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说肖金枝的事儿吧。”金瑶其实已经猜得差不离了,在苍山附近发生的事,只要她想知道,多多少少都能打听出一二。
丁文嘉语气开始颤,她努力裂开下唇,做出一副强颜欢笑的样子:“我之前说过,我得蛇皮的事被我爸妈隐藏得很好,就连宋戈也一直以为我是得了什么皮癣,我爸替我找了关系,开具了完整的医院证明,向老师和学校说明我是得了家族遗传性的非传染皮肤病,我才能正常上学,我夏天穿着长袖,有时候蛇皮严重长到了脖子上,我还就戴上我妈给我手工缝的假领子,总之,我一直遮掩得很好,直到肖金枝的出现。”
“初中的时候,学校教学楼厕所都是没有门的隔间,一开始大家还挺害羞的,可到了初二初三也都习惯了,都是女孩子,怕什么,我可不敢。”丁文嘉闭上眼,“我大腿根到屁股那一块也全是蛇皮,我不敢在学校上厕所,再着急我都是憋着回家,或者是去学校外面的小饭馆借人家的厕所。”
“那天,我闹肚子,实在忍不住了,就让肖金枝帮我盯梢,想着速战速决就好,可我正准备提上裤子的时候,她突然探了个脑袋看了我一眼,我被吓到了,她当时的眼神很奇怪,”丁文嘉双手手指交叉,右手大拇指反复在左手虎口处摩挲狠掐,她双肩耸起,眉头紧皱,像是看到了极其可怖的场景,她忽而猛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才说,“她好像是在笑,那种笑容,就像是你在一条回形巷子里来回走,不停地拐弯拐弯又拐弯,可还是走不出去,你怀疑自己是不是鬼打墙了,正担心着,突然有人在你耳畔轻声说,抓到你了。”
丁文嘉这种形容太过具体贴切,让金瑶都忍不住微微拧了拧眉头,她刚想说话,饭店老板端着一锅烤鱼用屁股轻撞开玻璃门出来了。
“来喽,今早刚送来的,给你们选了条两斤半的,不够吃再点,我留了鱼杂。”老板一边放锅一边顺手用抹布擦桌子,还乐呵呵地对着丁文嘉,“想吃不,想吃我给你弄碗鱼籽下进去。”
丁文嘉脸色惨白,只垂眸摇头,老板又看向金瑶,金瑶倒是面色如常,还吩咐老板:“再续两杯菊花茶,十分钟后送来,谢谢。”
意思是,再给她们十分钟说话,别打扰了。
老板是个明白人,收走两杯残茶,回了柜台,正准备继续看手机追剧呢,微信对话框就总是弹出来。
“老庄,文嘉是不是去你那儿吃鱼了?”
昵称是A-Somewhere客栈梁老板(食宿摄影旅行路线推荐),这年头,人人都恨不得把自己的经营范围写脸上,连微信昵称都巴不得填下八百字,还喜欢在昵称前头加个A,为的就是能排在诸位通讯录的最前头。
老板端起微信回了条语音消息:“对啊,还带了个姑娘,之前没见过,新朋友?”
老板一边回,一边瞅玻璃窗外那两人,突然侧了个身,压低声音回:“不过我瞅着,俩人不对劲哩。”
梁霄很快又发了一条:“怎么不对劲了?”
老板嘟囔嘟囔发了一条语音,临发送又撤销了,尔后才尽量平静地说了句:“文嘉瞅着面色不大对,挺害怕,挺紧张的样子,那女的,还挺好,不知道在聊什么。”
丁文嘉害怕,金瑶还挺好?
微信那头连续回了三四个“?”,然后再没消息了。
老板把手机一放,自己这也没算瞎说,够客观了吧。
***
这家烤鱼用的是平底方锅,汤汁油料打底,铺了一层芽菜豆皮,周边围了一圈土豆片,最上面才是烤鱼,鱼肉挂着鲜香热辣的红油,一筷子下去,鱼皮黏弹,鱼肉娇嫩,金瑶吃了一口,觉得不错,伴着零度可乐又吃了一口,微微皱眉,问丁文嘉:“这零度可乐怎么反而甜这么多。”
丁文嘉脸色恢复大半,她也跟着拉开易拉罐:“用的是代糖,阿斯巴甜,也会有甜味。”
“什么代糖?”
