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鬼呢!”沉澈环着手臂弓身靠近她,歪着头说,“饭桌上说给别人听听也就算了,怎么现在还说谎?”
他直起身,又道:“再说了,刚刚买菜的时候你都没拒绝。”
江雨浓闻言,掀起眼皮白了他一眼,顿了两秒才道:“那你去拿西红柿和鸡蛋。”
“行!”这下沉澈开心了,屁颠屁颠转身去拿。
江雨浓专心处理虾,没看沉澈。
十秒后,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江雨浓,用哪种西红柿啊?”
“?”江雨浓有点不懂,“什么用哪种西红柿?”
“有很红的,还有稍微白一点的,我拿哪个?”
江雨浓:“……都行。”
又过了十秒,“那鸡蛋呢?有颜色深一点的和颜色浅一点的,用哪个啊?”
“……都行。”
沉澈一手举着一颗鸡蛋转身,盯着江雨浓的后背小声嘟囔抱怨,“怎么能都行呢?一个黄皮,一个白皮,味道肯定不一样。江雨浓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江雨浓闻言也转过身,左手是被她切了一半头的虾,右手是切掉虾头的刀,“我们穷人没那么多讲究,你吃不吃?”
沉澈看了一眼江雨浓手里的刀,非常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认怂,“……吃。”
等到江雨浓处理完手里的虾,才开始着手做西红柿炒鸡蛋。
做这道菜的时候,沉澈就在一旁看着。
时间地点都不一样,两人也不再是亲密无间的情侣。但做菜的人还是同一个,手法步骤也没有变。
江雨浓把两支筷子插|进西红柿里,悬空在燃气灶上等它外皮脱落的动作跟当年一样;剥皮切西红柿的神情跟当年也一样;甚至翻炒盛盘的动作都是一样的。
处在这样的情境中,感觉很奇特。
就像是半熟未熟的西红柿,咬一口下去,酸酸的,涩涩的,但又带了那么一丝甜。
时间好像是倒退了回去,又好像没有。
沉澈望着面无表情的江雨浓,这样看起来,那些专属于他们的回忆,在她这里好似不会掀起丁点波澜。
但沉澈内心知道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他不知道江雨浓在想什么,但这样的她,让他心疼。
因为他知道她不是不在乎,只是不敢触碰。
就像当年她说的,喜欢自己是一回事,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
她不能,也不敢。
-
虽然没有正经做过几顿饭,但江雨浓聪明,而且悟性很好,刚刚在车上临时补的厨艺知识现在可以说用到了极致。
清炖排骨、油焖大虾、西红柿鸡蛋、简单丰富的年夜饭很快做好了。
房间餐桌是单人位,江雨浓收拾了茶几,两人窝在地毯上,边看电视边吃。
春节联欢晚会还没有开始,电视在播放新闻,记者在各地发来消息,播报着各地人民为春节做了哪些准备。
江雨浓的手机一直是静音状态,她担心江淑娴给自己打电话。只是从进门到新闻播完,那个地区为北安的号码从未打过来。
她其实很好奇,那次在自己楼下闹过之后,江淑娴再也没有给自己来过电话,这很不正常。
尤其今天还是过年。
那两个人知道了自己的手机号码,知道了自己住在哪里,按江淑娴的脾气,今天应该会在楼底下大闹才对。
但她一点动静都没有。
或许是放心不下从小到大娇生惯养的儿子还有儿媳妇,又或许在憋什么大招。
总之她不会放过自己的,江雨浓想。
进餐的时候两人很安静,吃完饭后也还是沉默无言,安静盯着电视。
江雨浓的视线偶尔会扫向茶几上空着的碗盘,大多时候,目光都停留在盛了西红柿鸡蛋的那个纯白色盘子上。
很多年不做,其实她早就忘了自己当年做这道菜的步骤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她尝了一口,竟然觉得味道没怎么变。
她第一次做饭做得就是这道菜,西红柿会切成大小不一的块儿,是因为年纪小刀工不好,鸡蛋煎得一面焦一面嫩,也是因为火候不会掌握。
可是意外成就了奇迹,那次做完之后,发现味道出乎意料的不错。
后来去了八中,在宾馆的时候,江雨浓便开始注意火候,甚至学着调味,一来二去,这道菜被她做得有了自己的特色。
那些年在宾馆里,沉澈吃了许多次她做的这道菜。
第一次吃的时候,江雨浓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没忍住问:“你没吃过西红柿鸡蛋吗?”
“吃过啊?”沉澈说着,还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囫囵咀嚼完咽下去后,才又扬起脸看着江雨浓说,“但都没有你做得好吃!”
