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明白这一点,崔毓容也就不再执着了,人活一世,最重要的便是通透二字,别去肖想一些得不到的东西,按佛家语便是“着了相”。世间事皆为虚妄,有些时候退一步,便是海阔天空。
这之后,崔毓容便真心将慕氏作为朋友对待,喊她一声“慕姐姐”,也是真心实意的。那日她们泛舟池上,她也是真心想将那一朵荷花折下送她,可没想到一下没站稳,跌进池子里去。
崔毓容虽长在南方,却从小不识水性,越是惊慌扑腾,沉得越快,船又正好划到水深处,那时她以为自己要死了,万没想到会有人破水来救她,还是那位柔柔弱弱、不怎么开口说话的慕姐姐。
落水之后,崔毓容生了一场大病,等病痊愈之时,便从别人口中听说了慕氏为她在皇帝面前求情的事。
若不是她,自己就要被拉去慎刑司严刑拷打,纵然能落得下一条命回来,可她的脸面,他们崔家上下几百口人,就要毁在她的手里。
崔毓容既对慕氏心存感激,又为自己曾利用她而感到惭愧,就这么一拖再拖,拖到她跟随皇帝去塞外出巡,也没能说出口。
等她回来后,又听说她在敕勒川遭遇了一场刺杀,受到了惊吓,不喜见生人。
崔毓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消了下去,直到听说她怀孕害喜严重,不思饮食,皇帝急得到处在找人打听治孕吐良方,这才实在坐不住了,带着自己做的酥酪来了澄心堂。
“本来早就要来的,可我……”
崔毓容攥紧裙摆,眸中泪光点点:“姐姐救命之恩,这辈子我无以为报,我……”
她鼻腔酸涩,哽咽难言,不由得羞愧地低下头去。忽觉手背覆上一层温暖,愕然抬头,撞上一双温柔如水的明眸。
“阿容,不用说了,我都懂。”
婉瑛懂得她的未尽之言,只是她也无须道歉,因为与其说是她被利用,不如说她们是彼此互相利用。
那时她频频出入承恩宫,十次里有八次是会碰上皇帝在的,婉瑛只是不爱动脑子,并不是蠢,再加上年岁上去以后,也多了些识人的眼力,自然看得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况且就算她看不出,也自有春晓在她耳旁指点。春晓让她长点心眼,不要神不知鬼不觉做了别人的垫脚石。
婉瑛却从这件事中看出一点机遇。
她入宫六年,圣宠从未断过,旁人都等着她失宠的那一天,就连婉瑛自己也等待着,可这一天迟迟没有到来。
男人都喜新厌旧,她本以为天子坐拥粉黛无数,也是如此,阿容比她更年轻,更漂亮,可他的视线却从未旁落过半分,只专注在她一人身上。
婉瑛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皇帝对自己如此执着,或许爱的并不只是她这一张脸,她永远也不会等来色衰而爱弛的这一日。
可是为什么呢?他究竟看中她什么呢?这么多年,婉瑛始终没弄明白过。
崔毓容的出声打断她的走神,她擦擦眼泪,破涕为笑道:“瞧瞧我,好端端的哭成这样,让姐姐看笑话了。姐姐快吃罢,放久了便不好吃了。”
婉瑛点点头,挖了一勺正要吃,皇帝却撩帘从外面走进来。
他还穿着一身明黄龙袍,显然是刚下朝,连衣裳也没来得及换。
见了婉瑛手中的酥酪,又看见旁边杌子上坐着的崔毓容,他的脸色风云突变,大步走过来,一把将碗掀翻,“啪”地一声脆响,瓷碗在地上碎成几瓣,里面的酥酪泼了一地。
所有人都被吓得愣住了,婉瑛呆呆坐在炕沿上,还未回过来神,就被他按住肩膀。
他红着双眼,满脸急迫,一手捏着她的下巴,像疯了一般地质问她:“你吃了多少?告诉朕!吃了多少?”
