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无涯咬紧牙关,目光狠厉,双手不自觉地紧攥成拳,伤口绷出触目惊心的血痕,撕裂结痂的刀痕,灯烛飘摇不定,晃动颀长的墨色身影。
“别提我父亲!”
付彰以恩相胁,却从未真心教养他,何来脸面提他父亲。
师无涯不顾伤势,摔门而出,付彰望着师无涯的背影悲愤交加。
月华倾照,荷花池边碧波荡漾,隐没蝉声。
师无涯心烦意乱地扯断绢布,任由泊泊鲜血流出,他逐步往荷花亭去,寂寥无风的长夜,只一弯明月遥挂。
离荷花池最近的杏院,灯烛未歇,院中那棵青梅树枝桠萧条,毫无生气。
师无涯眸光平静,静静坐在荷花亭里,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针脚缭乱的平安符,绯色平安符上用金线绣着他的名字。
清风明月,星子闪烁,师无涯沉静地看着平安符,指腹来回摩挲着上头的字。
昔年旧景,一一盘旋在脑海中。
——
付清秋醒来那日是一个明媚的午后,一家人都来她杏院看她,只是她尚未回过神来,心有余悸,不肯与人多说话。
韦氏瞧着她这副消沉的模样,心疼得紧,亦不敢多说,她命人将杏院里的花全都撤走,换回往日布局。
时至七月中旬,付清秋总算愿意与人交谈,韦氏每日守在她身边,与她说话。
这日午后,天清气爽,日光犹如碎金,浮浮沉沉。
杏院里难得平静,韦氏走后,付清秋拢了件薄衫,慢慢起身往外去,见院里的土翻新,便知付高越的花被摘走。
但她如今不太想去管什么花,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只想一个人躲在房里。
碧空晴风,正值盛夏,付清秋不觉炎热,反倒让这热风吹得舒坦。
她已有大半个月未曾出门,绿柳正想服侍她梳妆,却见付清秋披着一头浓密乌发,环着膝盖,赤脚坐在檐下,痴痴地望着院门口,似在等什么,又似在发呆。
这些天付清秋总会想起保神观前,师无涯护着付清岁时的决绝与担心,又会想起保神观里,师无涯将她推出去只是为了换姐姐。
她是恨他的。
只这一桩事,就够她恨师无涯一辈子。
偏偏,不止这一件事。
烈日当空,金乌灼热,天清云淡,付清秋仰头望去,门前青梅树都枯死了。
刺眼的日光灼烧着她的双眸,眼泪簌簌滚落。
十二年,好漫长。
付清秋抿唇,环抱双膝,她细数这十二年,从杭州到汴京,师无涯似乎从未主动为她做过什么,只有她在苦苦追寻他的背影。
那道颀长宽阔的墨色背影,正在走出她的视线,从杭州旧宅的初见逐渐消失。
杭州旧宅里的那棵青梅树或许也枯死了。
十二年痴情,换得一身负累。
绿柳见付清秋坐在门前,赶忙放下手中点心,忧道:“姑娘这是作甚,快些进屋去,外头热。”
付清秋摇头不肯进屋,绿柳取来蒲扇,劝道:“姑娘这是何必呢,夫人叮嘱过千万要照看好姑娘。”
付清秋仍旧不说话,杏眼盈泪,良久,她开口。
“无涯哥哥来看过吗?”
绿柳心焦蹙眉,不敢去看付清秋期许的目光。
“我知道他不会来的,我也不会再盼着她来了。”付清秋释然,“他连一句道歉的话都不愿对我说,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别的话了。”
她知道的,知道师无涯不会再来了。
付清秋暗暗垂眸,道:“绿柳,待会我们去看看姐姐罢,她也受了惊,肯定吓坏了。”
绿柳愁道:“姑娘待到好些了再去罢,何苦折腾。”
“罢了,那不去了。”付清秋起身回屋,绿柳正欲跟进去,却被她挡在门外。
绿柳知她心绪不佳,不好跟进去,便将糕点拿回灶房。
房内燃着安神香,雾气袅袅,冰鉴之中的冰块先前绿柳换了一轮,这会她觉得有些冷,起身去支开花窗,一时间热浪携风吹来。
付清秋眸光一转,忽地看见书架与墙隙之间有一纸印花笺,正要去捡时,云露匆匆而来,急急叩门。
“姑娘!姑娘!”
云露扬声喊着,全然不顾她是否醒着,但她如此着急,付清秋心中有疑,忙回身开口问。
“作甚?”
云露候在门前,喘匀了气,急道:“师郎君要从付家搬出去了,这会正和夫人大人说这事,连同大朗君和二郎君都在正厅里说这事。”
闻言,她三步并作两步至门前,柳眉紧蹙,问道:“他为何要搬出去?”