江雨浓记得很清楚,那是16年5月15日,五月的第三个
周末。
那段时间宾馆老板娘又出去旅行了,整个宾馆都交给江雨浓,还说不开业也没关系,一个人安全最重要,反正如果不招她,自己出去旅游也是要关门的。
但江雨浓还是正常开门营业,每天收拾房间,哪怕没有一个客户光顾。
15号那天,宾馆停了电,无奈之下,江雨浓只好关门歇业。
到了晚上,沉澈非要挤在那里,说正好他父母出差了,他也不想一个人在家,会害怕。
江雨浓知道这是借口,但没说什么。
那天,两人坐在宾馆大厅的桌椅上,靠着几根蜡烛照明。
沉澈说这话的时候,盈盈烛火晃在他漆黑的眼睛里,微弱的光,就那样照进了江雨浓的内心。
那时候两人刚在一起不久,江雨浓看着沉澈,觉得或许自己可以再放心些,或许真的可以把全部的自己都展现给沉澈。
因为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看清自己的所有,那她会选沉澈。
所以她看他,笑了,轻声应了句,“哦。”
……
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喜庆热闹的声音响彻房间,江雨浓也收回自己的思绪。
两人安静看了一会儿后,沉澈突然开口说:“江雨浓,一起包饺子吧?”
江雨浓闻言睫毛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然后拒绝道:“不包。”
“包吧。”沉澈偏头看她,带着些许恳求,“我想吃。”
江雨浓也转头对上他的视线,嘴唇动了几下,最后挣扎说:“家里没食材。”
“我刚刚买了。”沉澈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应该马上就到。”
江雨浓:“……”
她有点气,又有点无语,转头看回电视上的春节联欢晚会,不咸不淡地说:“你自己包吧。”
沉澈让人送了调好的馅料和成品饺子皮,东西送到之后,说着让沉澈自己包饺子的江雨浓还是收拾了茶几,又拿了面板和盘子,甚至指挥着沉澈把馅和饺子皮放到合适的位置,然后两人一前一后洗了手,就这么水灵灵地坐在地毯上开始包饺子。
西葫芦鸡蛋虾仁馅的,是江雨浓喜欢的馅料。
这是两个人第二次一起包饺子,说不感慨不可能。
江雨浓随意瞥了眼身边的沉澈,意外发现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了。
就见沉澈先是取一张饺子皮摊在左手手心,放入适量馅料,右手捏住饺子皮两边轻轻一按,然后用双手虎口向中间一挤,一个漂亮又饱满,神似金鱼状的饺子就包好了。
这一系列动作江雨浓看完后,眼底盛满惊讶,但面上没有表露。
“什么时候学的?”她收回目光轻声问。
“在国外。”沉澈说。
江雨浓抬头,把自己手里包好的饺子跟刚刚沉澈包好那个并排放着。
她盯着两个饺子看了两秒,才低头继续包下一个。
“没有人给你做饭?”她又问。
“有的。”沉澈说,“但我喜欢自己包饺子吃。”
江雨浓动作顿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这个对话,八年前两人也说过类似的。
……
2016年的春节,是江雨浓来到庆谷区的第一个春节。
她为了挣钱,也为了不给奶奶添乱,选择自己一个人留在宾馆值班。
平时生意就不忙的宾馆过年更是无人问津,但江雨浓没有关门,她答应了老板娘会正常营业。
六点,江雨浓停下笔,望向玻璃大门外。
看了一会儿后,她裹紧外套起身往外走。
刚推开玻璃门,冷风瞬间涌了进来。
江雨浓逆着冽冽寒风出去,站在门外左右环顾一圈。
漆黑的胡同荒无人烟,只有国泰宾馆这一家店铺还亮着灯,与漫漫黑夜相守。
说是春节,但除了贴在宾馆两侧的春联,再无一丝过年的气息。
江雨浓望着黑到好似没有尽头的胡同,知道父母不会来,而奶奶年纪大了走路不方便,一个人到不了这里。
至于沉澈――
他并不知道自己没有回家,更不知道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
而且这种时刻,那种家庭的他,一定过着跟其他人都不一样的除夕。
江雨浓清楚自己不该期待会有人来陪她过年,她也不敢有期待。
于是在门口吹了几分钟冷风后,她吸吸鼻子,转身回了宾馆。
她走到前台埋头收拾放在桌面的书和笔,准备去厨房给自己下一碗面。
还不等收拾完,挂在宾馆大门上的铜铃突然响了。
江雨浓转身看过去,满目黑暗中,穿了一件玫粉色大衣的沉澈,猛然撞进她那双刚染了寒风的冰眸中。
只见沉澈一手拎一个大号纸袋,用身体打开门后又用身体关上,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向江雨浓走来,声音雀跃到不行。
“江雨浓,新年快乐!”他扬了扬手里的两个大纸袋,“我来找你吃年夜饭!”
那双盯着江雨浓的眼睛亮亮的,像是把满天星辰都装了进去。
江雨浓看着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你怎么来了?”她淡声问。
沉澈把手里的两个袋子放到前台,双手顺势搭在袋子上,下巴抵在手背,笑着说:“跟你过年啊!”
