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听着怪别扭,他们之间也只差三岁,怎差出辈分似的。
他思索着如何管教小妹,听见她问方才去了哪里,脸色骤然转晴,难掩笑意:“见了一友人。”
明明刚才还严肃地沉着脸,怎么一提起这位友人,心情就这样好?
即使心中疑虑重重,姜初妤还是端着得体的笑,把他换下来的外衣挂在臂上,扬着脸问:“敢问是哪位友人,能叫您如此开怀?”
顾景淮的这个友人,正是书法界大名鼎鼎的章玉大师,原名邱盛元,为人豁达避世,潇洒不羁。
两个性格家世甚至年纪都差异颇大的人成了莫逆之交,约定互相不叫第三人知道,顾景淮烦人向他讨要章玉的字画,邱盛元也厌恶别有用心之人想通过他攀关系,因此虽认识已有五六年,却仍是密友。
于是他想也没想回答:“秘密。”
姜初妤的心凉了半截。
世间男子对自家夫人还会有什么秘密呢。
***
章玉今日以写了幅字贺他新婚为由,把顾景淮邀去了府上。
谁知他一到,就见章玉喝得烂醉,身前身后围着数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嬉笑声聒噪得如鸟儿啁啾,见他来了也毫不收敛。
顾景淮把他从女人堆里拔出来,被脂粉气腌入味了的章玉一头栽进他臂弯里,嘴里还嘟嘟囔囔着几个女子的名字。
顾景淮被膈应得额角直跳,嫌弃地一脚踹开他,拎着他领子质问:“你说的字呢?”
章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似认出了他是谁,迷蒙的眸光渐渐有了几分神采,一拍脑袋:“对!字……字在……”
章玉跌跌撞撞站起来四处寻找,留下被压出了屁股印的废纸。
“……”
顾景淮垫着帕子将那卷轴整个展开,只见上面楷书写着四个大字:「鸾凤和鸣」。
章玉以写行草闻名,但凡写得这么板正,一看就是从章玉变回了邱盛元。
顾景淮明知故问:“你这到底是给谁的贺礼?”
章玉大咧咧地躺在地上,含含糊糊地唱着不知哪首曲子,过了好一会才酒醒了几分,低声答:“她也嫁人了。”
顾景淮骂他懦夫,只会折腾自己折腾他,冷笑一声:“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茂行弟,你与尊夫人,也是青梅竹马,是吧?”章玉忽然没来由地问。
“我和她还算不上,旧识罢了。”
章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了良久,最后说:“我竟没发现她是何时与我离心的,不知不觉,就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你莫不要步我后尘。”
……
更了衣,顾景淮叫人备水,去了浴房濯身。
此时他正仰面躺在浴池边缘,墨发如游鱼般在周身的水面上漂着,劳了一整天,想放空神思,却无端想起章玉的话来。
本就是不一样的情况,何来步后尘一说?若真能交换,他倒甘愿是章玉成了婚。
不过,这些日子下来,他总觉得哪里别扭。
一开始他本打算娶个摆设,可谁知竟出了那种意外。那个夜晚过后,即便他嘴上说待她如妹,却也再难回到初始时的心境。
他越发能感到就寝时偶然的身体相触,比如她不听话的发丝爬上了他的方枕,或是醒来坐起身瞧见她蹬开被衾露出来的玉足。
还有方才见她盘着妇人髻,端坐在尚未及笄的顾疏芸旁边,怎么看也不再是妹妹,才终于不妙地有了成婚的实感。
顾景淮披上中衣回到内间,在床榻旁立了片刻,找来了一根约一尺长的横木,摆在了床中央。
姜初妤正在院内喂鱼散心,听说他沐浴完毕,堪堪压下心里晦涩的情绪,才款款回到卧房,看见床塌中央凭空出现了一块长横木。
她诧异地抬眼,对上顾景淮波澜不惊的视线:“夫君这是何意?”
哪来的床头打架床尾和,他们床都分两半了。
他偏开视线,故意不去看她:“我这几日夜里睡不好,隔开试试。”
“您睡不好,难道是妾之错?”
