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瑶曾经六个月没挪窝地观察过一株藤本蔷薇的变化。
立春后,原本光洁的枝丫上开始萌发黄豆大的芽点,别看这芽点小,一旦长出第一对叶子后,每一个芽点都会进入疯狂生长,他们舒展枝叶,嫩叶从深红转变成翠绿,逐渐伸展,像是刚睡醒的孩童伸着懒腰。
五月是蔷薇生长的黄金月份,大部分蔷薇科的花期都在五月中旬,苍山要晚些,换做金瑶之前驻守的长白,那就更晚了,经常要到六七月份才能看到一片花海。
花落之后,并不是衰败,植物会从开花结果的生殖生长进入盛夏的营养生长,这一阶段,绿色是主色调,在五月耗费了巨大的力量去开花的植物开始进行自觉的营养补充,它们扎根,自下汲取营养,它们长叶,自上吸收阳光,这些能量可以治愈他们之前囤积下的疲惫和伤痕,一如金瑶如今的状态。
她需要营养,很多的营养来修复,单靠那些植物的气味和新鲜的果实太慢了,她需要真正的营养。
“宋戈,你左胳膊还痛吗?”金瑶忽而开口,她的声音缥缈得有些不真实,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令宋戈有些恍惚。
“还行吧。”宋戈撒谎了,他的胳膊依旧不能动,脱臼应该是没脱臼的,可酸麻得厉害。
“我给你揉揉。”金瑶伸出手。
金瑶的确有一套黄金推拿手法,之前只给宋戈揉捏了两下,宋戈就跟脱胎换骨似的,可如今金瑶受着伤呢,宋戈再和她赌气,也不能让病号动手。
“没事了。”宋戈咬着牙忍着痛开始给金瑶表演抡胳膊,又指了指金瑶的小腹,“你的伤,真的不要去医院看看?稍微包扎包扎也好啊。”
金瑶摇头,医院可治不好她。
“你过来。”金瑶朝着宋戈招手。
宋戈本能地往前,可才走了两步,身体却突然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倾,脚尖也跟着离地,他像是一根悬浮在空气里的羽毛,他想要喊出声来,却发觉喉咙似哽住难以发声。
他注目看着金瑶,却发觉金瑶似变得和之前渐有不同,她裸露在外的手臂由白皙变得棕黑,细细去看,才发觉那已然不是人的血肉,而似无数根缠绵扭紧的藤条,她的脖颈、脸颊,甚至是发丝,都变成了细嫩纤长的藤须。
藤须绕着宋戈渐渐攀结成一个半茧,宋戈想要逃,身子却像是被吊拽在了空中,莫说往后退上一厘,便是动动手指头,都十分困难。
“我说过,你对我很重要。”金瑶仰头朝着宋戈,她的眼睛失了瞳仁,逐渐变得透明水润,两只眼睛像是嵌在眼眶里的两汪清水。
宋戈胸口涨裂得厉害,他不知道金瑶会对他做什么,他拼了命地想要喊想要动,可都是徒劳。
“宋戈,你对我真的很重要。”金瑶再一次重复,“你是我的药,我受伤了,真正能治我的,可不是你种的那些花草,而是你啊,宋戈,你是我养了二十五年的药。”
***
宋戈一度以为自己快死了。
宋戈读书那几年,晚上睡觉经常会猛地抽搐一下,像是突然往下坠了一下,他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会抽这么一下,就想到宋老爹告诉自己的一个奇闻。
说是很久以前,云南一个傣族村子里住着个年轻男人,他是个外来人,无父无母,被村寨里一个鳏夫收养,白认了一个爹,后来,这男人找了老婆,生了个女儿,可一断奶老婆就丢下女儿跑了,去了城里,只剩下这祖孙三代相依为命,没过多久,收养他的老鳏夫也死了。
傣族称呼年轻男人叫“猫哆哩”,宋老爹给他讲故事的时候,也入乡随俗,“猫哆哩猫哆哩”地叫,可宋戈听不惯,宋老爹只能改口说“这个小哥”。
这个小哥心疼他爹走得孤单,就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给他爹买了一口五百斤的大棺材。
宋老爹一边说一边用旱烟袋子敲着木门槛,发出的磕响声就像是用手指节敲在棺材木上一样清脆。
“傣族葬礼也是分得很细的,土葬、火葬还有水葬,村寨四周,总会有几片墓地,傣语里叫‘坝消’,又叫龙山,龙山里的树长得可好哩,老高老高,也是嘛,你想想,这人死后尸骨、毛发、皮肉就埋在土里,那土就越来越肥,树也就越长越好了,能埋在这个地方,是给村寨里增福气的。”
“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埋进龙山,如果是暴毙溺死凶杀之类的,得水葬,让邪气随着水流走,免得给村寨招来灾祸,按理来说,这个老鳏夫,得水葬。”
“他怎么了?”宋戈好奇。
宋老爹声音愈发低沉:“他啊,他被人……剥了皮。”宋老爹一边说话一边比划,“完完整整的一张皮,指甲盖都被整整齐齐地刮了下来,尤其是那张脸,眉毛都连在上面,连唇上的纹路都一丝不落,你把那张人皮摊开了,还能看清楚他大致的模样,栩栩如生的,哎哟喂,我这是没见过,听人说,当时人是死在桌子下头的,这张皮呢,就被挂在了悬梁上,风一吹,皮就会胀气,手指头和膝盖还能一动一动的,像是吊了个人在上头。”
宋戈听着听着就打了个冷战,又问:“谁杀的呢?”
