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可是您上次不是还说他在书院是浪费光阴么?”李跌想起自己那个不成器的长子,又想起之前季夫子对他疾言厉色,恨不得他把儿子领回去的模样,又看着眼前这个表情和煦的长者,李跌都有些恍惚。
若不是实在无礼,他都想出去看看太阳此时是否还在往西边落,又或者此时天上的是月亮,而他在做梦?
“都是误会啊,你怎么早未相告你家次子这么有天分,他的学识竟然比我这书院里同龄甚至某些年长他许多的学子还要好。老夫看他的年纪也过了开蒙的年纪了,罢了……你明日便把他送到书院来,我愿意免收束修,并收他为季某亲传弟子。”
李跌看着季夫子一脸如获至宝的模样,面色沉了沉,“我李家次子不读书。”
“什么?李跌,你这个做父亲的,怎么能这样,都是儿子,为什么不培养更有天赋的次子,你那长子根本不是读书的料,他日日被你逼着去书院,什么东西都灌不进去他那贫瘠的脑子,你非让他去读书,他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还是另寻他路为好,凡事不要太执着。而你那次子,依我老夫所见就是文曲星转世,你不要耽误他。老夫要不是实在惜才,才懒得跟你这浑货在这里浪费口舌。”季夫子看着李跌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急得团团转。
他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李跌这么偏心又好赖不分的父亲,这般天资卓绝的次子,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培养啊。更何况他看这小铺子生意还不错,怎么看也不像供不起两个儿子读书的样子。
家丑不可外扬,他知道必是自己那长女李瑶,竟真如她说得那般女扮男装,还不知怎么找上了季夫子,又蒙骗这好才的夫子上门做说客。
气死他了,这小女子,才六岁,竟有这般深的心思,再长大可怎得了?
李跌怒气直往头上冒,长子不争气,天天逃课,长女不似女子,竟天天想往书院男子扎堆的地方钻。
这要是叫人知道他李家的女儿女扮
男装进书院读书。这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他李家怎么丢得起这个人?
到时候那唾沫星子能淹死他李家人。
而李瑶的长兄、幺妹都要被她的自私害死了。
“你到底听没听老夫说话?李跌,你要是不让你那聪慧次子来书院读书。明日,便把你家那不成器的长子也一并领回去,老夫不教了。”
“季夫子……好!好!是您让他去的,行!我明日就把次子送去,季夫子,到时,您可莫后悔!”李跌冷笑几声,脑袋嗡嗡作响,气急败坏地应下。
对这老眼昏花分不清男女的老夫子,他也没甚尊重,只想快点把人送走,闭铺回去教训不听话的长女。
季夫子也是个直脾气,他才不管李跌心里想什么,见自己目的达到,又收了个天赋卓绝的好学子,便乐滋滋地回去了。
而李跌见季夫子离去,他眉目阴翳,硬是压下心底的暴怒,关门回家。
―
因着季夫子这个意外,李跌今天到家很早,男人面沉如水,手上青筋暴起,迈进家门的时候,院子里所有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他。
王氏看着他黑沉沉的面色只道不好,心下毛骨悚然,怕得直发抖。
她转身要大儿子把妹妹们带回房里,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强迫自己转身去迎接阴晴不定的丈夫。
李跌跨步走进堂屋,看着身侧小腿发抖的女人,冷笑:“现在知道怕了?撺掇女儿女扮男装去找季夫子的勇气去哪儿了?”
“我……不是我……”王氏舔了舔干涩的唇,她艰难地咽下唾沫,连连摆手。
“不是你?那是那个不听话的东西自己的主意?我每天在外面累死累活,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养活这一大家子人,你天天在家里好吃好喝的,就养个孩子都养不好。长子李元,我送他去读书,他天天瞌睡,课业让妹妹写,官课不合格,蒙学挞罚,学了近两年,脑子里没有半分墨水,这次要是再不过,就如他的意在家好生呆着,别浪费我的银子。”
“长女李瑶,她才六岁,一个女子没有女子的样子,天天想着女扮男装往男人堆里扎,这是在干什么?以后谁敢娶我李家女,你叫李元,他在外面怎么有脸面?你叫我李跌以后怎么在外面抬得起头。”
“砰!”李跌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王氏跟着一抖,腿终于软地跪在了地上,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她哭着说,“都是我的错!”
