天资颇高,开蒙时识字很快,课业完成很不错,却不想官课后这季夫子竟特地找他,莫不是看他儿子天赋异禀要收为亲传弟子。
要知道这季夫子可是衣锦还乡的大官,有大才,这到橙县短短三载,家里的门槛都被踏坏了,无数士绅上门求其收自己儿子为弟子,若是被他看中,元儿往后必定前途无量!
李跌欢喜地让王氏替他看半天铺子,然后穿着自己最得体整齐的衣服去书院。
想象中的夸赞没有,迎面飞来的是两张纸,一张字迹工整,就连大字不识几个的李跌都觉得写的极好,另一张则宛若鬼画符,教人完全看不懂。
“这?季夫子您这是什么意思?”
“李跌,你好好看看,你这手里的两张纸,署名皆是你的长子李元。”季夫子怒目圆睁,他气急败坏,就差指着李跌鼻子骂,“一张是你那长子官课上答的,一张是他每日的课业。你猜猜那张是他的考卷那张又是课业?”
季夫子都说的如此明白了,李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他拿着那张乱七八糟的答卷,给季夫子赔着笑脸,“犬子年幼,考试不甚认真,性子更是顽劣不堪,请夫子谅在他第一次参加官课,不懂官课的重要,原谅他这次吧,我回去定会好好教训那小子的。”
“李跌,你是在老夫跟前装傻吗?”季夫子锐利的目光宛若箭簇,若是能杀人,李跌早被钉死在原地,“这两张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写就的,这张的控笔方式,甚至是笔画走势和这张完全不同,你怎么敢对着我还睁眼说瞎话的。”
“我……”李跌不知怎么回,他大字不识几个,只认识美丑,那懂什么控笔什么走势的,他还以为只是长子李元官课考试不认真,却不想……若是如夫子所言,这问题便大了。
“李跌,李元若是往后仍如此,他也不必来了,老夫这书院教不了这样连课业都找代笔的学生,他李元才不过七岁,小小稚子,做学问便这般敷衍了事,来书院也不过是浪费光阴,不如和你这个父亲一起开铺子为上。”
“季夫子息怒,我会回去定好好教训那小子的,让他再也不敢这般。”
-
“李元,给我滚出来。”李跌一脚踹开门,站在院子里,朝着里面怒吼。
“爹!”李元听见李跌叫他,起初还以为是爹受了夸赞,步伐矫健地往外跑,直到路过她娘,被娘抓住,他立刻笑着仰头冲娘嚷,“娘,爹叫我呢!你快放开我。”
王氏满脸担忧地看向李跌,“夫君,他还只是个孩子,你……”。
李跌便阴着脸打断王氏的话,朝他们怒吼:“闭嘴,李元就是被你宠坏的,慈母多败儿。李元,你这个逆子,还不快跪下。我的棍子呢,看我不打死你个逆子,敢戏弄你爹我!看我不打死你。”
他越骂越生气,彼时在季夫子那受的气顷刻之间全爆发了出来,他随手从旁边的树上折断一根树枝,便大步朝着李元走去。
李元这才察觉不对,顿时撒丫子满院子跑,企图躲过李跌的手里的棍子,但可惜他只是个孩子,根本躲不过。
李跌手一伸便把他抓住,摁在地上扒了裤子便打,边打边骂:“叫你不好好做学问,还敢找代笔,让你爹我被那个季夫子好一通指着鼻子骂,你爹我辛苦开铺子,不就为了供你上书院,你一年的束修都是你爹我起早贪黑攒出来的,叫你骗我,叫你不学好,说是谁每日帮你写课业的?你哪来的银子找代笔,是不是偷的?”
一大通话劈头盖脸朝着李元落下,但他早就被李跌打懵了,只知道痛叫着求饶:“啊……好痛!爹,别打了……元儿错了!啊……元儿也不知道季夫子是要骂爹,要是早知道……嘶……早知道……元儿就……”
“早知道,你就怎么?”李跌停手听李元说。
“早知道儿子便不去叫爹了,这样爹就不会挨夫子骂。”李元鼻涕眼泪糊满脸,他可怜巴巴地望着父亲,还是搞不清自己错在何处。只觉得那夫子可恶得很,而父亲更是不该把在夫子那受的气撒在自己身上。
“呵……李元,我是该夸你聪慧吗?”李跌冷哼一声,他打累了,直起身子把手里光秃秃的树干往叶子堆里一扔,指着李元问,“说,平日的课业是那家小子帮你写的?”