哪怕是再迟钝,崔毓容这时也反应过来,皇帝这是怀疑她在酥酪中下了毒。
她身子发软地从杌子上滑下去,跪在一地碎瓷片中,哭道:“陛下明鉴,臣妾……臣妾没下毒……”
姬珩此刻根本没工夫理她,他将婉瑛抱来腿上,一手抵着她的背,两根手指不由分说就塞入她口中。
婉瑛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感觉那修长的手指抵住了嗓子眼儿,她瞬间泛起一阵恶心,忍不住低头干呕。
大手重重拍打着她的背,男人急切的嗓音响在耳畔:“吐出来,全吐出来,小九。”
“……”
婉瑛咳得满脸通红,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春晓实在看不过去了,大着胆子一把抓住皇帝的手腕。
“皇上住手罢,她还没被毒死,就先被您捶死了。”
姬珩停下手,抬头唤人:“吕坚!去把太医叫过来。”
吕坚飞快转身,正要领命而去,却被终于能喘口气的婉瑛叫住:“回来,不必去。”
她冲春晓使了个眼色,春晓会意,上前扶起哭得几乎晕厥过去的崔毓容,将人带了下去。
目送她们二人走出寝殿,婉瑛才转头,本来有些不高兴,可在看到皇帝明显紧张的面色时,瞬间什么不悦的情绪都消失了。
“你……你怎么了?”
他抓住她的手,瞳孔不安地晃动着:“小九,就让太医来看一看,好不好?不然朕不放心。或者……或者让人用银针试一下……”
“阿容不会这么做的。”
婉瑛无奈地看着他,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害怕。
世上哪有人会蠢到下了毒亲自送过来的呢?如此简单的道理,连她都想得明白,一向英明睿智的他,为什么会忽然如此糊涂。
可看着他满头的冷汗,额角紧绷的青筋,婉瑛却说不出责怪的话来,只能耐心劝解:“再说了,在你来之前,我就已经吃了不少,现在不是半点事儿都没有么?”
“也许……也许只是药效还未发散出来。”
姬珩满脸恐惧,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都发着颤:“你不知道,不知道这些后宫妇人的手段,万一,万一……”
他突然停下话语,脸色苍白地按着胸口,低头吐出一口血来。
殷红的鲜血,刺得婉瑛双目涩痛,她吓坏了,连忙转头冲外喊:“吕公公!春晓!快来人啊!快去宣太医!”
她一通乱喊,将外面的人全喊了进来。
小顺子人机灵,腿脚又快,火速跑去了太医院叫人。
太医背着药箱匆匆赶了过来,经过诊断,是急火攻心,没有什么大碍。
姬珩已被人转移到了床上,他吐了几口血,神智还是清醒的,并不在乎自己身体,只不停催促太医为婉瑛诊脉。
齐太医只得为婉瑛诊了脉,胎像稳定,一如往常,什么事都没有。也用银针试了地上的酥酪,针尖没有变黑,证明无毒。
一场虚惊,却闹得澄心堂人人恐慌,兵荒马乱。
婉瑛忍不住问太医:“真的只是急火攻心?”
她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这已经不是皇帝第一回吐血了,上回在敕勒川时,他就被她气吐血过一回。那回是他才从昏迷中苏醒,重伤未愈,尚且还算情有可原,可这回他什么病也没有,连身上的刀伤也早就愈合了,如今只剩浅淡的疤痕,他一向身体强壮,为什么会三番两次地吐血?
齐太医道:“回娘娘,确实是急火攻心没错。”
他答得斩钉截铁,可婉瑛却注意到,他在回答之前,下意识望了皇帝一眼。
婉瑛皱眉,正想再说些什么,躺在床上的姬珩就按了按太阳穴,不耐烦道:“都下去,吵得很。”
所有人安静地退了出去,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这才问婉瑛:“今日怎么吃起酥酪了?有食欲了?”