“你的错?不,是我的错,是我让你们吃太饱,养了你们这群白眼狼,只想着自己怎么爽快怎么来。你知道那个季夫子他今天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没有眼光,偏宠长子,不让天赋更高的次子读书,我是什么模样吗?可她一个女子不在家好生呆着,闹着去什么书院?读什么书啊?总归是要嫁人的,读那么多书做什么,不都便宜了别人。莺娘,瑶儿小,她不懂事,你还不明白吗?”
“瑶儿……瑶儿,她……她想读,她读得可好了……就不能……”看着李跌的脸色,王氏的嘴张了张,最后没了声音,捂着脸哀哀地哭起来。
“我又没打你,哭什么哭。”李跌猛地拽着女人的头发把她的脸从掌心拉出来,看着她满脸的泪水,冷笑,“你女儿真有种!”
说完,李跌手一松,女人飘摇的身子脱力直直往下坠,“咚”地一声敲在地上,本就不甚白皙的额头立马青了一大块儿。
“嘭!”门被猛地推开,已经半人高的少年站在李跌面前,把妇人拦在身后,仰头与父亲怒目相对,“不要打我娘。”
“李元,你学问没长多少,倒是长本事了,敢跟你爹对着干?”李跌怒极反笑,“你知道吗?今日你们那个季夫子来找爹,他跟爹说要是李瑶那丫头不能去读书,你也不用去了。你说我是答应让她去读书还是答应你不读啊?”
李元的唇死死抿着,眼眶发红,对父亲的惧怕和无法保护母亲的无力交织在心头,他尚且无法弄明白父亲言下之意,但他确实不想读书,他读不进去。
他只想赚大钱买宅子,把母亲和妹妹们接出去。
他恨透了这个家,恨透了阴晴不定的父亲,恨透了日日/逼他读书的父亲,恨透了,瞧不起他的夫子,也恨透了读不进去书的自己。
又是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让李元在这样逼仄的空间里有了半分喘息的余地,他那自小聪慧的妹妹站在父亲面前,毫不惧怕,她嘴角勾着,冷静出声:“父亲,夫子说我比阿兄更有读书的天分,我想去读书,我会好好读书,我也会看顾着阿兄的,以后阿兄不会的我教他,以后瑶儿就当阿兄的弟弟,我们家会出两个状元的。父亲,你就让我去读书吧。”说完,李瑶转头看向身侧身子单薄的少年,笑着看着他,“阿兄,你说是吧!”
李瑶早慧,她一直不理解为何女子不能读书,但她明白父亲对兄长的期待,明白父亲对考取功名的渴望。
她想读书,想去书院,想有属于她自己的书箱,里面装满书册,想有自己的笔墨纸砚,写不完用不尽,想遇到困惑时有良师为她引路,想遇到坎坷时,有挚友与她同行。
这都不是一个天天呆在家中等待嫁人的女子可以做到的,李瑶要走出去,走出李家。
她的第一站是书院,人生第一个良师是季夫子。
季夫子惊诧于她小小年纪,却能出口成章,引经据典,这多亏她识字之后常常穿着兄长旧衣,打扮成少年模样去书铺看书,哪怕被驱赶她也努力记下手里这句
但这怎么可能够,书铺里面书院外围于李瑶不过饮鸩止渴,她要一个机会。
如果没有便自己创造,她终会搞明白女子为什么不能读书,也终会用自己作为例子去击溃它。
李跌深深地凝视这个还没到他腰的长女,又看了看呆立在那边的长子,问道:“李元,你怎么看?”
