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我送你的平安符,还我罢。”
此时深静,能听得见池水被风吹荡的声音,付清秋能听见自己颤颤巍巍地心跳声。
那是很久以前的平安符了,其实她快忘了,快忘了。
师无涯从怀中取出平安符,拈在指尖赏玩,满不在乎地问:“是这个东西?”
付清秋颔首。
师无涯不甚在意,“本也是打算还给你的,付家的东西,我本就不喜欢。”
“还你。”
付清秋迟迟未伸手去接,师无涯眸光忽沉,见付清秋不接,顿时冷下脸来。
“我不要了。”付清秋忽地出声。
“随你。”师无涯收回手,把玩着那平安符,“既然你不要了,我留着也无用,扔了罢。”
话落,师无涯往池边去,顺手扔了出去,平安符从付清秋眼前划过,没有任何犹豫,付清秋奔向荷花池。
恰此时,付家人都赶到荷花池边。
付高越眼尖,看见此幕心头大震,扬声大喊:“不要!”
韦氏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会心力交瘁,满面愁容,付远衡半扶着韦氏,见付清秋如此,心下惊惧。
月光凄凉,风声凄凄。
师无涯纵身上前拦腰抱下付清秋,她看着平安符沉下去,一点点再也看不见一点踪迹,池水倒映着她慌乱,披头散发的狼狈模样。
忽然,池面上起了无数圈涟漪。
下雨了。
付清秋大喘着气,一口郁气始终卡在喉咙,上不上下不下。
师无涯厌恶道:“付二姑娘,这副样子是要做什么,不是你不要的吗。”
付清秋眼酸心乏,撑着一口气,冷道:“师无涯,我情愿从未认识你。”
韦氏上前抱住付清秋,付高越怕她想不开,拦在她身边,紧紧叩着她的手。
“乖乖,我的乖乖,别吓阿娘。”付清秋泪流不止,与师无涯对视之时,险些睁不开眼。
付清秋泣道:“师无涯,我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对不起你,从小到大我对你比任何人都好,你喜欢姐姐,我就去讨好姐姐,我比任何人都在乎你,不过是我错了,你从来就不在意我,我的生死,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
“十二年,师无涯,是你辜负了我。”
师无涯眼睫低垂,看她声嘶力竭的哭诉,而他只是淡漠疏离地看着她。
月色轻浅,付清秋不再探究他眼底的情绪。
“随你。”师无涯淡声道。
语毕,付清岁闻讯匆匆赶来,风卷夜雨,师无涯肃穆垂眸,而付清秋泣声犹如杜鹃啼血,一声声划破无边雨夜。
付清岁遥遥对视一眼,师无涯便转身离开。
付清秋这回挣不开几人的桎梏,雨水打在脸上,落在生涩的眼里,唇齿相摩,朝他喊道。
“师无涯,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
——
雨如跳珠,满池荷花歪斜,风雨惹人身冷。
付清岁缓步上前,将伞递给韦氏,付清秋仍在雨幕中挣扎,付高越紧紧锁着她的手。
付宅里人人都知道付清秋性子拧,但却不知,拧到了如此地步。
此刻的她,形同疯妇,她才及笄之年,不过十五而已。
这夜风雨不休,付清秋不肯离开,付高越情急之下敲晕她,背着她往杏院去。
付清岁跟在末尾,忽地一声,似乎有什么坠入水中溅起水花,她走得慢,回头遥遥望了一眼。
满池荷花摇曳,雨丝空蒙,池水荡开涟漪。
冬盈以手挡雨,眯着眼望向那边,催促道:“姑娘快回去,雨越来越大了。”
是他。
付清岁颔首,漫步去杏院,杏院此刻正忙,女使婆子接二连三的打水出来,付清岁在廊下等候。
绿柳瞧见,道:“大姑娘,换身衣裳罢。”
付清岁婉言相拒,绿柳便不再问,忙往屋里去。
这夜过后,付清秋思绪尽散,脑海中有一丝朦胧的日光,寻着那一束光,她从黑暗之中,见到了杭州小院里的青梅树。
杭州风情依旧,青梅树下的秋千仍在随风晃荡。
付清秋往秋千那去,只刚坐下,身后便有人来,斜阳照影,但看那影子她便知是谁。
“师无涯。”
师无涯微怔,轻声问:“你怎么这样叫我,我可是惹你生气了?”