一时间委屈的情绪喷薄而出,姜初妤禁不住微扬了扬声。
顾景淮愣了一下,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听她说:
“不过,也正好。”
正好她也不想闻到他身上的脂粉味。
第24章
姜初妤心里揣着太多事, 晚上睡不安稳,白日即使补眠,人也瞧着一天天憔悴下去。
指使那两个歹徒来害她的幕后指使尚未追查到, 她都不敢出门;顾景淮身上的香气和斗柜中的香囊也让她耿耿于怀,简直是内忧外患, 每天一睁开眼就忍不住想这些事,偏偏还只能闷在自己心里,无法与人诉说。
某日, 顾景淮比往日早了一个时辰归家, 而姜初妤还在偏房跟春蕊嗑瓜子。
听说他回来了, 姜初妤一点儿也提不起劲, 慢悠悠地吐出瓜子皮, 对来通告的下人说:“我知道了。”
可手上动作却不停,一枚接着一枚嗑。
这玩意确实叫人上瘾。
春蕊却很着急, 也不管身份了,直接把青白釉花口小盘端起来拿到靠近自己的桌边,催促道:“姑爷难得这么早归家, 小姐快去陪他呀!”
姜初妤有些奇怪地打量她一眼:“他归家第一件事定是沐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难道这还要我伺候?”
她懒懒地支着下巴, 眼睑半阖, “春蕊,我还是跟你待在一起更舒服。”
“小姐万不能这样想。奴婢只能伺候您,但您今后的富贵全系在姑爷身上了, 抓牢了他的心,才能过得更好。”
“得了吧, 他的心又不在我这儿,何况……”姜初妤闭了嘴,他们之间的约定,不好跟春蕊讲。
可她看着春蕊一副大事不好的表情,狐疑地问:“你在想什么?”
春蕊急忙摇头。
在一起生活太久了,对方一个细微的神情都能知道什么意思,她细眉弓起,追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也是道听途说的,说不定是空穴来风呢,小姐别往心里去。”
“到底怎么了?”
春蕊支支吾吾了半天,心一横,干脆说了出来:“我今日上街,听到有关于姑爷不好的传言,说是他……养了外室。”
姜初妤感觉脑中炸开一阵短暂的轰鸣,少顷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小姐新婚燕尔,奴婢本不该说这些。可长痛不如短痛,像姑爷这般人物,往后必定是要纳妾的,您一定要想开些,趁着现在只有您二人,多让他记着您的好,才是正道呀。”春蕊又心疼又自责,不知道自己说出来到底是对还是错。
“……你不懂,是我占了这个位置,应当知足。”
姜初妤回到东厢房,不想叫他看出异样,强撑着像往常一样演贤妻。
用晚膳时,她胃口不好,只吃了平日饭量的一半,顾景淮察觉到她没怎么动筷子,饭后问道:“吃腻顾府的手艺了?”
“怎会,顾府的家厨个个都是顶好的,我只是有些胃胀。”
顾景淮作为唯一一个知晓她中毒的人,听她身子又出毛病,自然往那上面联想:“明日叫韦大夫再来瞧瞧。”
姜初妤这些日子喝药喝得,感觉五脏六腑统统成苦胆了似的,一听又要看大夫,彻底逆反了:“只是瓜子仁吃多了而已,夫君不必总是请大夫,我没有那么娇贵。”
顾景淮问了春蕊,证实了她确实吃多了瓜子仁,便打消了请韦大夫的念头,嘱咐一句“凡事要适可而止”,就去书房了。
他刚离开没多久,下人就端着一碗苦黑的汤药进来了。
姜初妤见了,也没有什么表情,如往常一般叫人把药放桌上晾着。
她需要在饭后半个时辰内把药喝了,但这次她一直等到药放凉,谁劝也不喝。
竹楦听说后,无奈去书房禀报了顾景淮。他被警戒过,看着少夫人按时喝药是头等大事,一顿喝不好他就要被发配马厩去养马,于是格外上心。
盛药的白玉弦纹碗壁摸上去发凉,明显被人故意错过了最佳入口的温度。
顾景淮耐的目光落在她倔强的脸上,有些头疼,恨不得捏着她脖子灌下去:“你不是答应过我起码喝完一个疗程的?怎的半途而废了?”