丁文嘉解释:“有甜度但是热量很低或者不会被人吸收的糖,罗汉果糖阿斯巴甜之类的,适合糖尿病人或者严格控糖的人。”
“你懂挺多。”
“我爸有糖尿病,家里总是会备着。”
丁文嘉说完,觉得胸口那股压抑的劲儿散了许多了,她也挑起筷子在锅里夹菜入碗,尝了一口,除了烫倒是没尝出其他味来。
“你不继续问我了?”丁文嘉突然搁下筷子,事儿还在心头,她也吃不下。
“你刚才状态都那样了,我还继续问,我是不是太狠了?”金瑶眼睛只盯着烤鱼,鱼腹最好吃,肉质鲜美,刺还少,金瑶不大会吐刺,所以吃鱼只吃鱼腹,之前在昆仑也好,在长白也罢,都是有专人给她做菜烹饪的,偶尔吃鱼,也是把刺给她理好了端上来,或者是吃打好的鱼肉丸。
金瑶挑完了半边鱼的鱼腹,又用筷子把另一边往丁文嘉那边推了推,说:“你的,咱们一人一半。”
“你似乎和我爸爸留下的日记里说得有些不同。”
金瑶忽而抬头,眼神又落在被她放在一边的牛皮纸袋,仔细去看,那牛皮纸袋挺厚的,里面装的东西是半张A4纸大小,是日记吗?
金瑶用筷子头点了一下这袋子里的东西:“你说的是这个?”
丁文嘉点头:“是。”丁文嘉又把牛皮纸袋往金瑶跟前推了一下,“关于肖金枝的很多事,我爸的日记里也有,甚至,呵……,甚至比我记忆里的都要全。”
丁文嘉仰面看着这木制长廊的横梁:“总之,那天肖金枝探了个头,就知道了我蛇皮的事,其实我俩关系一直不错,同一个幼儿园,同一个小学,当时又是同一个初中,没人愿意和我玩,觉得我每天中午回家吃饭,司机来接,好似和班里孩子格格不入,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接地气,只有肖金枝和我玩,可那件事儿之后,她对我的态度有些变本加厉。”
“听宋戈说过。”
“嗯。”丁文嘉轻哼了一声,“她拿了我长蛇皮的照片威胁我,让我做了很多我不愿意的事,不过那些都是小事,做了也就做了,”她像是自嘲,“不做又能怎么样呢?照片在她手上,我拿不回来,告诉老师等于多告诉一个人我得了怪病,告诉我爸爸?这我倒是想过,可我好多天没见过他了,每次我睡着后,他才回来,等我起来上学,他就已经不在家了。”
“我又说多了。”丁文嘉以手掩额,“所以我不想让肖金枝到处传扬我身上长过蛇皮的事,一是这件事的确丢人,二是这事儿知道的人多了,很麻烦。”
“你爸妈都不知道肖金枝这样威胁你?”
丁文嘉摇头:“不知道,我从没说过,也没让宋戈说过。”
倒是挺能扛的,丁文嘉笑:“那时候青春期,可能觉得,这是一场对我爸的报复吧,我用对他的隐瞒来报复他对我的成长的缺席,现在想来,挺可笑的。”
“然后呢?”
“然后,就和宋戈说的差不多了,所以啊,说来说去,前几天,的确是我在微信上主动约了肖金枝面谈,可我当时只是想让她封口,毕竟当时两边吵得这么厉害,我很担心她会做出什么不厚道的事儿来。”
“不对,”金瑶忽而提高了几分音量,“如果你是想封她的口,为什么要约在客栈?随便约在哪个地方不好吗?客栈里有梁霄、宋戈,还有我,你不怕我们知道?”
丁文嘉耸肩摊手:“是她要求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瞧着金瑶还看着自己,丁文嘉微微瞪起一双疲惫不堪熬了通宵的红眼眶,“真是她要求的,你等我查查,我看看删掉的微信聊天记录还能找回来不。”
“行了,我信你。”金瑶挪眼看向锅里在热油里沸腾的烤鱼,用筷子另一半完好却又微焦的烤鱼推到丁文嘉那边,催她:“还不吃,就全焦了。”
第37章 宋戈到底知道多少?
人在困极了的时候,胃口似乎也不大好,尤其是闻到重油盐的肉味,都会觉得心口发闷。
丁文嘉吃不下,就便宜了金瑶,她两筷子剥下另一半鱼腹上的嫩肉,蘸汁调料,裹着脆嫩生菜一齐入口,吭哧吭哧嚼出一曲交响。
丁文嘉则是靠着椅背,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去接檐外滴落的雨滴,这雨就这么不急不慢地下着,有人匆忙走过,有人闲庭信步,有人推着山地车靠在廊外栏杆边上拧干衣襟,应该是环海骑行的小年轻,细雨打湿了他们的帽檐和脸庞,他们却并不慌张,年轻真好啊,就算是来一场明知会走到原点的旅行,也依旧这么努力。
偶尔会有人扭头看这一对靠着栏杆吃烤鱼的女人,金瑶生得明媚纤细,微微抬眸的时候柔软得像是生长在洱海边的蒲草,丁文嘉身量更加健美,光是露出的一截手腕看起来都十分有力,她猛地指尖发力,手指攥紧,又松开,又攥紧,反反复复,金瑶半抬眼瞅了她一眼:“困了你就睡,折磨自己做什么?”