付清秋垂眼,泪水淌落,师无涯手上一顿,快步到她身前,蹲下身仰头看她眼里含泪。
师无涯满目心疼,眉头自然而然地蹙起,“是我做的不好了,还是这绳子磨手,清秋,别不理我。”
“你哭了,一定是我做得不好。”师无涯眸光轻颤,慌张道。
付清秋摇摇头,抿开苦涩的笑,屏息凝神地看他,师无涯动作轻柔地替她擦去眼角余泪。
“为何不说话?”
付清秋眸光流转,盈盈泪眼,见她如此师无涯跟着流泪,他又问:“是不是我做得不好了,清秋,不要不说话。”
“清秋。”
“师无涯。”
霞光碎金,满院春色,师无涯半跪在她身前,她比谁都清楚这是假的。
或许她一动,这场镜花水月就空了。
可眼前的师无涯,满腔柔情,只怕她生气不说话。
“师无涯,我不喜欢你了。”
付清秋淡声说着,垂眸认真地看他着急失措的模样,师无涯何曾这样对过她。
他不是真的师无涯,而这句话却是师无涯说的。
“清秋。”
“清秋。”
无数道声音重叠在一起,师无涯的,付清岁的,韦氏和哥哥们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这场镜花水月的梦,被搅散了。
师无涯在她眼前碎裂,伴随着天翻地覆的坍塌,满园春色霎时凋零,只剩荒凉破屋。
付清秋清楚的听到付高越的声音,也有韦氏的哭声,就在耳边,就在她身边,但她好像醒不来。
身子很重,思绪被拢在一方天地,越想挣脱越无法抽离。
付清秋醒来那日,付高越和韦氏守在她身边,只一点动静,付高越便惊醒,他眼周乌青,又是哭又是彻夜不眠,比他落榜那日还难看。
“清秋,你醒了。”
付高越嗓音沙哑,望着醒来的妹妹,眼底漫出欣喜。
韦氏闻声,睁眼便见到付清秋醒了,嘴里念了好几次“阿弥陀佛”。
付清秋望着两人,鼻尖一酸,泪止不住地流,付高越忙道:“快别哭了,别哭了,不好看了。”
见她如此,韦氏哪里忍得住,跟着哭了起来。
“阿娘,只怕你有个好歹,你要我如何活?”
付清秋正欲开口,却发觉无法发声,喉间闷涩肿胀,她试着说话,寂然无声。
付高越道:“清秋,还是不舒服么,我去倒茶来。”
付清秋讷讷地点头,韦氏搂着她一个劲地哭,翻来覆去便是说她当年怀她的艰辛。
她醒来时,师无涯已从付家搬出去,退还了青玉镯,临走前,他曾说此后与付家再无关系。
付彰和付远衡好声好气地送师无涯离开,只盼着他走得远远的,永生永世不要出现在付清秋面前。
师无涯离开付家,未曾带走任何东西,孤身离开,此后他在汴京销声匿迹,繁荣热闹的汴京城,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自然无人在意。
他走的痛快,徒留付清秋日渐消瘦。
那日过后付清秋整日消沉,久病不愈,眼看着就要入秋,她的病仍旧不好,大夫来瞧过只道是忧思过度,郁气不散,加之寒气入体,还需静静调养。
韦氏每日过来陪她,就连付彰来后院的日子也多了起来。
人人都盼着她好起来,付清岁日日守在付清秋身边,自她醒来,仍旧不言语,偶尔轻笑,韦氏见她如此更是钻心的疼。
当初她若知晓,付清秋会遭这个罪,定然不要师无涯退婚。
韦氏虽这样想,却又庆幸将来付清秋能另觅良人。
这夜,付清岁守在杏院,灯烛昏暗,付清秋侧身看付清岁支手扶额,在美人榻上浅睡。
“姐姐。”
付清秋轻呼出声,极其微弱地声音,比那烛光飘摇的声音还轻。
但付清岁听见了,她缓缓睁开眼,看付清秋正静静地盯着她。
“你醒了,饿不饿,喝点水润润嗓,明日母亲知道了定然高兴。”付清岁起身去倒水,付清秋眸光平静,支起身靠在床沿。
付清秋抿了口茶,抬眸见付清岁憔悴,便知这几日她一直在守着。
“姐姐,对不起。”付清秋声若蚊蝇,失神落魄地看手中茶盏。
是她逼走了师无涯,断送了师无涯和她的亲事。
付清岁抿唇笑道:“你怎么对不起我?快些好起来,就算对得起我了,清秋,别多想了。”