“我……”他刚想说他不想读书,他愿意把去书院的机会让给妹妹,他想去学做生意,他想去经商,但嘴还没张开,身后母亲便拉着他的袖子轻轻地摇了摇。
母亲严重的担忧终是让少年妥协,李元的父亲最恨商人,最恨自己这个最下品的小商人,身为李跌的儿子不能成为一个和他一样的商人。
少年闭了闭眼,最终还是说:“父亲,我会好好读书的。”
反正他现在年纪小也不能离家闯荡,大不了成全妹妹,继续去书院睡大觉。
爹让他去,他便去吧!
李跌终于是露出一个笑脸,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从今以后乖乖跟着你妹妹去书院读书,你去一日,她去一日,此次官课你若无法通过,再次挞罚,她便不用去书院了。李元,你自己看着办吧!”
“知道了!”
李瑶看看父亲又看看阿兄,知道自己暂时可以去书院读书了,她眼睛发酸学着自己在书院外看到的姿势,朝着父亲和兄长躬身拘礼:“谢谢爹,谢谢阿兄!瑶儿会在书院好好读书的。”
回到房间,李瑶看着兄长低落的模样,跑上前捏了捏他的手掌,“阿兄,不高兴吗?”
“没有!瑶儿要去书院读书了,阿兄很高兴。”李元扯出一个并不好看的笑,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头,但看着妹妹乖巧高兴的模样,他还是觉得值当。
李元知道李瑶喜欢读书,也清楚父亲不可能答应女子去书院。
但是他的妹妹啊,居然这么勇敢无畏,还将将满六岁却比自己这个虚长她两岁的阿兄要强太多,学问也做得好,人也聪慧机敏,他看着妹妹和父亲对峙时那淡定的模样,都在心里为她狠狠捏了把汗,却又在成功之后无限骄傲。
这是他的妹妹啊!
“阿兄,以后瑶儿当上状元,做大官,一定买好多好多酒楼铺子,让阿兄当大老板!”李瑶仰着头,她自小聪慧,她明白李元想赚钱经商,这是阿兄的愿望,日后,她必帮他实现。
李元也看着她,看着妹妹小小的眼睛里满是自己,笑着点头,“好,我的状元妹妹!早点休息,明日便跟着阿兄一起去书院吧!”
“嗯!”李瑶重重点头,然后手脚并用爬上床,挨着阿兄和打着小呼噜的妹妹沉沉睡去,她的嘴角轻轻勾着似乎做了什么美梦。
李元看
着妹妹们沉睡的脸,心中一片柔软。
第5章 女扮男装上书院
李瑶穿着兄长李元的旧衣,脚步轻快,长发高高束起,看着天际的晨光,对自己即将开启的书院生活充满期待。
“李元,上书院呢!帮刘大娘把你阿弟一起带去呗,大娘今日事忙,下学大娘买糕点送你家去。”隔壁吕家娘子看见李元,立刻叫住他,请他帮忙。
李元这小子虽书读得不怎样,但性子好,是个好小子,十里八村乡邻都十分喜欢他,有点小事找他必能办稳妥。
“可,刘大娘,可否叫吕二快些?我今日带妹……阿弟一同去书院。”李元牵着李瑶的手,在吕家门口候着,刘大娘本想邀他们兄妹入内等候,但看他们没这意思,朝着里屋吆喝了一声,催促自己那还在吃饭的儿子:“吕二,快些吃,你李元兄都要出发了,别磨叽。”
听到次子应声,她又转头,一双笑眼直直地看向站在他身旁的李瑶,说道:“你家阿瑶早该去书院的,上回我家吕二入学时,还问你家阿瑶来着,听闻阿瑶不去,还失落好久。我那小子好多都是阿瑶教的,阿瑶去书院定能拔得头筹。”
“嗯?”李元纳罕地望向李瑶,遗憾刘大娘怎么对妹妹突然变成男子毫不奇怪。
李瑶捏了捏兄长的手,示意他下学回去再谈,正巧吕二叼着饼挎着包往外跑,气喘吁吁地停在他俩面前,熟练地勾住李瑶的肩膀:“李二,你爹终于凑够钱了?我都先你一年去书院了。”说着,他四处看看,然后凑到李瑶耳边说:“书院里的学子学问皆不如你,你去了定独占鳌头。”
“别胡说,吕二,走吧!”