“……爹还是打我吧,儿子不会说的。”李元挨了打,脑子也逐渐清明起来,他知道若是把瑶儿帮自己写课业的事情说出来,下一个挨打的便是妹妹,他是兄长,自当替妹妹受着。
“前村张家长子?后街刘家次子?还是你那比你小一岁的表弟?”
“都不是。”
“都不是?李元你长本事了,以为自己犟着不说,我就找不到?走我们一家一家问,只要你不怕丢脸,我们一直问,直到找到那个害我儿子官课不通过要重修一载的罪人为止。”李跌冷笑着,拉着李元往外走,那架势不达目的不放手。
两人推搡拉扯间,李瑶洗完第二趟衣服返家,刚至门口,见此情景不禁问道,“爹、娘、阿兄,出了何事?”
“没事,爹带你阿兄出去找人,瑶儿,你在家陪着你娘和你娘肚子里的弟弟。”
“好!瑶儿陪着娘。爹你和阿兄早些回来,瑶儿有事想和您说。”李瑶乖巧点头,站在了母亲身边。
“嗯!”对待乖巧的长女,李跌收敛了几分脾气,继而拉扯着李元往外走。
“我不去,爹,我不去!”若是那些同窗好友知道他李元平日受到夫子夸赞的课业是别人甚至是小他两岁的妹妹写的,那也太丢人了。
要知道,今日,他可不止跟爹吹嘘,他给认识的所有人都吹了遍。
“那你说,平时的课业是谁写的?”
“没有人……”李元梗着脖子就是不说。
偏生旁边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嗓音:“是我!”
第3章 可惜是女子
“是我,爹,阿兄的课业都是瑶儿写的。”
“这怎么可能?”李跌惊讶,若是李元的课业皆是李瑶代笔,那外面传的天才便根本不是七岁的李元,而是年仅五岁的李瑶。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李跌不信:“瑶儿你别捣乱,你都不识字,怎么可能帮你兄李元写课业。”
“瑶儿认识的,阿兄教了瑶儿,瑶儿不仅识字还会写字,爹,您看,这树底下都是瑶儿平时写的字。”李瑶拉着李跌的袖子,把他往树底下带。
刚刚打过李元屁股的树枝此时还带着余热,拨开泥地上遮盖的落叶,露出来的是那似曾相识的字形,甚至比季夫子拿给他的那张更胜一筹。
“……这不可能!”李家陷入诡异的沉默,李跌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
切,比长子天才幻想崩塌让他更难以接受的是,有如此天分的人是自己的长女。
偏偏是个女儿身。
“王氏,你真的是替我养的好儿子好女儿,我李跌娶了你真是造孽。”李跌看着王式,目光狠极恨极。
王氏站在李瑶身前,用肚子挡住她瘦小的身体,看向暴怒的李跌:“瑶儿,她喜欢读书,但确实没人教她……”
“没人教她?好,很好,太好了!”李跌怒极反笑,指着王氏:“都怪你,怪你的肚子,把她生成个女儿身,若她是个男儿身……哈……”
“爹,瑶儿能跟阿兄一起去书院吗?”李瑶仰着头看着癫狂的李跌,皱着眉问他。
“我的瑶儿,你当然……不行啦!你一个女子读什么书,从今以后不许再学了。”李跌转身,指着从刚刚开始便噤声装死的长子:“还有你,若是你再敢把书册给你妹妹,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为什么?”李瑶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为什么女子不能读书?为什么阿兄不想读书却仍可以读书?而瑶儿想去却不能去?”