“姐姐,对不起,我不该这么任性。”付清秋低声啜泣,泪水滴进茶水,付清岁忙接过茶盏,抱住付清秋温声细语地哄她。
万籁俱寂,窗外清辉冷然,菱花窗上树影摇晃。
付清秋恍然明白,她这一生都比不上姐姐。
从前她总揣度付清岁,虽拿她当姐姐,却处处呛她,如今她重病在床,付清岁仍守在她身边。
不管有没有师无涯,姐姐永远是姐姐。
付清秋攥着付清岁的手痛哭,这些天她总强撑着笑,只怕韦氏和哥哥们担心,如今在付清岁面前逐渐卸下心防。
付清岁轻抚她的背,柔声细语,极尽温柔。
良久,付清秋哭累了,猫在她的怀里睡了过去,付清岁命绿柳服侍她睡下。
秋日夜色凉薄如水,房内烛火明灭,付清岁仍守在一旁,见她睡得安稳,蓦地松了口气。
付清秋自小散漫,韦氏疼她,恨不能以金屋筑之,唯恐这个小女儿受伤,而付清秋自然受挫极少,她想要的,韦氏想方设法地要为她寻来。
可付清秋从小至大也未曾求过什么黄金珠宝,唯独对师无涯百依百顺,她只想要自己的未婚夫。
付清岁神色怅惘,世间的事就是如此,要求的求不得,不求的纷至沓来。
付清秋为了师无涯不顾一切,而师无涯亦为了她远走他乡,一个固执倔强,一个偏执高傲。
当真是一对良配。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清秋。付清岁掖好被角,轻轻掸开她的鬓发。
自古逢秋多寂寥,付清秋本在病中,韦氏担心她心思郁结,便请大夫日日来看。
大夫只道静养,每日多走动,写了方子交给绿柳,付清秋这些时日病好了许多,愿意多走走,韦氏时时来看她,陪她说话,糕点补品不断。
在杏院待得最多还是付清岁,付清秋依赖她,病着的时间里,常常要见着她才觉心安。
付清岁本也无事,便长宿在杏院,付清秋日渐好转,白日里无事,付清岁就取书来陪她解闷,闲时月下对弈。
原先那些她不甚喜欢的东西,竟然这般有趣。
时至深秋万山红遍,万物枯寂,城外枫林满地。
是夜,付清秋正对月遥望,不知在想些什么,付清岁款款而来。
“姐姐,我们去城外看枫叶罢。”付清秋道。
付清岁笑道:“你怎么知道国公夫人要办枫林宴。”
付清秋想也是,汴京城内达官贵人最爱赏景,漫山遍野的红枫,怎么会没有夫人做东办宴席。
“昨日我们的棋局还在,快来。”付清岁坐到凉亭下。
付清秋闻声回首,秋日渐凉,她披着碧色披风,缓步走至亭下,垂眸看那棋局,幽幽叹气。
“我何时才能下得赢姐姐。”
付清岁轻笑,道:“我瞧着就快了,枫林宴我们一道去罢,盛家三姑娘递了很久帖子了,母亲都回拒了。她是担心你的,自保神观——”
“也是,许久没见盛姐姐,我自然是要去的。”付清秋眸光渐沉,执棋久久未落。
师无涯已离开付家两个月,付清秋再没听人提起过他。
一夕之间,师无涯仿佛从未来过付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汴京。
这几日付清岁不再守在她身边,付清秋待她走后独自坐在亭下,秋日风凉,云露和绿柳陪在一边,总还是觉得自家姑娘还未能走出来。
——
十一月末,秋色飞霞,红枫零落,城外青山寺王国公夫人陈氏设宴,汴京城内达官贵人应邀而来。
付清秋随付清岁一道,付高越和付远衡紧随其后,临到山脚下,马车已不能再行,不少马车挡在山道。
山道枯木横斜曲折,碾碎一地枯枝落叶。
秋高气爽,付清秋掀帘往外去看,见付清岁探路归来,便问:“前面如何了?”
付清岁泱泱摇头,道:“马车拥堵,吕大人家的马车卡住,这会正忙着抽出来。我看满山红枫枯叶,不如走着上山去?”
绿柳忧道:“山路难走,姑娘身子刚好还是待着,待会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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