“谁杀的?哟,这就是个难题了,一开始,大家都说是邪祟干的,说村寨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很久了,还说,村子里男人少,年轻男人更少,都去城里打工了,村子里阴气重阳气衰。”
“也有人猜就是村子里的人干的,要知道这老鳏夫之前名声可不怎么好,村寨里有娘们说,这小伙外出赶集的时候,看到过这老鳏夫爬过儿媳妇的窗,不然这儿媳妇怎么生了孩子就跑了?加上住在老鳏夫附近的人家家里总是会丢一些女人穿的兜兜和鞋袜,估摸着,他又是得罪了什么狠角色,被报复了,让他死都死得没皮没脸的。”
“也有人说,就是他干儿子剥的,是个单身汉说的,他说自己起夜的时候,看到这小哥家屋子还亮堂堂的,屋子里还传来了猪油渣的味道,很淡,不浓,就那么一丝丝,一点点儿,不过那时候穷嘛,一点油腥味能饱半年,这单身汉就猫着身子过去看,一看吓一跳,人家哪里是在炼猪油,他说他亲眼看到,是那男人把烧红了的刀切进他干娘的皮肉里,一毫一毫地细细刮着皮,那火红的刀子碰到肉啊,就滋啦啦地响,像是烤肉一样,把那一层皮和肉都给烤熟了。”
“不过,这单身汉四十多了,没老婆,整天疯疯癫癫的,他说的话,有人信也有人不信,还有人说,是这单身汉欠了赌债,看到这小哥有钱给他爹买大棺材,想着敲他一笔,才胡编乱造的这么一出,反正各种说法的都有。”
宋戈当时听了害怕,他才不到六岁呢,心里一阵虚一阵跌的,却还是忍不住问:“所以后来这老鳏夫是土葬还是水葬了?”
“土葬,这男人说自己干爹已经死得够惨了,不忍心让他死后还居无定所的,又多花了一笔钱,请了巫祝,绕着村寨驱邪避难,折腾了好几天,”宋老爹憋了气猛抽了一口旱烟,“不过这老鳏夫葬在了一片很偏的地方,算是折中了。”
宋老爹说完,看着宋戈害怕,又安慰他:“小戈,你别怕,那小哥肯定没杀他干爹,你信我。”
“为什么?”
“啧,”宋老爹煞有介事地和宋戈说,“你不知道,这老一辈死后,是会庇佑晚辈的,你没听说过?”
宋戈摇头。
宋老爹继续说:“你睡觉的时候,是不是经常会一抖一抖的,就是脚颤那么一下,像是要往下坠?”
宋戈点头。
“我和你说,那就是老一辈的人在庇佑你,晚上阴气重,鬼差出道,百鬼夜行,指不定哪个不懂事的小鬼就缠上你了,如果你睡得太熟,你就被会被鬼缠上,你感觉到腿抽抽,就是你的祖先长辈在保护你,他们轻轻拽一拽你的小脚丫子,你是不是就没睡得那么熟了?他们是在帮你咧,晓得了不?”
宋戈将信将疑,宋老爹却继续圆着自己的故事:“所以说,不会有人对自家长辈动手的,你放心。”
宋老爹知道很多辛秘,他很喜欢和宋戈说这些没跟没落的传说,开场白通常都是“有这样一个村子”或者是“有一个小伙子”,他说的大多都是傣族和白族的故事,措辞用语之间似乎很了解人家的传统习俗,若不是宋老爹的身份证上标明了是“汉族”,宋戈都以为他是土生土长的傣族人。
不过宋老爹每次和宋戈说完一段可怕的总会安慰宋戈,譬如晚上睡觉腿会抽的这件事,宋老爹已经竭尽全力给宋戈编造了一个合理又温馨的理由,长大后宋戈其实知道,这叫做睡眠肌阵挛,很多人都有,可每次想到宋老爹的这番解释,你腿抽抽就说明有长辈在保护你,宋戈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可此时的宋戈,昏昏沉沉,脑子里像是被抽空了一样,浑身都是轻飘飘的,迷迷糊糊之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挠弄他的胳膊,勾他的手指头。
那是藤须,很多的藤须,绿油油的,宋戈本能地想要逃,他多么希望这时候腿能抽搐一下,多么希望自己能醒过来,至少有个声音,有个声音稍微喊他一下,把他从这困境里救出来。
“你醒啦?”