“睡不着。”丁文嘉收回手,下意识地在裤腿上蹭了两下,算是擦干了。
“你不看吗?”丁文嘉努嘴朝着那牛皮纸袋,她这次主动找金瑶谈话,是提前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可没想到,金瑶根本没把丁旺福这本日记放在心上。
“你不是都和我说了吗?”金瑶倒是很相信丁文嘉。
“里面有名单。”丁文嘉伸长脖子,烤鱼起了烟雾,烟熏火燎的,她睁着一双红眼,“辛承和黑月都要找的名单。”
金瑶搁下筷子:“什么名单?”
“内鬼名单。”
金瑶眸光一闪:“你怎么发现的?”她又问,“你看过了?”
丁文嘉理所当然地仰起头:“没看过我怎么知道是内鬼名单,至于怎么发现的,几年前,我爸妈刚出事,我回昆明收拾遗物的时候,恰好看到隔壁家搬家,隔壁人家和我们是老邻居了,拉着我进去叙旧,我顺便也看了一眼他们的房子,按理来说,同一栋楼,隔壁两家,户型应该是对称的对吧。”
丁文嘉一边说一边瞅着金瑶,只等着金瑶点了点头,她才继续讲:“可我一眼扫过去总觉得有些不适应,隐约感觉他们的主卧室比我爸妈的主卧室大了许多,他们主卧室靠窗户那块原本摆的是一个很大的衣柜,前两年不是流行衣帽间么,他们就把衣柜拆了,做了个小型的衣帽间出来,也花了不少钱,哪里晓得,这两年后就要因故搬家了,我越看就越觉得……。”
丁文嘉微微侧头,像是在回忆那间屋子的格局:“我就觉得我爸妈的主卧室,好像就少了这么块地方,少了这衣帽间大小的地方,”丁文嘉像是自我嘲讽,“很神奇吧,我在家里住了十几年,才发现家里可能有一个隔间。”
“你找到了?”金瑶问完就觉得自己白问,丁文嘉肯定是找到了,她要是没找到,怎么会拿出丁旺福的日记给她。
丁文嘉点头:“嗯,找到了,不过入口并不在主卧室,而是在隔壁的书房,书房靠墙的那一扇书墙最右边柜子里,有一个锁孔下面还有密码按钮,我没有钥匙也不知道密码,当时进不去,不过我沿着那面墙摸了一圈,隔间的空间应该不大,约莫就是人家衣帽间大小吧,至于里面放了什么,我这些年一直都不知道,直到……,”丁文嘉略顿,似乎在犹豫如何组织语言,“直到昨天晚上。”
“你找到了钥匙?”
“不是,”丁文嘉摇头,“我爸是个做事很严谨的人,他和我妈既然决定离开昆明,就做好了善后,里面东西要么毁了,要么这扇门永远打不开,不过还有一个可能,他把东西留给了他足以信赖的人,这个人有钥匙,或者,知道密码,很明显,这个人并不是我,”丁文嘉眼神忽而变得迷离起来,“可我……找到了密码。”
“想知道是什么吗?”
金瑶听说书的时候最不喜欢这勾人的把式,每次听到精彩的地方说书先生就喜欢话锋一转,道一句“请听下回分解”,金瑶直言:“辛承的生日,对吧。”
丁文嘉大惊,脸瞬间煞白:“你怎么知道?”
这回倒是轮到了金瑶给丁文嘉说故事,金瑶已是吃饱喝足,她手抬高,慢慢倾了一杯菊花茶:“文嘉,你很厉害,我知道很多事丁旺福都瞒着你,能自己查到这么多东西,不容易,不过丁旺福和辛承的关系,他是永远不会告诉你的。”
“他俩……,”丁文嘉头皮发麻,脑子里全是丁旺福对辛承说话时的柔情温软,想着想着,她胳膊肘已然起了一层鸡皮,张嘴就反驳,“可我爸都已经有我妈了。”
“你想哪去了?”金瑶捂着额头,“他俩关系的确很亲密,但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么和你说吧,辛承和丁旺福,就类似于你宋戈和你,哦不对,应该是你和宋戈。”
这个顺序的颠倒很重要,丁文嘉是丁家独女,可宋戈只是收养来的,顺推过去,丁文嘉懂了:“我爸是被辛家人收养的?”
“差不多吧,”金瑶嘬了一小口茶,还挺烫,“这俩人,是同一窝蛇蛋孵出来的,但同窝不同种,这又是一个鸠占鹊巢的故事,当年,丁旺福在辛家的时候并不受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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