云露深吸口气,正欲开口,忽见绿柳从院外来,绿柳看二人正说话,上前问:“发生了什么事,姑娘怎么又出来了。”
“绿柳,你瞒着我。”
付清秋忽地推开门,目光冷厉地望向绿柳,只这一眼,唬得绿柳心内惊惧。
绿柳早知此事,但她不愿再让付清秋因师无涯伤神,保神观一事,绿柳已然将师无涯看清。
那样的薄情的人,配不上一心赤忱的姑娘。
付清秋心里明白师无涯将来如何,已经与她无关,可这偌大的汴京,师无涯又能去哪儿。
他留在付家,至少有个栖身之所。
思及此,付清秋顾不上梳洗换衣,转头赤脚狂奔,穿过光影明灭的曲折回廊,她跑得越来越快,热浪灌进口鼻,仿佛这样就能追上逐渐消失的那个背影。
她不该为他这么着急,她没有理由再为他担心。
十二年的朝夕相伴,付清秋知道师无涯在这汴京犹如池中浮萍,根本无处可去。
天边霞光四散,庭中松柏恒恒长青,耳畔尽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凌乱长发披散在身后,随风漾起墨色长河。
云露和绿柳跟在付清秋身后,绿柳小声嗔怪道:“你为何要告诉姑娘这些。”
“姑娘的病才刚好,你要让她在神魂失守你就安心了吗?”
云露低眉垂首,顿生愧疚,她哪里想得这么多,不过是因为付清秋在意师无涯,她才来通禀,更何况往日绿柳也曾为师无涯说话。
付清秋慢下步子,一步一顿,绿柳见她脚背上泥渍血痕混杂,心疼得直蹙眉。
绿柳道:“姑娘何苦呢。”
付清秋泪眼朦胧,她停在正厅门前,堂前韦氏和付彰端坐上首,付高越与付远衡分坐,师无涯一袭绀色长袍云纹劲装,以缨高束墨发,一身干净利索,一如当年他身无一物来到付家。
如今他也要这样离开付家了。
“师无涯。”
付清秋鼻尖一酸,狼狈又可怜地出现在正堂,师无涯愕然回首,目光游移。
第21章 “师无涯,我不喜欢你了。”……
月光皎暇, 银辉遍地,凉薄夜风吹动柏叶,风声萧索寒凉, 裹着淡淡的土腥气。
正堂里的几支灯烛明灭扑朔, 映照着堂外单薄纤弱的身影, 这几个月以来,付清秋频繁生病,神思衰竭, 如今她站在门口,犹如春日残柳, 一吹就倒, 无枝可依。
疾风乍起,她长发及腰,被风翩翩吹起, 一双红肿泪眼,无助可怜地望向师无涯。
韦氏骤然一惊, 滚烫的茶水打泼在身上,打碎了建窑兔毫盏,李妈妈皱眉道:“夫人当心。”
付高越急急起身, 朝她频频使眼色, “你做什么!你病好了吗,就跑出来,快回去!”
“清秋!平日里的学的闺阁礼仪去哪儿了, 你母亲就是这样教你的?”付彰指着她,愤然道:“我平日对你是不是太过纵容!让你在这个家里无法无天。”
付远衡长眉深蹙,厉声道:“清秋,你来见客作甚, 快回去,衣衫不整,全然不顾自己的名声了?”
李妈妈见势上前去拉住付清秋,低声劝道:“二姑娘,这会子不便见人,快些回去,晚些时候再来罢。”
师无涯从容坦然地看着她凌乱无措的模样,他蓦然哼笑出声。
“付二姑娘,你真可怜。”
付清秋固然知道她此刻有多狼狈,但这些都不重要,她不管不顾地甩开李妈妈的手,忍着痛走到师无涯身前,仰头问他。
“师无涯,你还有家吗?”
她像从前一样,去窥探师无涯眼底的情绪,还是什么都没有。
可今日,她总觉得师无涯是松快高兴的。
师无涯往后退,唇边含笑,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付清秋,你为何跳金明池?”
“我知道。”
他说话的声音如此轻,却让付清秋心口一窒,顿感惊诧。
师无涯懒懒地直起身,眉眼带笑,轻轻挑眉,戏谑道:“付二姑娘,你赖上我了不成?”