是个女人,她的声音听着底气很足,余音软软的,十分亲昵。
“早饭吃什么?”
这是金瑶!
第32章 这个网红客栈,感觉……不太……
宋戈欻地一下睁开眼,胸腔剧烈的起伏让他一时间心跳都跟着加快。
紧接着是窗帘被人霸道拉开的声音,几寸强光从左侧窗口直射过来,光斑落在他的眼眸,刺得他眼皮又酸又胀,他用手背遮着光,眯着眼绕着床沿瞄了一圈,看到站在窗帘旁边双手叉腰看着他笑的金瑶,忍不住提防起来。
“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金瑶像是个熟客,直接坐在靠窗的长条沙发上开始给宋戈叠那些散乱胡丢的浴巾,这是当时宋戈为她垒堆起来的,宋戈晕倒后,金瑶就把这些一股脑地全扔沙发上了,好让宋戈睡得舒坦一点,如此一想,金瑶真是觉得自己够善良够温柔的。
宋戈没答金瑶的话,他口干舌燥,喉咙里似火燎一样难受,他支起半个身子想要倒水,却发觉床头柜上早就摆好了一杯开水,摸了摸,还是温的。
“我给你倒的,”金瑶笑嘻嘻的,看着精神状态不错,“放心喝,没毒。”
宋戈听了,反倒是收回手,两臂用力支起身子,趿拉着鞋子半爬半跪地去了厕所,打开水龙头开始洗脸,他的脸烫得很,反复洗了几把还是跟刚烧红的炭似的,他用手掌舀了几口水灌嘴里,不知道是自己浑身太热了还是开错冷热水了,他觉得这水竟有些烫嘴。
他把水一关,他不喝了,不喝了还不行吗?
宋戈转身,想回床上取自己的手机,一扭头,就看到金瑶靠着卫生间的门框站着:“想取什么,我帮你。”
嘴上说着“我帮你”,可金瑶都已经把宋戈的手机捏在了手里,她只用食指和中指夹着手机,看着没怎么用力的样子,手机歪斜得像是随时要掉下来一样,可当宋戈伸手去拿的时候,却发现根本拽不动,她明明只用了两根手指啊。
“你生我气了?”金瑶主动问。
宋戈根本不想说话,他喉咙太痛了,喉管像是生了倒刺一样,他只摇头。
宋戈以为金瑶闹得差不多了,再伸手去拿,金瑶还是没泄一丝力气,手机纹丝不动,宋戈叹气,直接摸到了解锁键,摁亮了屏幕,看了一眼日期,眼睛都瞪大了。
“撒填。”宋戈一说话喉咙就呛,跟烟熏了似的,他清了清痰,想要再说一次。
“三天。”金瑶却听懂了,“没错,你睡了整整三天了,而我……,”金瑶像是有些骄傲的样子,她指了指自己,“我可是守了你足足三天,一步都没挪窝。”
宋戈脸色极其不自然,他冲到门口,手才触上门把手却警觉地回身看着金瑶。
金瑶努嘴:“我没锁门,你想出去就出去,我不拦你。”
宋戈沉住气,手指头扣在门上,只敢稍微挪了一下,确认门的确能开,才突然拧开门把手冲到了大堂。
大堂。
陈甜正在柜台前给一对准备入住的小情侣办入住,正核对人家身份证信息呢,听到动静猛然扭头,突然“呀”地叫了一声又立刻回头给两位客人解释:“这是我们……我们老板,他平时……不是这样的。”
厨房里,梁霄听到动静挑着铁勺就跟着跑了出来,瞧了宋戈一眼,立刻扭头和新来的小情侣解释:“我兄弟,之前发烧,烧病了。”梁霄指了指自己的脑仁,“脑子……脑子烧坏了,别和他一般计较。”
梁霄一边说一边顺道抽了沙发背上的一件外套,蹭蹭蹭上了五六级台阶,把外套往宋戈身上一裹,低声问:“你咋不穿衣服就下来了。”
宋戈低头看了一眼,外套里空荡荡的,他心头泛凉,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大腿,还好,他穿了条长裤。
只听到梁霄又说了一句:“你这秋裤……多少年没穿了,你这是啥?大病初愈的行为艺术?光着膀子穿秋裤,你这……什么爱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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