“我喝不下了。明日会继续喝的,就空一顿,不打紧。”
“一顿也不行。”
“可我真的喝不下了。”
顾景淮整顿军规军纪惯了,一有吵嚷的苗头,顿时沉了气拔高了音调:“那就去散步消消食,总之药不能停。”
语气严厉,说一不二。
可姜初妤没消化好的,何止是胃里的食物。
她现在是一只盛满情绪的容器,马上就要满溢出来,而他突然的呵斥就像决堤前涌进的最后一滴水,瞬间让她四处乱撞的思绪聚拢在一起,顷刻间爆发了。
“您怎么这么凶……”
她的泪啪嗒啪嗒地落在桌上,委屈地端起药碗刚要一饮而尽,又被他抓住手腕制止。
“……叫人去热一热,喝凉药不好。”
这句话又不知怎么惹到了她。
她哭得更凶了。
如果是军兵被他训哭,他会予以更严厉的惩戒,叫软弱的人哭都没力气。
顾景淮目光定在她身上,似乎在思索该怎么罚她。
姜初妤泪水糊住了满眼,却听不见他一点动静,连表面的安慰都没有,不禁哭得更猛了。
下人更是不敢上前,连个递帕子的人都没有,姜初妤只好自己抬手用袖子拭了拭泪,悄悄眯眼看他是不是走了。
她却看见,顾景淮正接过司棋手上的薄披肩。
然后走过来,裹住她双肩。
姜初妤睁着半只眼,懵然地不知所措。
“被欺负了就只会哭?”
他大概是觉得好笑,语带揶揄,眼看姜初妤嘴角更向下了,连忙收住笑正色道,“那给你个机会欺负回来,敢不敢?”
欺负?姜初妤眼眸恢复些清亮,转了转,心想他都这么说了,难得的机会,岂有不应的道理?
“敢,怎么不敢。”
刚哭过的尾音听上去有些憨傻,一点气势都没有。
她被他拉来了院里。
姜初妤扯了扯身上的披肩,想脱下来,天色根本没到夜露深重的时候,他还给她披披肩,真是把人看扁了。
顾景淮眼疾手快地按住:“晚上寒露重,你喝着药着凉了,岂不功亏一篑?”
他抛给她一根竹杆,那杆都快赶上她身长,掂在手里却不算太沉,是个趁手的武器。
“来吧。”
来真的?
姜初妤这两天憋的气冲上脑门,刚扬起手来,余光撇见院里散落着的仆役,立马怂了。
她不敢啊!
顾景淮也发现了这点,扬声遣走了所有人,院内只剩他们两人了。
姜初妤耐心等待最后一人离开后,半点犹豫都没有,扎下马步,左手握在前右手端着竹杆尾端,杆头微微上举,轻喝一声向他冲去。
“枪式?”
顾景淮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一个侧身,再推一平掌,四两拨千斤地使她竹竿偏了方向。
姜初妤又出了几招,皆被他在最后关头轻松化险为夷,有些气不过,扔了披肩摔在地上:“您这般戏弄我有意思吗?”
顾景淮见她微喘着气,鬓角渗了薄汗,走过去递上手帕:“消好食了吗?”
“……”
原来是为这个。
“妾知道了。”
她悻悻然,转身要回屋喝药,却被他捉住手腕。
“不是想打我吗?现在我不躲了。打轻些,别打脸上,我白日还要见人。”
“……”条件还挺多。
姜初妤平视前方,盯着他前襟交叉处露出的一小块皮肤,忽然起了很重的妒忌心。
她一头栽进他宽敞的胸襟里,几乎是自虐般想象那个外室也会像这样,脸颊紧贴着这里,甚至双手还会环上他的窄腰。
怎么办,好难过。
顾景淮本来张开双臂迎接她的拷打,谁知会突然变成这样,双手举着不知往哪里放了,错愕了一瞬,最终落在她发顶,轻轻拍了拍。
“您别这样。”姜初妤细声细气地阻止,又涌起一股想哭的冲动,干脆把正脸都埋进他前胸。
反正蹭上清涕也是他活该。
顾景淮彻底败下阵来,撑着最后的一点儿耐心问:“哪样?”
“……”
就在他以为不会有回复时,忽然感到胸前一阵热流。
“您太会哄人了,让我很难过。”
她说。
夜风徐徐拨开雾气,翠叶落在并不平静的水面上,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在她心中冒出芽尖,好像坏掉的梅子干,散发着腐烂的酸涩味。
过了好一会儿,姜初妤直起身子,吸了吸鼻子,为自己的失态道歉:“对不起。”
有什么值得伤心的呢?他都愿意哄她了,她应该知足的。
她怯生生地抬眼瞧他,生怕他露出一丝不耐烦或者厌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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