“师无涯你诨说什么!你怎可如此诋毁清秋的名声。”韦氏怒从中来,指着师无涯道,“清秋何须赖着你,你也不瞧瞧——”
李妈妈忙喊了韦氏一声,韦氏止住话头,哼了声。
付彰眼见场面混乱正要出声,却听付远衡平声静气地道:“无涯,有话便坐下来好好说。”
“是啊,师郎君先坐下罢。”李妈妈笑着打圆场,却见韦氏一个眼神过来,便知是要人退出去。
李妈妈将堂外的女使婆子支走,她也只守在门外。
付清秋长舒几口气,轻声道:“师无涯,我不赖着你,你喜欢姐姐,我愿意退婚,你留下来罢。”
付远衡凝神看付清秋,无视她的话,凛然对师无涯道:“无涯,你若要搬出付家,我们自然不会拦着你,可若要论婚约之事,还请你说个清楚。”
付清秋在等师无涯给她一个答案,她可以不再追着他,可以放手把他让给姐姐。
师无涯没有家了。
这是付清秋自小便知道的,即使师无涯不喜欢她,她也不愿见他无家可归,纵使那个家不是她。
付清秋虽如此想,却从未和他提过。
师无涯眼中毫无波澜,漫上些许嘲讽,好似在说“付清秋,只有你有家吗。”
“付二姑娘,这婚我自然是要退的。”师无涯不紧不慢地道,“大哥也莫急,总得将事情说清楚不是?”
付清秋腹背生寒,身心俱疲,她不明白师无涯究竟要做什么。
师无涯从怀中拿出当年在杭州时纳彩的草贴,时过境迁,十二年过去,那一封文书仍旧完好无缺,胜过昨日新纸。
付彰见那帖子,眼前一亮,师无涯既拿出了草贴,自然也会交换青玉镯,这样总算是了却了心头大事。
韦氏见此气消了一半,直盯着那草贴。
付高越面色凝重,“你——”话还未说完,付高越摆摆头,上前去扶着付清秋,这一扶才叫他知道,这个妹妹身子骨有多单薄,心中不自觉地担忧起来。
前些日子才受了惊,如今又要眼看着喜欢的人退婚。
付清秋望着他,不着一言,她没有话说了,师无涯把她的话全都打了回去,退婚也是迟早的事,她早就想通了。
只是当真见到这幕,还是会恍然。
追着跑十二年的人,一下子,就不是她的未婚夫了。
这十二年算什么,如果不喜欢她,为什么要白白让她等十二年。
付清秋声泪俱下,抬手就要去抓打他,“师无涯,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清秋,清秋冷静些。”
付高越心疼地扶着她,他拦下妹妹起伏的动作,她一动起来更是像风一般轻。
师无涯垂眸看她,眸光冷冽,漠然道:“付二姑娘,我很早之前就说过,我不喜欢你,你我之间就如同这草贴。”
师无涯当着她的面撕了草贴,草贴撕扯的声音,嘶啦嘶啦地划过耳畔,如钝刀磨肉,凌迟着付清秋。
付高越横眉道:“师无涯,你作甚!何故当着清秋的面做这事。”
付远衡出声,冷声道:“行了,无涯你既已决心离开,便去收拾罢,明日一早便离开付家。”
“自然,付家我一刻都不愿多留。”师无涯昂首,信步往外去,
付清秋挣扎开付高越的桎梏,韦氏看她哭得梨花带雨,那声音撕心裂肺,付清秋自幼养在她身边,韦氏何曾让她这般哭过,急忙上前去。
“听阿娘说,清秋。”
付清秋一个劲地摇头,什么话都听不进。
韦氏抱住瘦弱的女儿,怜爱道:“清秋,阿娘明日让人在院子,种满满院子的花,你日后想做什么,想穿什么我都依你,快别哭了,你才病好,为娘心疼。”
付清秋仍旧摇头,眼前只一片朦胧,水气氤氲,师无涯远走越远。
“付清秋,你就这点志气?人家要退婚,你哭什么,汴京里那个郎君不比师无涯好。”付远衡厉声呵斥,“你这一辈子难道就要守着他过日子不成?”
付高越听他这话直给他使眼色,付远衡只装没瞧见,他就是要让付清秋明白这个道理。
晚来风急,银辉弯月。
韦氏卸了力,付清秋如弦上箭,一朝待发,挣开了韦氏的手,三两步奔了出去。
“清秋!”
几人急急出声,李妈妈本守在门外,却见一道绿影从眼前掠过。
付清秋裙角勾勒出轻浅月光,发丝凌乱,月下狂奔,她记不起这是第几次为了师无涯不管不顾地奔走。
幸而,师无涯走得不快。
荷花池边,付清秋加快步子,尽管此刻她已力竭,却仍想抓住师无涯。
师无涯闻声回头,却见付清秋追他而来。
“你要作甚。”师无涯横眉,“方才我的话你没听明白?”
付清秋摇头,痛声道:“我听明白了,我只是想知道日后,日后你要去哪儿,还回来吗?”
师无涯漠然道:“与你无关。”
“那,我要回我的东西可以吗?”付清秋仰头看他,月光清亮,照在他身上多了几分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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