江雨浓:“你不跟自己家人过年吗?”
“我请假出来的,一点前得回去。”这话沉澈说得很认真,安静看着江雨浓的那双眼睛坦荡清明。
沉澈的五官生得极为好看,尤其眼睛和嘴唇。
他的眼裂很长,眉骨高,眼窝深,开了道不算窄的双眼皮。
是一双很好看的桃花眼,瞳仁漆黑,不笑时感觉拒人千里,笑起来又如沐春风。
他的唇线很直,颜色是红润的草莓色。
下唇饱满,上唇长了一个特别诱人的唇珠,每次喝完水,整张嘴都会变得鲜嫩多汁。
江雨浓看着他,又一次愣了神。
沉澈见她不说话,垂眸打开两个袋子,跟江雨浓介绍里面的东西。
“我带了很多饭菜,都是做好后用保温盒装来的。”他一样样往外拿,然后又一样样往前台摆,乐此不疲。
拿到最后,他一手举了一个玻璃盒,满眼期待地问江雨浓,“江雨浓,我们一起包饺子吧?我带了饺子馅和皮。”
江雨浓清楚地记得,那时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跳动,从看到沉澈那一刻,到他说出这句话,心跳的节奏就越来越快,最后甚至太阳穴和手指尖都在跳动。
她看了看沉澈手里的盒子,又移回视线对上沉澈那双星眸。
“没人给你包饺子吗?”
“有啊。”沉澈说,“但我喜欢跟你包饺子吃!”
……
那时的沉澈对谁都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唯独在面对江雨浓的时候,永远热烈。
江雨浓没再说话,直到饺子圈圈环环摆满一整盘,她才又问:“沉澈,不累吗?”
“什么?”
“一直活在高中,你不累吗?”
电视里节目一个接一个地演,钟表一格跟一格地转。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唯独坐在地毯上的两个人沉默不言,像是自动开启了暂停键。
今晚零点一过,就真的是两人分开的第八年了。
并排坐着,肩膀跟肩膀之间的距离不过十几二十公分,但中间却像隔了面透明的墙。
看不见,摸得到。
沉澈清楚江雨浓愿意跟自己吃年夜饭的原因,更清楚她为什么答应跟自己一起包饺子。
而江雨浓也知道自己这次放肆过后,不可以再任性。
这种明天起,两人之间距离又会远一些的认知默契实在可怕。
只是有人愿意大胆面对,有人想方设法撤退。
沉澈端着盛满饺子的托盘起身,低头看着仍旧坐在原地的江雨浓,郑重又认真,“江雨浓,跟你在一起,我从来没有觉得累过。”
说完,他起身去了厨房。
江雨浓眼神没有聚焦地虚看着前方,两只手肘撑着茶几,双手摊开悬在空中,上面还
有面粉。
厨房传来阵阵声响,先是“哗哗”的水流声,然后是拧动燃气灶后,点燃火苗的“哒哒”声。
没累过吗?
他怎么可能不累呢?
拼尽全力去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怎么会不累呢?
-
在原地愣了许久,江雨浓才起身去洗手。
走进洗手间,打开不锈钢水龙头,凉水便哗啦啦地往下流。
江雨浓没有调热水,甚至在冲了几秒后,她又往凉水的方向扭了扭。
冰凉刺骨的水柱滑过白皙的双手,几秒钟时间,那双手便开始泛起微红。
她抬头看向镜子中的自己,浓密秀发全数挽在脑后,些许碎发散在脸侧。
整张脸没有半点脂粉,透亮白皙,但也凛冽尖锐。
江雨浓自己看自己,都觉得这张脸不笑的时候实在太冷。
她左右转动了两下,然后埋下头,用冷水洗了把脸。
随意擦了几下后,她把碎发往耳后顺,双手撑着洗手台,认真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尝试让自己柔和一点。
可试了半天,就发现除了笑,她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冷。
盯了自己半晌,江雨浓闭上眼抬起双手捂住整张脸,几秒后再次放下手睁开眼,发现还是不行。
她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这张脸既不像江淑娴,也不像李建山。
不论是性格还是长相,又或者从小到大的待遇,她都不像是那个家里的人。
可偏偏,她就是。
奶奶说她跟爷爷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但很可惜,没有照片。
她是家人,也像是外人。
-
江雨浓出来的时候饺子正好端上桌,而那时已经近十一点。
刚吃完饭没多久的两个人,肚子里压根没有多余的空隙。但还是很默契的,一点点,缓慢吃完了自己盘里的饺子。
差十分十二点的时候,沉澈起身穿衣服准备走。
他不想听到新年的钟声,这些年都是如此。
因为每听到一次,就代表自己跟江雨浓分开的时间又多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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