“没有为什么,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李瑶,从来没有女子去书院。”
“爹,我去了,便有了,从来没有的便成了有。”李瑶看着父亲,眼里满是坚定与渴求。
“不可能。”李跌斩钉截铁地拒绝,顿了顿他又说,“除非你变成男子,不然你连书院的门都进不去。”
“真的吗?女儿可做男子打扮,前些时日,张家姨妈还错叫女儿是小子,那时女儿穿着阿兄的旧衣,日后,女儿也可这般去书院读书。”李瑶以为父亲松口,脑瓜一转便有了法子,立马惊喜回道。
“你想都别想,你生来是女子,这辈子便不可能走进书院。”天分再高,朝廷也不能把状元给一个女子,他李跌也不可能靠她李瑶光宗耀祖。
就算长子李元不是读书的料,但他是男子,自己不行以后生孙子,孙子生曾孙,总有一天,他李家会翻身的。
“你还有你……以后都不许让她碰书。”李跌指着李元和王氏,“若是再让我发现她读书,我非撕了她。”
“不可能的,爹,我会继续读书的,你们谁也阻止不了我,你不让我去书院,那我便每日去书院门口听,我会写字,你不给我笔墨,我便用树枝写在地上,刻在心里,我会一直读下去的。”
“你……李瑶,你在逼我打断你的手脚……”
王氏听到李跌说这话,吓得心尖一跳,立马把女儿护在身后,“不要,夫君,李跌……你不能这么对咱们女儿。”
“你让开,我非要让这个犟种知道爹字怎么写。”
“爹,你打死我吧,打不死我,我就是爬也要爬到书院读书。”一口气梗在小小的李瑶心头,她不服,凭什么女子不能读书!
“瑶儿,你别说了,别再气你爹……”
“娘……女儿只是想去读书,有这么难吗?当年爹也是这副架势逼着阿兄去书院的,怎么现在就逼着我不让我去呢!”豆大的泪珠顺着李瑶脸颊滚落,她想不通,场景如此相似,却为何结果全然不同。
她日日盼着自己五岁,爹欢喜地送她去书院,她等啊等盼啊盼,隔壁吕家比她小月余的阿弟都要去了,偏偏她家一点消息都没有。
竟只是因为她是女子,只是因为女子不能读书。
谁说的?她李瑶又为何要遵守。
李元看着妹妹落泪,也心中不忍,他只恨不得自己不去,让妹妹去“爹,是铺子只够一个孩子的束修吗?我不去了,让妹妹去吧。”
“李元,可以不上书院,是不是遂了你的心愿啊,嗯?心里正欢喜吧!”李跌被这一家子气的头疼,长臂一伸,想把王氏身后的李瑶拽出来,却不想王氏护女心切,让李跌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啊……嘶!好疼,我的肚子……孩子……”
“娘!”站在王氏身后的李瑶吓了一跳,顿时慌了神,“娘,你怎么了?”
“我……呵……”王氏猛吸一口气,“娘怕是要生了……瑶儿别怕……”
“我去叫稳婆,李元你和李瑶在这守着你母亲,爹马上回来。”
“好!”
李跌脚力很快,一到稳婆家便提着那婆娘的胳膊就想把人往家里拖,稳婆看这架势自然知道是李家妇人要生了,情况紧急,收拾好随身家伙,便快步往李家去。
一阵混乱之后,王氏生了,这个寄托李跌期待的孩子……仍是个女儿。
虽生得突然,却差不多足月,也还算健康。
李瑶看着襁褓中的婴孩,看着她皱巴巴地小脸,心里软乎乎的,“瑶儿的妹妹!真可爱!”
李元也凑过来看,他喜欢这个新来的妹妹,喜不自胜。之前爹天天念叨是弟弟,他心里不爽很久了,谁想要又臭又硬的弟弟,自然要这样软乎乎的妹妹才可人,他想起李瑶小时候的样子,愈发期待自己这第二个妹妹。
王氏虚弱地看向襁褓中的小女儿,又看向李跌,这不是他期待的次子,第三胎了,她已经不想生了,可李跌却总觉得长子李元不成气候,要再生个儿子,好好培养。
那架势,仿佛非要生个文曲星转世才罢休。
可她好累。
李跌看着这乱糟糟的屋子,看着王氏不争气的肚子,又是个女儿,他有些丧气,闭了闭眼朝虚弱地躺在床上的王氏说:“老三便叫停吧,李停,以后女儿就从她这停止吧,我李家不要再生女儿了。”
王氏疲惫闭眼,对小女儿这个更加草率难听的名字深感无力,却也只能在心中祈祷,老天爷啊!这个停,是不再生孩子的停!
她王莺娘不要再生了,儿子女儿她都不要。
娘,莺娘真的好累!
第4章 夫子上门寻天才
李跌以为经上次那一遭后,李瑶也近一载没再闹着要去书院,他终会等到长女死心安分,却不想等到的竟是书院里眼高于顶的季夫子。
季夫子下学之后便亲自到李跌的铺子里来,眼神一改上次的不屑,语气恳切:“李跌,令郎是个可造之材,只要你愿让他跟着老夫读书,老夫必保他考中进士,这是老夫在橙县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了。”
2/38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