李元往日也顺道带吕二这小子一起去过书院,他可不像今日这般……聒噪,在他面前像个鹌鹑,半天憋不出个字来。
“李兄,吕二,在下这厢有礼了,这位贤弟是?”临近书院大门时,一青衣俊朗少年快步行至他们身前,似是对新来的李瑶十分纳罕。
李瑶微微仰头与少年对视,朝他躬身行礼以示友好:“我乃李家次子,李瑶,兄台,这厢有礼了。”
“哦!我乃江南郭氏,郭恒。贤弟便是吕二常常挂在嘴边的天才师父,久仰大名,怎今日才来,愚兄可是等候多时。”郭恒又问,他这人素来善于交际,早便听闻李瑶大名,今日一见,自是言辞热络。
“郭兄,久仰。”她的家事不便与外人道明,只得扯开话头,邀郭恒一起进去,“时候不早了,郭兄,咱们边走边说,请。”
李元因之前官课未过所以和吕二不在一个讲堂,而季夫子急着邀她入学,尚未安排她的讲堂,于是她只能先行一步,到夫子书房寻季夫子。
“问夫子安!”李瑶朝着季夫子拱手鞠躬问安。
“李瑶,还叫夫子呢!”季夫子双手矜持地背在身后,语气里全是雀跃,半分矜持也无。
为师者,有幸教此天资,只盼望自己才学更高些,才不枉托自荐。
“师父请受弟子一拜。”李瑶再朝季夫子一拜,语气谦卑又恭顺。
季夫子实在是太欣赏这个谦逊有礼的少年郎,昨日看到她那手熟悉的字迹,了解她的家世之后,季夫子便断定去岁李元课业的代笔出自这小小少年郎之手。
如今再看她那字体愈发行云流水遒劲有力,竟是更胜于往昔!
两厢交谈,季夫子竟是比当年在太学当太傅时还要兴奋。
犹记得昨日李瑶找到书院的时候,这个少年身高堪堪到他腰际,走路却十分稳健,眼睛闪亮清澈,她望向自己,恭谨地问:“先生可知夫子身在何处,李瑶有好些问题想要求教夫子。”
也不知是昨日秋高气爽,他心情颇好,还是这个小娃娃,实在是看起来机灵可爱,求学若渴,他竟是好脾气地点头应下,放缓了收拾书册的动作,颔首:“我便是,你有何疑惑请问吧。”
“谢夫子!”李瑶咬字清晰,一字一顿说着那些对她这个年纪来说过分晦涩难懂的字句。
季夫子耐心听着,为他一一解答,在来回的交谈中,愈发心惊。
他本以为以这少年的年龄和阅历,那些疑惑必定幼稚可笑,却不想是他狭隘了。
这般天资,若未去书院读书,也应当有良师在家悉心教授才是,怎么独身一人来这书院寻夫子。
他心下纳罕,问是谁教她时,才得知李瑶时常来书院外面旁听,然后记在心里,偶有去书铺看书,一来二去便有了些自己的领悟。
但长此以往心中疑惑也越来越多,无人能为她解释,这才试着来书院请教。
季夫子方才对谈中随意点拨两句,李瑶便能立刻融会贯通,甚至得到新的启发,这简直是治学天才,越聊季夫子兴致越高,“李瑶,你今年几岁?”
“六岁。”
“六岁,早已过了开蒙的年纪,你兄长八岁都已来我这读书两年有余,你父亲怎的不送你来?”季夫子诧异不已,这样的天资,竟是被那个没眼光的老李耽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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