婉瑛本来还在思索他吐血的事,被他一问,不得不转移注意力,点头回道:“这个吃了不会恶心想吐。”
“当真?”他的眉眼焕发出喜色,“朕让御膳房的人去做。”
说完就要起身,被婉瑛赶紧拉住,劝道:“我现在不想吃了。”
“好,那便等饿了再吃。”
姬珩点点头,又拉着她的手殷切叮嘱:“以后不要胡乱吃别人给的东西,这次只是侥幸,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深宫里的手段脏得很,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腹中孩子考虑。”
孩子如今是他拿捏婉瑛的不二法门,说什么都没用,但只要提到孩子,婉瑛就会乖乖听话。
就像之前他劝婉瑛不要做太多绣活儿,不然虚耗心神,对保胎不利,还拉上齐太医为自己作证。婉瑛果然深信不疑,这阵子连针线都没再动过了。
婉瑛本想说是他太过小题大做,可看着他紧张不安的眼神,忽然想起在敕勒川时,姬芸跟她说过的话。
他的父亲,就是被他亲手用一碗毒汤给送走的。
所有反驳的话一下再也说不出来,她只能点点头,认真承诺:“知道了,我不会吃的。”
姬珩松了口气,还以为要费上一番唇舌,没想到她这么乖地答应了,心底很高兴。
“对,不要吃,小九只能吃朕给的东西。”
婉瑛看着他的眼色,揪着手帕,欲言又止道:“不过……阿容确实没有下毒,她也是好心,陛下不要怪罪她。”
闻言,姬珩没有立即答应下来,他沉默半晌,忽问:“朕要不要将这些人都遣散出去?”
婉瑛茫然地抬起眼。
遣散出去?这是什么意思?
“宫里的女人太多了,朕只想要小九,其他人留着也是无用。”
无用?
婉瑛还记得自己去年与他说起这回事的时候,他还说选秀只是为了应付前朝大臣,既然都将人选入宫来了,何苦又赶她们出去?
这些人都算了,那些入宫多年,甚至已经有过生养的嫔妃,难道也要遣散出去吗?
她们青春不再,又是已嫁之身,一旦被赶出宫门,就是被夫家休弃的女人,下场会如何,几乎想都想得到了。
婉瑛皱着眉头,想说些什么,姬珩却淡淡一笑,抚平她的眉心。
“算了,朕不过就这么一说,别放在心上。”
第65章 西岭
酥酪事件后,澄心堂中伺候的宫人,除了春晓以外,其余所有人都挨了板子。
皇帝还从御膳房调来了若干御厨,专门负责婉瑛的饮食。在用膳之前,除了用银针试毒,还要由小太监先尝,确认无毒后,婉瑛才可动筷。
虽然觉得麻烦,但为了让他放心,婉瑛还是什么也没说。
除此之外,他还抽调了一队缁衣卫,由指挥使陆承亲自领头,日夜巡逻护卫,整个澄心堂被守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但凡是要进出的人,都要经过严格的搜身与盘问。
婉瑛的行动也受到了一定的限制,她不能再一时兴起地出门,哪怕只是想去外面宫道上走走消食,也必须等皇帝下完朝回来带她去。而一旦出去,那必定是前呼后拥,看着不像是去散步,倒像是要去干什么大事。
婉瑛一来不愿兴师动众,二来孕后身子惫懒,并不爱走动,久而久之,也就不常出门了,只让春晓搀着她在院子里走走。
即便是她这样安分了,皇帝的焦虑也在日复一日地加重,他开始做起噩梦。
某个深夜,婉瑛被吵醒,睁眼一看,只见他满头冷汗涔涔,面庞苍白,眉宇漆黑,连鬓发都被汗水打湿了,整个人似从水中捞起来的一样。
他眉头紧皱,唇间喃喃呓语着什么,听不太清,一看就是深深陷在梦魇中的样子。
婉瑛不知是不是该叫醒他,犹豫了片刻,才出手推他。
姬珩猛地惊醒,赫然睁开双眼,眼里全是红血丝,粗重地喘着气。他的目光茫然,定格在婉瑛的脸上,呼吸停滞了片刻。
不等婉瑛反应过来,她就被一双铁铸的臂膀用力钳住,紧紧地抱入怀里,那力度大到似乎要箍碎她,婉瑛的脸埋在他厚实的胸膛,几乎要窒息。
求生的本能让她挣扎起来,他却更用力地抱紧她,在她耳边念咒似的重复:“别离开……别离开我……”
婉瑛于是知道了,他还陷在噩梦里,没有清醒。
她不再挣扎,安安静静地任他抱着,直到头顶的呼吸越来越平缓,抱着她的双臂也逐渐放松。婉瑛轻轻挣开,抬眼一看,他已经睡熟了,但眉头还是拧着。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将他紧皱的眉心揉散,又将手心搭在他的眼皮上。
忽然觉得这个动作有些熟悉,她恍然意识到,这不就是他对自己常做的动作么?
这么多年,这么多个不眠之夜,他就是这么一直看着她,安抚被噩梦纠缠的她么?
心情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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